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抿唇，固执地望着她。
“流仙的血可以挽救垂危的性命，而流仙的肉，吃一块就能长生不老，当然，有代价。”不等他发问，她便主动说道，“代价就是身体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不人不鬼？”少年压抑着焦躁，她说了等于没说，这和说是怪物有什么区别？
流仙笑得甜美又开心，语气带着诱惑，“你的身体会被开发到极致，除了皮肉变美丽之外，身体也会百病不侵。寻常刀剑很难造成伤害，受了伤马上就能愈合。”
他瞪大眼睛，呼吸不受控制的急促起来。
“但是，”她话锋一转，“事情都有两面。百害不侵……也就是说，这种身体脱离了正常人类的范畴，更像是野兽和怪物的结合。”
少年一直认真听着，此刻面露困惑，“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坏处。”即便是怪物，这样的怪物谁不想当？根本没有缺点。
“对一心渴望长生不老的人类来说，当然算不上坏处。不过吃了我的肉以后，你将永远都是现在这副少年的样子，不会长大，也无法孕育自己的孩子。它修复和完美化了你的身体，并维持恒定，内力、外力都不能改变这具身体。通俗地说，你的身体被定型了，如同异变的物体，而不是一个会生老病死的生物。”
少年的眉皱起来。别的都好说，可没有后代，无法延续，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姐姐外嫁，父母还指望他传宗接代。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附加伤害。比如畏惧炎热，干燥会使你痛不欲生，甚至脱水而死。害怕盐，触摸盐的感觉大概就像被浸了毒的火药炸伤。高强度和频率的声音也会带来巨大痛苦。”她看着少年越拧越深的眉头，恶意的快乐盈满了内心，“最后，千万小心苦檀子，它会令你麻痹甚至休克，哪怕吸入微量粉末，也会失去行动力，只能任人宰割。”
这些话当然有夸大其词的成分。比如她自己，作为流仙，炎热和干燥同样会带来不适，所以才生活在水中。高频音节和苦檀子本就令水生物种畏惧，这些只是作为鱼类的“附加伤害”，与怪物没什么干系。
唯一与“怪物”相关的，就是那几乎刀枪不入的身体，和近乎妖孽的恢复能力。
少年抬起眼帘，问道，“你创造了多少这样的怪物？”
“如果你答应的话，那你就是第一个。”流仙的语气很欢快，“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少年避而不答，反问，“为什么？既然这么轻而易举，你怎么会从没这么做过？”
“因为我刚刚长大。”流仙娇笑起来，“我很年轻，是不是？你看不出我的年龄，就觉得我活了几百年或者几千年。”
她笑起来的样子天真中带着一点不怀好意，恶意毫不遮掩，令少年眼皮猛地一跳。
“流仙的寿命有三百年，三十岁后身体长成，血液才具有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啊，这么说夸张了点儿，”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但治病救人，或者把人变成怪物，还是不在话下的。”
“我才刚刚三十岁。”那可爱的样子好像在说，人家还没来得及制造怪物呢。
从一开始的懒洋洋，到后来的诱惑，再到如今的娇俏，她仿佛有一千张面孔，张张惟妙惟肖。
毫无疑问她是美丽的，贪色亦是男人本性。然而在死亡的秒表面前，再绝色的皮囊也只是白骨。
已经学会欣赏女子容貌的少年完全忽略了流仙如少女一般的动人情态，准确地捕捉到问题，“你居然不是长生？”
但凡被尊称为仙，多半已经得证大道。此时她说自己寿命三百，听起来就显得有点……少。
“为什么应该长生？”流仙反问，“我们本是列姑射山海域的陵鱼，得到机缘，化为人鱼。虽说血肉有些功效，但仍旧是**凡胎，逃脱不了循环往复。生而故去，难道不是正常的？”
“当然不正常。”少年这回没有被她带偏，“灵丹妙药都难以拯救垂危的性命，你管这叫**凡胎？更何况让人长生不老——你自己都不是！”
“这难道不是更好吗？三百年后，我身死之时你便可恢复自由，从此天下之大，你尽可去。”
流仙有点不耐烦了。她确实想为自己造个玩具，但人类这种生物实在太弱小了，不值得耗费这么多口舌，“最后问一遍，你愿不愿？”
*
故事的结局并不难猜，少年最终答应了流仙，吃下她鱼尾一片晶莹剔透的人鱼肉，蜕变成为流怪。他信守承诺，告别长姐，长久侍奉于流仙身侧，足迹踏遍许多河湖。
直至二百多年后流仙死去，他重获自由，再无人约束他的步伐。
开始独立生活后，他意识到成为流怪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失去流仙的庇护，他无法独自在河流中生活，只好搬回陆地。但这也不能算是个好注意，作为流怪，每到夏天他都能感到体内的水分在不断流失，身体因干枯而疼痛。
最终他只能住在河泽地带，不分昼夜地泡在水里。
这似乎能缓解夏天带来的麻烦，然而伴生伴死，这些地方往往生长着鱼腥草——流怪的天敌。
流怪是吃下变异陵鱼的变异体，身体和鱼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喜湿冷、体温冰凉、皮肤苍白，这些特征令他们看起来有些病态，但都不是大问题。可鱼腥草不同，如果流怪闻到鱼腥草的味道甚至误食，就会无法控制地发生身体异变，比如体表鳞片化，以及长出尖锐的、像鱼类一样的利齿。
而最糟糕的，是无法控制的进食**。
由人变异而来的流怪对人类有着别样的渴望，他们渴望血肉，尤其是属于人类的血肉。通俗地说，就是想吃人。
成为流怪的少年当然不能容忍自己成为吃人的怪物，哪怕他已经是个怪物。这么多年他都靠吃鱼和水草过活，最大的坚持就是把鱼烤熟了再吃，仿佛这样就能离人类更近一些。
这是他曾经为人的底线。
他不是没想过拔尽附近的鱼腥草。然而植物是大地的恩赐，在春风中绵延不绝，哪有那么容易就能根除？
为了避免无意间吸食鱼腥草，他大多数时候都躲在潮湿阴暗的溶洞中，在黑暗中品尝孤寂的滋味。姐姐早已埋入黄土，流仙也葬于水底，他所认识的每个人都已是时间长河中的一粒砂砾。这样的永生、这样的自由，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曾那样期盼流仙死后的生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可现在却不得不承认，他想念她。
他曾经问过她，“你有办法让自己长生不老吗？”
那时候他胆颤心惊，生怕她的答案是肯定的。而她眯着眼睛，用冰凉的指尖摸了摸他的脸颊，“你想要的，未必是别人想要的。”而后收回手，似笑非笑，“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就给自己找个同伴吧。”
他一惊，“这世上还有别的流怪吗？”
“谁知道呢，或许有吧。”流仙懒懒答道，“你可以自己动手，将人类转化成流怪。”
闻言，他的心砰砰跳起来，“要怎么做？像你一样吗？”
他和流仙不一样，他知道。流怪只是流仙的附属品，不是陵鱼，也不配生活在仙山。他只是嗜血的怪物，如果不是曾经为人又苦苦压抑着本能**，他早就吃人了。
距离变成流怪已过去了两百年，他依旧是眉清目秀的少年模样，流仙也依旧姣好动人。然而他从未忘记她说过关于寿命的那些话，这意味着她的寿命快走到尽头。
在此之前，他要尽可能从她口中套出更多有关流仙和流怪的秘密、能力，以及一切。在未来某一刻的危机中，都可能是他保命的手段。
流仙朝他扔过来一个东西。他下意识接住，还没等看清是什么，就在下一秒闻到令人厌恶的腥气。
不，不仅仅是厌恶，还有惧怕——那是一小把扎在一起的鱼腥草。
他身体猛地一弹，像扔烫手山芋一样甩掉鱼腥草。然而已经晚了，他的眼周顷刻间长出密密麻麻的鱼鳞，与此同时，嗜血的**从胸中升腾而起。
人类可以做尽残忍之事，却决不能承认怪物之名。就如同他，明明接受了流怪的身份，对鳞片却深恶痛绝。
他惨叫一声，捂住双眼，似乎想遮挡眼周的鱼鳞纹，口中锯齿状的獠牙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出来。
“你干什么，疯了吗！”
那獠牙着实瘆人，配上他清秀的脸，惊悚又丑陋。流仙却不以为意，平静的说，“鳞化的时候，把你的肉喂食给人类，他们就有可能成为流怪。”
他拼命压抑着身体里躁动的嗜血**，好半晌才安抚下去。理智回笼，他回忆刚才听到的话，有一点不明白，“有可能是什么意思？转化是有几率的？”
“每个人的身体强壮程度不同，只有强壮的身体才能被同化，弱者只会被杀死。”
“可我以前的身体也不好……”他喃喃自语。突然反应过来，目光里几乎射出刀子，“我那时候有可能会死，而你竟然没告诉我？”
他身上溢出连自己都没发觉的凶戾之气。
“因为你不会死。”流仙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迸发出的凶狠失控，对此毫不在意，凉凉地说，“流仙的血肉，转化率百分之百。而你，流怪，血肉的转化才是只有几率。”
也就是说，她当初转化他，是百分百会成功，并不是拿他当试验品。
得到这样的回答，那股凶戾的气息散去了。流仙讽刺地笑了笑，这宛如野兽的反应，还当自己仍然是个人类吗？
少年没注意到她的神色，而是垂着头思索这句话。也就是说，如果他想创造同伴，就要去冒害死人的风险——但凡有一次失败，他就是在杀人。在尝试创造同伴的每一个过程里，因为不确定的几率，他都要饱受良心谴责。
每一次都是如此。
不，他不会这么做。他绝不会剥夺别人活下去的权利。正因为自身年少时饱尝命运残酷的玩笑，才更深知能够活下去是多么美好。
他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恪守自己的行为不逾矩。
直到后来漫长的孤寂如同海水灭顶，他抓不住任何浮木，在绝望中被淹没。连同被吞噬的，还有作为人类的怜悯和最后的坚持——一个人在暗无天日的暗河中度过了不知多少年岁后，他终于迈出了制造同类的那一步。
不记得失败了多少次，也不记得死了多少人。最开始他尚且能感到愧疚，但麻木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当流怪的传说在河泽一带蔓延开的时候，他已经完全丧失人性，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流怪也沿着江河湖海，延伸到世界每一个角落。
对水的依赖决定了流怪注定和伴水而生的鱼腥草纠缠不清，而这意味着他们随时都有鳞化的可能。鳞化的流怪嗜血残忍，要是恰好有人不幸路过，十有**要命丧其口。
在漫长的争斗中，人类慢慢摸索出流怪的弱点。借助各种道具，逐渐从单方面被虐杀变得拥有抵抗之力。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反抗流怪的队伍中来，他们用特制的扬声器播放超声波，往流怪居住的湖河倒入成吨的盐，寻找他们的踪迹，大范围引炸苦檀子烟雾弹……在经历许多次围剿之后，流怪数量锐减，不得不面对人类反杀的局面，龟缩一隅，不敢再放肆出现在人类居住区。
当然，这没有改变人类依旧是弱者的事实，毕竟强大的身体从来才是生存的根本。但人类确实为自己争取到了一定的胜利——流怪离人类越来越远，以至于后代只能在传说中听到这两个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