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瑞十八年,南栎昭德显功圣文神武庄勤哲皇帝驾崩,三子赵麟继位,改元彰武。
与阴刻雄猜的父亲不同,赵麟仅在继位改元之日,在群臣面前短暂露过一面,之后便迁居有风堂,不再临朝,十一年来,还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把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皇帝请出书房。
直到广平郡王归国。
正月十四,宗正寺和礼部将共同拟定的“迎接广平郡王归国章程”送到了政事院,同时,一张盖着大印,朱笔落款的黄绢,也由内侍省大押班向小园捧着,送进了政事院。
云隐寺,南京最大,最灵验的寺庙,往日就是车马喧阗的热闹景象,每到正月十四,富商豪贾、奢遮人物都会从天南海北赶到南京,只等一声钟响,便和那些升斗小民们一起,涌进山门,争抢头香,以求来年大吉大利。
今夜更不得了,郡王归国,天子降香,举城同庆,焰火辉煌。全南京的人都涌到了寺外,桥上、街边、路角,甚至是墙根都挤满了小商贩,灯火之繁,灿如列宿。
所有人都在等钟响,等着龙驾腾迁。
今夜的政事院灯火通明,所有的都省大员还有六部九卿的堂官都齐了。
“相爷,列位大人。”内侍省大押班向小园慢慢道,“十一年了,圣人再度临朝,朝野上下都在看着,千万不能出岔子。”
“十一年来,圣天子将朝事托付于我等。”垂垂老矣的桓敬道垂着眼,缓缓开口,他声音不大,却自有笼盖四野的气势,“这次圣人降香,就是对我等的大考,有细小差池,本相——挂冠自去。”
这话极重,满室堂官,以及向小园都离座肃立,恭敬称是。桓敬道对此情状无动于衷,只是顿了片刻,望向手边的末相:“庾七郎,你兼着礼部的差事,典礼章程不要出差池。”
“下晌,我又和大宗正核对了一遍章程。”庾年按着长须,略弯着腰,“万事齐备,只等钟响。”
“枢相。”桓敬道偏转身子,望向西席上稳坐的那人,“西府都准备齐了?”
“三衙、四支禁军、殿前司,还有解烦卫的好手都抽调出来了。”岳神武目不斜视,只是垂下眉眼,“巡城甲士,净街武侯也都换成了精卒。”
“好。”桓敬道扶着条案,慢慢地站起,“大押班。”
“相爷!您还是叫咱的名字,把咱当奴婢就是。”向小园快步迎上,自然地搀住了桓敬道。
“十一年了,圣人龙体可好?”桓敬道颤巍巍地往外挪。
“好——”向小园提高了声音,搀着他往外走,“这些年,圣人虽然不临朝,但心里是记挂着您老的,记挂着诸位相公的。”
“这么说,政事院递上去的折子,圣人都看过?”
“自然。”
“那为何……”
“圣人说政事院处置妥当,并无批改之处。”向小园笑着,“偶有不妥当的地方,也有您老操持,圣人放心,放心得很。”
“圣人年少便聪慧,垂拱而治,是体贴我们这些老臣。”桓敬道终于笑了,他摇着头,“政事院不敢贪天功。”
“再有几月,就是小老儿的贱诞。”桓敬道拍拍向小园手背,“圣人能否恩准我到有风堂,老臣想当面递上辞呈。”
“辞呈?您的?”向小园站定了,“别呀,您可不能致仕。”
“老夫今年,整八十四。”桓敬道曲着拇指,将四指在向小园眼前晃了晃,“这几年,精力大不如前,眼睛也花了。”他叹口气,又说,“老夫也想着久伴君前,但这二日,老夫想了又想,是时候告老还乡了。”
“相爷这是怎么说的。”向小园笑着摆手,“这民生国计可都在您肩上压着,不能轻言请辞,别说圣人不允,这朝中同僚也不愿意啊。”说着,向小园略弯着腰,轻轻拍拍桓敬道的肘,“您还得伺候圣人二十年呢。”
“不只是老夫,三省六部不少老人,都想着回家含饴弄孙。”桓敬道提着下摆,颤颤下阶,走了几步,他又望向身后那座殿宇,“我们这些老人,终日霸着位子,不给少年人出头的机会,不好。”
“是吗?”向小园有些诧异。
“圣人十一年不曾临朝,各州府的官,三省六部的官,退的退,休的休。”桓敬道掣着金带,吃力地走下最后一阶,“现在的缺官,没有成千,也有上万,我们这些老东西,揣着辞呈也不敢递,生怕我们这一走,都省也空了。”
“哦——是吗?”向小园感慨道,“这外廷的事,咱还真不清楚。”
“本想着再熬几年,实在熬不住了。”桓敬道在袖里抽出奏折,往向小园面前一递,“这是本相的辞呈,烦请大押班代呈圣人。”
“圣人降香在即,政事还是改日再议。”向小园挡住桓敬道的腕,看也不看辞呈,“再者,咱是内侍,只是来问都省准备是否妥当,其他的事,咱听过就忘了,这道本,咱也没资格递,还请相爷由都省递交有风堂,自有玉堂学士代呈。”
桓敬道只得收回手,无奈一笑:“老糊涂了。”
云隐寺内,残疾的庾江宁被人抬进了大雄宝殿,丈高的拈指金佛下,站着着甲握刀的燕衔春。
“气色不错。”燕衔春把庾江宁上下打量一番,“内侍省傅粉的手艺也不错。”
“你不废我,我气色更好。”庾江宁挪开目光,“帮我上柱香。”
“你?圣人还没敬香呢,你倒是惦记上了。”燕衔春双臂环抱,不大恭敬的,“你也信这玩意儿?”
“像你这种人,作的孽不少吧?”庾江宁咧开嘴,“趁着你还有命在,抓紧求神拜佛,去去你的腥气,不然等你死了,要把十八层地狱走一个遍。”
“他现在收不了我,也救不了你。”燕衔春乜一眼身后大佛,“求神拜佛,不如信我。”
“信你一个谍子?我嫌命长?”庾江宁乐了。
“做了谍子,还妄想长命百岁?”燕衔春握着刀,在大佛面前来回地踱。
“燕大都督不去守卫你们的圣人。”庾江宁耷拉着脑袋,半躺在竹辇上,有气无力的,“陪我在这耗着做什么?”
“不是你说的?”燕衔春扶着刀,略歪着身子,端详庾江宁肿得青紫斑驳的脸,“叫我来听听你的事。”
“赵宜亭的事?”庾江宁眉头一挑。
“嗯。说来听听。”
“都督!”
“噤声。”燕衔春抬眼,“什么事?”
“秦乘风的消息传回来了。”裴霖快步走近,递上半红半褐的纸,他瞥一眼庾江宁,“都督,是不是借一步说话。”
“不然我爬?”庾江宁翻个白眼。
“门外说。”燕衔春撂下这句,三两步踱到大雄宝殿外,侧着身子去看上面斑驳的字,“消息可靠吗?”
“完颜英,死了。”裴霖咬牙道,“我们在盛京的谍网,全军覆没。”
“他们的家属,多加抚恤。”燕衔春展开第二张,“给弟兄们树块无字碑,再立座衣冠冢吧。”
“是。”裴霖低头。
“完颜英死后,西崤大位空悬?”燕衔春眉头一皱,“西崤的储君呢?”
“不知道。”裴霖低声道,“按春下手实在太快……”
燕衔春仰头想了片刻,挥了挥手,示意裴霖退下,自己则紧握刀柄,重新步入殿内。他将那张纸轻轻放在庾江宁的膝头,后者语气无奈:“我真不认字。”
“完颜英死了。”
“我真没骗你。”
“但储君没有继位。”燕衔春蹲在庾江宁一侧,抬手捏住他下巴,“为什么?”
“那我真不知道。”庾江宁笑笑,“我走的时候,完颜英刚死。”
“西崤国内肯定出了变故。”燕衔春笃定道。
“是。”庾江宁答得干脆,“但这是我保命符,即使说,也不会跟你说。”
“你想留着跟圣人说?”燕衔春也笑。
“他要是能来的话。”庾江宁靠住软垫,仰头望向丈高的拈花金佛。
“什么意思?”
郡王归国,南京城张灯结彩。
东华门、左右掖门、东西角楼,以及北起宣德门,直抵外城南熏门的御街,沿途的宫观寺院都扎起山棚,张灯陈乐。
五丈高的琉璃灯山下,夜市人山人海,百姓呼朋引伴,在装点着莲花灯、金鱼灯的牛车、骡车阵中欢笑穿行,一路火树银花、丸剑角抵、戏马斗鸡目不暇接。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随着一声声钟响,万千焰火升天,在噼啪声里化作流星,点亮南京的夜空。
宫城大门便是此刻打开的,千百个持龙旗的缇骑,踏着浩大的朝天子御乐,自皇城鱼贯而出,在他们身后,是被两条火龙拱卫着的金吾纛旓。
“是圣人!”
有人喊了一声,老百姓在短暂的震惊过后,纷纷跪地迎驾,人群一层层矮下,恍若大海退潮,一声声“万岁”竟压住了满城爆竹声。
在这样的暄腾场景中,自然不会有人在意暗巷中伸出的箭头。
当金吾纛旓移到桥心时,一支火箭掠过长街,直奔那顶朱红色的大轿,这个意外引起了一连串的异变,观灯百姓先是静默,然后轰然炸开。
化妆成南栎人,藏匿在人群中的西崤间谍,各自从怀里抽出短刀、榔头之类的武器,不分青红皂白地向左近百姓狂锤乱扎。
南京,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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