不管家境如何,杜三郎人才出众,能和这样的人厮守,七三算是挣了个好出路。
七三没有娘家人,梁君就是,她给七三准备嫁妆,两套锦绣衣服,两枚成色好的玉坠耳环,几颗小金子,又去城中选好几匹布料,用来给七三裁嫁衣。
等置办得差不多,梁君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处,忍不住长长地松了口气。
清风拂檐而过,梅枝微微摇曳,她临窗坐着,叫来七三到房中,“嫁人要去的地方山高水远,再见就难了,总觉得你还小,一眨眼功夫,就到离开我的时候了。”
说罢,她眸中哀愁。纤手侧撑着额角,望着窗前摇曳的树影,悠悠叹了一口气。
七三看了梁君微红的眼眶,微微颦眉。
她知道大夫人在国公府里的难处。
当年她刚过门,洞房花烛夜,琴瑟和鸣,喝交杯酒,可先镇国公突发恶疾,倒在床榻之上,大夫人吓得花容失色,之后的好几年都在发噩梦。
当时她哭得失了仪态,穿着繁重的红色嫁衣出门奔跑叫大夫,可等人到了,先镇国公只留下一句“不要难为她”便飘然而去。
梁君年纪轻轻成了寡妇。
府中有老夫人稍微多护着她,先镇国公又留下了遗言,这些保了梁君平安。
却止不住人的口舌评道,人言可畏,人前那些欺软怕硬的看她是国公夫人才不敢造次,背后在角落却是极尽口舌猜疑诋毁她。
说她克夫,说她攀高枝,剩的话极其腌臜不敢说出口,只耳语一番,相视偷笑,十分刻薄。
他们在猜测梁夫人是否床上功夫了得。
下人不敢明面上给难看,先镇国公的三孩子却敢,只是看到老夫人的面子上稍微收敛而已。
梁家家道中落,不能给梁君依仗,她又无子傍身,只能凡事克己守礼不敢高声语,很多时候只能忍气吞声。
这些年过得不开心,七三是看在眼里的。
她和七三名头上只是主仆,却在府中相互扶持,走过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已经亲近如母女了。
如今七三要嫁人,怎能不难过。
七三眼也红了,将这几日绣的帕子递给夫人,柔柔道:“我这几日天天绣这帕子,夫人在我眼里,就如这红梅一般,品质高洁,傲雪凌霜,是您教我习字,教我明理,奴这辈子对你感激不尽……”
大夫人打开,帕上绣着她最爱的红梅,栩栩如生。
“我令夫人蒙羞,夫人却不怪我,若夫人还为奴伤心难过,奴……奴此生都良心不安,不如将这条命还给夫人罢……”七三终是忍不住哭了。
“你这傻孩子,说什么胡话。”
梁君半弯手指在七三脑袋上轻轻一敲,回过身,将锦匣中所藏的玉簪取来,牵过七三的手,为她簪上。
“出去也有出去的好处,如今你有个好归宿,我也心安。这里有绿韵陪着我,你就好好儿过日子,还有,这个拿好,那些也是给你的嫁妆,可不许推辞。”
七三只看一眼,是这些天大夫人给自己置办的嫁妆,鼻尖更是涩酸,“夫人,奴不求其他,只希望你好好的,这些银子都是夫人辛苦攒的,奴不能。”
梁君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微微叹息:“府里每个月都有例银,何况钱对我来说只是身外之物,你不一样,有些银钱才能傍身,拿着。”
窗外的雪映出韶韶光华,二人坐在一起叙些家常,七三哭过两回,时光悄然抽去,地上的阴影斜了再斜。
七三出嫁那日。宜嫁娶。婚事得一切就简,不能有太大动静,以免犯了老夫人的面子。
一切在外头进行,大夫人早早出门,见证七三的大喜日子。
梁君反复叮嘱杜三郎要善待她,杜三郎心中动容,眼神坚定道:“今日七三嫁我为妻,不需夫人耳提面命,我杜三郎日后待她有半点不是,我自愿天打雷劈。”
七三在旁听着,小脸一红,又想到分别难见,一时哽咽得厉害。
“夫人,七三的心会一直跟着你。”
绿韵眼眶微红:“七三,别哭啊,你一哭我就想哭了。”
七三嗔怪道:“你还哭,我不在的日子,夫人要被你占着了。”
梁君笑着拭了一下眼角,按住她:“好日子,七三乖,往后多笑笑,我为你盖上盖头。”
拾起绣着鸳鸯的红布,给她盖头。
杜家虽是乡下人家,该有的礼数都齐全。请了迎亲队伍来。锣鼓吹响,花轿一颠一晃,七三掀开轿帘,依依不舍和她们招手。
招手了又招手,回头了又回头,梁君和绿韵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她放下帘子,咬住下唇低低哭起来。暗暗想着,往后没了大夫人,得看自己了。
正哭着,轿帘下方掀起一个小角。
她隔着鸳鸯红盖头底部下垂的流苏,怔怔地看着一只骨节匀称微凸的水伸进来,放下一个东西后,又抽了回去。
七三定睛一看,那人放下的东西被微黄色的油纸包着,写着“李记”,她认识,知道那是李记酥糖。
外面有人轻叩车壁:“七三?”
是杜三郎的声音,她停了哭泣,睫毛微微一眨,泪水还挂在脸颊上,仔细去听。
杜三郎隔着轿子对她轻声说话,清润的声音听在她耳里,心底渐起波澜,脸色微微起了一层薄粉。
“我记得你从前最喜欢酥糖,如今可还喜欢?这路上还远,不想你饿着,也……也不想你难过。”
***
屋内烛影摇红,大红喜字挂在木门之上,烛影之中隐约透出一个若隐若现的窈窕身影。
前院热闹,隐隐约约传来宾客贺喜的声音。
乡村里的人婚庆讲究热闹,三郎在前面宴客,七三独自一人坐在铺好的床上,手中握着那“李记酥糖”。
想了想,她轻剥开油纸,取了一小块,送入口中。
糖块化开,舌尖丝丝甜蜜,寸寸入心,忽而想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耳尖越发灼热。
那边的农家小院之中。
围满了人群,三五成群,坐在一起。都在讨论杜三郎要娶的娘子。
杜三郎在水村里可谓一表人才,可惜一直未娶妻,媒人介绍了几门,还都被婉言拒绝,没想到进一次城里,便谈好了亲事。众人都为此诧异。
在场的里面就有几个说媒不成的,比如刘婶子,这会子对新娘子万分好奇:
“你这位新娘子哪来的,隔壁村的么?”
杜三郎他唇角微微勾起,面色亦有些发热,眸中带笑,“在别的村住着的时候,我就认识了她。”
“哟,是旧相识!”众人喜笑颜开。
请的这些人都是杜三郎在村里较为交好的邻居或者亲戚,人多只是嘴杂,却都不是无端恶意揣测别有用心的人。
杜三郎这么一说,他们就信,毕竟他们也觉得杜三郎眼界高,看人比村里人准。
“这姑娘嫁给你,是有福气的,明年你做了官,她就是官夫人!”
“真是恭喜啊,我得沾沾喜气!”
众人七嘴八舌在说。
杜子成却是不管这些,他拎着两坛酒放在桌上,笑道:“来咯,酒来咯。”
杜三郎看见,把他拎过来,“哪来的酒?”
“我娘在家里放的,都放了一年了,这大喜日子不喝,多可惜啊。”
杜三郎给他一个爆栗:“拿回去!”
“不要!“杜子成抱住酒,一下把酒打开,酒的香气顿时四溢,众人纷纷围上来,都要来喝,杜子成对哥哥杜三郎嘿嘿一笑,“不成咯,是大家要喝,喜事嘛,喝就喝了。”
“大伯母得生气了,你别胡闹,把剩下一瓶拿回去吧。”
杜子成拗着不要:“哥你就别管了,我娘她对你不好,几瓶酒该她的,当我替她给你赔礼道歉。”
前几年杜父杜母去世分家产,杜子成的娘没给杜三郎好脸色,闹了很久,现在也是一直僵着。
杜三郎现在住的这个水村,杜家从祖父那辈就在这定居了。杜三郎爷爷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嫁去外地没回来,三个儿子都在水村安家。
分别是杜三郎的大伯父杜一明,杜父杜尔瑜,三叔杜三河。
凭杜家的教养,本该兄友弟恭,家和万事兴。
可许多年前不知发生什么,不轻易动怒的杜父一怒之下打了大伯父杜义明,紧接着头也不回带着家人搬出水村讨生活,一走走了七八年。
直到杜一明偏瘫,杜父又刚好遣任回来,在祖母的劝导之下,杜父带着杜母和杜三郎回到水村。
因两家顾着面子,杜一明又偏瘫,杜父杜母心软又嘴严,连杜三郎和杜子成都不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会导致闹成这样。
不过大伯母却因着大伯父的缘故,不喜欢杜三郎一家。
后来杜三郎祖父死的时候分家产,竟然偏心多分杜三郎家一些,大伯母抹着眼泪闹了几次,愤愤不平,怪时运不济,怪人太偏心,总之彻底闹僵。
即使低头不见抬头见,都恨不得淬一口杜三郎一家。
杜三郎的大喜之日当然没来。
见杜三郎有顾虑,杜子成调皮道:“没事,我皮糙肉厚,我娘又舍不得打我。”
杜子成今年十三四岁,最近个子抽得快,竹竿一样。
他低头一看,有个碗不知被谁碰倒在地,忙蹲下去捡。
忽闻“咻”的一声。
杜子成抬起头,便见一道利箭破空一闪而过,随后闷声一响,箭入体的声音。
“啊!”还未反应过来,有人迸发一声惊叫。
人群中有人中箭,有人被箭擦伤,有人歇斯底里的痛苦哀嚎。突发事件惊得村民四处流窜,拥挤成一团。
席上的饭菜哗啦啦扫了一地,一片狼藉。
有人被石头绊了一脚,摔在地上,后面的人躲避不及,将人踩在脚下,自己也跟着往前一摔,叠罗汉似的,众人又哭又嚎,声嘶力竭的大叫,乱作一团。
呼——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仔细一听,哭声之外,只有风声呼号,其余只有一片空寂。
抬头环视一圈,只见皑皑白雪,哪有刺客的踪影。
这箭是从何而来?
“啊!”
忽然又有胆子小的惊呼出声,杜子成拨开人群去看,只见杜三郎躺在地上,神色痛苦,一支利箭插在杜三郎的胸膛之上。
沈启钧借着夜色掩盖,放下弓箭,俯视下方的闹剧,心里很是满足。
又想到陈娘子相好的已除,眼神迸发出炙热的狂烈。
不知那新嫁为人妇的小娘子,会不会喜欢自己给她的新婚礼物。
沈启钧低声一笑,脑海中浮现出陈七三曼妙身影,他轻身跳下。
这一场在乱局之中他非但没有马上离开的念头,反而好奇心去,悄悄地绕到后窗,指尖探入窗户底下,轻轻一抬,未关严实的窗的开了一个狭窄缝隙。
从缝隙中冷冷瞥眼进去。
穿着喜服的少女浑然不知,背对着他,正端端正正坐在床上。
他唇角勾起,眼底一片笑意,却是那种沉沉的使人恻然的阴沉,视线毫无偏差,直勾勾地盯着那坐在床沿正百无聊赖的新娘子。
想着,喜服里那动人的曲线,盖头下那娇媚的小脸。
**时刻,让美人独守空房,他欲以身试,可想到那些臭烘烘的人群正急色朝这奔赶而来。不由得摇头觉得可惜。
半边侧脸隐于黑暗,室内的烛火微微染上他的眉目,半明半灭,阴沉不定。
室内的陈七三没有察觉,枯坐这半日,此刻正咬住唇,满心沉浸在**时刻的想象和娇羞之中,时而有错觉,似乎能听见三郎在门口轻笑着和人告辞。
于是将目光收回,紧盯着脚尖。
门口终于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陈七三心跳加速,怀着少女心思,竖起耳朵来听。
“砰”!
门外的人却无半点温柔,十分心急,门被粗暴地一下推开,砸在门框上发出的声响巨大,惊了七三一跳。
“夫……”
她心里头觉得不对劲,压住心头的惊吓,那些人沉重的喘气声和嚎哭声如山倒天崩,一下给她脑中一记闷拳,生生将唇舌里的字咬了回去。
她一把拿下头顶遮住视线的红色盖头。
只见婚房涌入数人,都很面生,慌了神的几个哭作一团,上下都弥漫在悲伤之中,她一怔,视线从众人惊慌悲戚的脸上划过,缓缓下移。
杜三郎被人放躺在一边,胸前一支羽箭,几乎贯穿他的胸膛。
血,到处都是血……
如一道惊雷在她的头顶猛然轰炸。
有一瞬间,她眼前发黑,将倒之时又一下稳住,强撑着爬也要爬到杜三郎面前。
“三郎,三郎……”她焦急呼喊。
杜三郎呕着鲜血,低声呢喃着什么。
“大夫,哪里有大夫……这里有没有大夫……”她倍感无助,对这里她人生地不熟,只能急急询问身边的人。
“不成了!”杜子成流着眼泪摇头,“我哥哥……说想要见你。”
村里的人看病要么铃医,要么跑去镇上,事发突然,背着一个伤重的人去找大夫,只怕什么都晚了。
杜三郎有话要说,七三强定心神,俯身下去去听,昏暗烛火飘摇不定,照着两人的侧脸。
他气若游丝,对着她的侧脸,闻到淡淡花香。
她在大夫人膝下成长,出落得亭亭玉立,可儿时她砸牛粪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呢。
想到这,他眼中有不易于察觉的温柔,这是独属于他的记忆。
儿时他没能陪着受苦的她,再相见时,她在镇国公府,过得很好,那里是穷人家女孩子的好去处,又有大夫人那样的好主子,自己这样破落,怎么配得上她,所以他心念于她,却只敢远远望她,期待着她好。
后来有了一些不好听的流言,可那又怎样呢,得知她可以赐婚出府,他是欢喜的。
身上血液已经染透喜服,他眼中露出几分懊恼,可是,还是太迟了……
他说得断断续续,“是我对不住,你要好好的,不要…咳咳”
他剧烈咳嗽,胸口涌出一股股的血水,七三哭着,慌乱地用手将它捂住,只觉双手被温热液体灼烧着,有一瞬她不敢低头去看。
他的脸色煞白,如一张白纸,强撑着说,“不要为我守寡……”
重来一次,他要赌一次,早点护她。
七三捂着他的胸口。哭得身体发抖。
弥留之际,他呢喃着她的名字:“七三、七三……”
再没声了。
室内的众人呜咽着哭在一起。
七三神情哀恸,眼泪决堤一般,终于一头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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