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低沉,大风呼啸。
茫茫雪原上,庾江宁背着赵宜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里。
夹雪的风把他吹得摇摇晃晃,远远看去,跟鬼一样。
“小王爷,别死啊。”
“你死了,我也得死。”
“我才十五,我还没活够。”
“咱就到北江州了。”
“过了北江州,就是你皇帝叔叔的地盘。”
“他肯定等你回去呢。”
他这一路都是如此喋喋不休,既怕赵宜亭熬不过高热,也怕自己支撑不住。
“啊——”
高烧不退的赵宜亭努力张开皲裂的唇,勉强送出一个短促的气声,然后再也不说话了。
知道人还活着,庾江宁放下心,也闭了嘴。
他强提着一口丹田气,踏着碎琼乱玉,背着比自己还大一岁的赵宜亭,闷头扎进朔风。
等庾江宁数到一千步的时候,荒野小径上斜刺里露出一座破败庙子。
虽然庙子塌了大半,徒留断壁残垣,在朔风里被吹得摇振,但到底能遮挡风雪。
庾江宁三两步进了庙,小心翼翼地把赵宜亭放在角落,伸手一探他额头,烫得厉害,倒省了生火。
庾江宁把身上破烂的羊裘脱了,转手盖在赵宜亭身上。
做完这些,他扶着墙,缓慢坐下,顺手抓起一把雪塞在嘴里,慢慢地嚼。
几天前,他所在的使团突然遭到截杀,几十号人被杀得干干净净,只有他和赵宜亭逃了出来。
逃命的路上,赵宜亭又突然发起了高烧,庾江宁只能强打着精神,带着病秧子艰难地东躲西藏。
敌暗我明,庾江宁不敢走大路,只能顺着小路,昼伏夜出,一点点往北江州挪。
但大雪之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随身携带的干粮吃光以后,果腹都成了难事,更别说赶路。
“你说你,非得回南栎干啥呢?”
明知赵宜亭听不见,庾江宁还是忍不住埋怨一句。
亡命天涯,他其实也累。此时松懈下来,困意涌上心头,庾江宁拗不过,昏沉沉闭上了眼。
正当他觉得热,想脱衣裳的时候,庙外骤然响起的马蹄声,惊醒了庾江宁的大梦,少年一骨碌爬起来,扒着残墙偷看。
只见十数骑踏雪而来,个个身着铠甲,腰佩长刀,脸上还覆着狰狞的面甲。
当先那人不知看见什么,突然勒住战马,紧接着比划了两个手势。
全副武装的甲士立刻下马,各自抽出长刀,一字排开,缓慢靠近破庙。
大雪满弓刀,吓得庾江宁心惊胆战。
他回头看一眼动也不动的赵宜亭,当下把心一横,从墙后跳了出来,极热情地挥手。
“是掣风卫的将军吗!”
庙子突然蹦出个孩子,而且这孩子还一副自来熟的模样,摸不清路数的甲士,纷纷回头,看向马上长官。
后者坐在马上,招了招手。
庾江宁倏地笑了,连声说着“借过”,而后一路点头哈腰,小跑着到马前跪了。
“小的见过将军。”
“南奴?”
熟悉的北音落在耳中,庾江宁猛地抬头,眼睛亮晶晶的:“汉儿!是汉儿!”
那人仔细地上下打量庾江宁一番,然后摇晃着铁塔般的身躯下了马。
他伸手抓住庾江宁的顶发,冷冷开口:“前方是北江州,汉儿早就迁走了。你来这儿作甚?你是解烦营的谍子,还是想叛逃的南奴?”
铁甲人力气极大,庾江宁只觉得头皮都快被扯下来了,可他不敢去掰头顶的手,只能强忍着头皮的痛,颤声答对:“我不是南奴!我是来抓南奴的!”
“你抓的人呢?”
“就在庙里。”
铁甲人把庾江宁甩到一旁,大步闯进庙子。
他握着刀柄在庙里转了一圈,最后在赵宜亭面前站住。
“这就是那个逃奴?”
“是!”庾江宁回答的干脆利落。
铁甲人伸手捏住赵宜亭的脸,用力一拧,后者疼得脸都歪了,哼唧半晌,终于勉强睁开眼睛,只是眼里死气沉沉,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病了?”
“啐,死了才好。”庾江宁恨恨道。
“恨他还把大袄让给他?”
“不给不行!将军不知道……这是大太子的娈童。”
铁甲人把着赵宜亭的脸,来回地拨弄,声音也高了些许:“哦?大太子家的。那你是谁家的?”
庾江宁一时犹豫:“这……”
铁甲人回过头,语气淡漠:“绣衣院的吧?钩子?”
庾江宁眼睛一亮:“将军知道?”
“满西崤也就你们豢养男宠。”
“嘿嘿,惭愧。”
铁甲人抬手招了招,庾江宁小跑着靠近,可他琢磨好的吉祥话还没说出嘴,就被铁甲人踹翻在地。
势大力沉一脚,险些让庾江宁背过气去,一口血卡在腔子里,吐不出、咽不下,最后竟从鼻子里涌了出来。
温热的血止不住地淌,庾江宁有些不知所措,抬着湿漉漉的眼睛,一边慌张地去抹流出来的血。
只是铁甲人冷如铁石,毫无怜香惜玉之意,两步走到近前,对着庾江宁的俏脸又是一脚。
“钩子都是两人一队,你是钩子,那拴你的线呢?”
“将军!听我解释……”庾江宁捂着脸,满地打滚,“小的是从盛京一路追来的,没来得及上报……”
“就你自己?”
“就小人自己!”
铁甲人一声不吭地搜遍庾江宁全身,最终在少年后腰处摸到一把短刀,他把搜到的短刀扔去一边,抬手摘下面甲,露出一张硬朗的刀疤脸,以及一双大小眼。
“你在绣衣院的花名是什么?”
“十六。”
“你还是绣衣院的老人。”
“是啊!将军呢?”庾江宁试探问道。
铁甲人蹲在庾江宁身边,刀鞘的铜裹头一下戳在庾江宁的肚子上。
一声穿云裂啸的哀嚎,惊起一片乌鸦。
哗啦啦声音里,铁甲人冷冷开口:“南栎解烦营都督燕衔春。”
庾江宁听完,胸中郁气没来得及倒上来,直接憋晕了过去。
完逑。
庾江宁是被颠醒的,他想动一动,却发现自己被捆在了马背上。
他迷迷糊糊地转头,脸蛋却贴上了冰凉的铁甲。
只这一瞬,庾江宁汗毛倒竖。
他想装晕糊弄,却被一只大手捏住了后颈。
“别杀俺!别杀俺!”庾江宁嚎丧一样求饶,“俺没本事,俺在绣衣院就是打杂的,俺没杀过南栎人!”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一声带笑的嘲讽。
“我说要杀你了么?”
此言一出,庾江宁的哭声戛然而止,他壮起鼠胆抬头,却只看到一张狰狞的铁面。
燕衔春察觉到庾江宁探寻的视线,也低下头审视他,铁面下的声音沉闷。
“都是谍子,废话不多说。问你几件事,如实说了,我饶你一命。”
“你放了我,绣衣院不会放过我。”
“那我送你上路。”燕衔春勒住马。
“我真是打杂的!”庾江宁立刻喊。
“你会说南栎话,是在绣衣院里学的?”
“不是,俺本来就是南栎人。”
“既然是南栎人,为什么给西崤做事?”
“混口饭吃……”
“那个孩子为什么要逃?”
“他也是南栎人!至于他怎么想的,俺不知道,但是俺估摸着,是他在南栎有牵挂吧。”
“你是哪儿的人?”
“就是北江州人,北江州荷花埠。”
“再往前就是北江州了,不回家看看?”
“家?我家早被西崤人烧了。”
说话间,一行人马来到大河边,各自取出铁骨朵砸冰取水饮马。
庾江宁也被拖下来,按进冰窟窿里,硬生生吞了几口带冰碴儿的河水。
燕衔春立在岸边,出神地望着北国的雪原,五花大绑的庾江宁躺在一边,被深冬的冰碴儿冻得肚子疼。
他腹诽心谤,暗暗诅咒这群臭丘八,希望他们一脚踩空,掉进冰窟窿里淹死。
只是庾江宁如何都没想到,这冰窟窿竟然是他的葬身地。
当铁骑来报,说冰窟窿已经砸好后,燕衔春没有丝毫迟疑,立刻攥住庾江宁的头发,拖着他往冰河走去。
“崤国境内杀人,难免留痕,只好委屈你先在河里睡会,等开春化冰,你浮上来,自然有人替你收拾。”
庾江宁闻言猛地挣扎起来,奈何他手脚都被捆住,挣扎终究是徒劳,只能拼命扭动身体来躲避军士的手:“都督!你要问什么!我说我都说!南人不杀南人啊!都督!”
燕衔春哪管那么多,径直走到河面开处,把庾江宁倒提起来,猛地按下去。
翻来覆去折腾了数十次,才把庾江宁甩在冰上。
此时,庾江宁已经被浸得眼白上翻,嘴唇青紫,牙齿直打颤了。
燕衔春目光如刀,盯着庾江宁:“清醒了吗?”
庾江宁吐出口水:“醒了……”
燕衔春撑腰站着:“不说点什么?”
庾江宁趴在地上,急剧地想着,而燕衔春等不到回复,耐心瞬间全无,正准备踹他进河时,庾江宁突然大喊:“赵宜亭!你们认不认识赵宜亭!”
燕衔春收回腿,一脚踏住庾江宁胸口,凌厉地盯着他:“你见过广平郡王?”
与燕衔春的斩钉截铁相反,庾江宁却稍显犹豫,他用肩头蹭掉脸上的冰水,一副要哭的样子:“你先告诉我,你们找他干什么。不然我就是死,也不说!”
燕衔春犹豫了片刻,沉声道:“迎接广平郡王回国。”
庾江宁吸吸鼻子,小声说:“有没有凭证!”
燕衔春微微一怔,片刻后,他从胸甲内掏出一块金牌亮给庾江宁看,冷声道:“仔细看清楚了?”
庾江宁的目光在金牌上匆匆扫过:“看清了。”
燕衔春将金牌收回,反手一把捏住庾江宁的下颌,语气森然道:“你既见了金牌,就该知道后果,你要是耍我,就只有一条死路。”
庾江宁的嘴唇微微哆嗦:“郡王……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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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追杀与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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