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怪是河泽一带流传甚广的一种怪物。在传说中，他们起源于流仙。流，指液体移动，仙，超凡脱俗之人。顾名思义，流仙便是河中仙。
晋朝郭璞有云，“姑射之山，实栖神人。”
列姑射山是古代帝王们孜孜不倦探求的仙山，深藏于仙云海域。异兽拱卫仙山，“大蟹千里，亦有陵鳞。旷哉溟海，含怪藏珍。”
众多异兽奇闻存于各类古籍，陵鱼正是其中之一。
据《山海经》所载，“陵鱼人面, 手足, 鱼身, 在海中”。陵鱼出现时，海面风涛骤起。它不仅有人面、人形手臂，还长着人足，自然被归为鬼怪之列，古人称之为“鱼精”。
仙缘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可遇而不可求。从来没有律例规定仙缘只能降临在人类身上，因此当一些陵鱼得到机缘，化为美丽的人鱼时也没那么奇怪。
得到仙缘的鱼精，褪去体表鳞片，上半身化为标致的人类，下半身则褪去人足，变成完美的鱼尾。就这样成为了人鱼，形貌较好，宛若鲛人。
人鱼虽与鲛人相似，却又不同，既不能泣泪成珠，也不会织就绡纱，但他们善织梦。虽然得到仙缘，他们本质上仍然是陵鱼，隶属鬼怪……不，或许改口称仙怪更合适。
一部分人鱼离开列姑射山海域，前往河泽一带生活，并依然保留着身为陵鱼的能力，善在水中作乱，皮肤刀枪不入，即便身受重伤也不会死，只有烈火才能夺走他们的生命。定居河流源头之后，他们开始接受人类的供奉，为信徒织就一场如愿梦境，了却心愿，被尊为流仙。
流仙之名因此传扬开来。世人但有所求，尤其是身患不治之症者，多半会向流仙求一场梦境，以求临终宽慰。
后来有一户人家，家中幼儿罹患不治之症，药石不进，眼见活不成了。其父母不甘稚子早夭，向河中供奉了大量财物，苦等许久，终于等到一个长着鱼尾的少女从水中浮起。
她瞥向漂浮在河边浅水处、在篮子里堆成小山的财物，问，“是谁要梦境？”
夫妇二人毫不犹豫地磕了一个响头，“求流仙大人救我家中稚儿。”
听到这话，流仙不禁兴味索然，“我编织梦境，又不是大夫。”她扭了扭身体，眼见就要钻回水中。
“我们愿付出性命！”妇人急了，立刻往前膝行了两步，河水一下子染湿她的裙摆，“随大人差遣，或者以命相抵，我们都愿意！求大人救救我女儿！”
“哦？”听到女儿二字，流仙有了点兴趣，是个女孩吗？
她漂亮的眼睛看向一旁沉默的男人，语气玩味，“用命来换？他也愿意吗？”
女孩不能传宗接代，赔钱货之说由来已久，这二人竟愿意舍命救女儿？
她原本只是半嘲弄地试探，没想到男人毫不犹豫地说，“是。”他抬起头，坚定地直视着流仙，“求大人救救小女，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流仙回视他，想从他眼中看到心虚和嘴硬。然而他的目光不闪不避，有种义无反顾的勇敢。
他似乎是真的愿意舍弃自己性命，来救一个女孩。要知道在这个年代，女孩甚至还不如一头牛值钱。
这倒是出乎意料……流仙挑了挑眉，这回很痛快地答应了，“如你所愿。”
她让那对夫妇将幼儿带来，施施然咬破手腕，将血液滴进幼儿口中。
鲜血染红娇嫩的嘴唇，衬着雪白皮肤，随着幼儿无意识的吸吮吞咽，有股惊悚之感。夫妇二人在一旁看得胆颤心惊，忍不住开口询问，“大人，这是……”
然而流仙什么也没说，懒洋洋地收回手腕。说来真是神奇，那手腕上的咬伤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呼吸间便恢复如初。
二人看的分明，还来不及惊叹，眼前一花，已没有了流仙的踪影。
她没有取走这对夫妇的性命，只收走了成堆的财物，随她一起沉入河中。
那对夫妇不知所措在原地守了片刻，但见幼儿唇上鲜红之色渐渐消退，如同鲜血被吸收了一般。二人商量片刻，对着流仙消失之处行了个大礼，便带着幼儿返回家中。
他们做好了衣不解带日夜照料的准备，却没想到孩子恢复得速度极快，当天夜里就能吃下饭了。两人惊喜不已，勉强挨到第二日，天一亮就去医馆请郎中至家中。郎中诊断后，摸着胡须连声道怪哉，说这小儿竟然彻底痊愈，直如起死回生。又问他们喂了什么药，有如此妙手回春之效。
夫妇二人倒也实在，承认供奉了河中流仙，便是她救了小儿一命。郎中又问那仙人是如何施救、用的何种药材？只是这次二人吞吞吐吐，难以启齿。
虽然看出他们的为难，但郎中心中实在好奇，忍不住细细打听。那二人心想那位流仙大人并未明令禁止透露这些，犹豫之后便将救治之法一五一十据实相告。
郎中听完，不免感叹这小儿一番造化。回家后将此事告知自家夫人，权作新奇逸闻。然而坏就坏在这里，他虽无恶意，却被夫人的幼弟暗中听到了这番内容。
这位小舅子自小体弱，先天不足，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他姐姐嫁给郎中后，郎中没少给他开温补的方子，然而也只能让他勉强不那么虚弱，连策马游山玩水都做不得。身体不中用一直是他心上的坎，此刻听到流仙的血有这等妙用，立刻生出了心思。
他清点自己的财物，还向姐姐借了一些妇人喜欢的首饰，想要效仿那小儿的父母，也向河中供奉。妇人心疼弟弟，甚至将陪嫁物品给了他大半，只盼他能如愿。
丰厚的供奉确实打动了流仙。她看着这个弱不禁风的俊俏少年，“你想要什么梦境？”
跪在地上的少年抬起头，“我不要梦境。”
流仙饶有兴味，“世人都知道我善织梦，你不要梦，那你要什么？”
“血。”少年盯着她的眼睛，“我想要你的血。”
“啊——我懂了。”流仙歪了歪头，“你知道了那个小女孩被我救活的事，所以依葫芦画瓢，希望得到一个健康的身体。”
她迎着男孩狂热的目光，唇瓣开合，“可我为什么要满足你呢？供奉我只能得到梦境，你凭什么觉得这些不起眼的东西——”她瞟了一眼身旁的贡品，“就能换我的血？”
听她这么说，少年焦急起来，“那户人家不就是供奉了许多钱财？你不是给了他们血吗？”
流仙挑了挑眉，一个女孩子做这种动作，居然还有点好看。她笑出了声，“我乐意给他们，不乐意给你啊。”
少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下噎住了。她看着少年又急又气，脸都憋红了，更觉得有趣，笑得像个恶意得逞的少女。
不能被她牵着走，一定有什么是她想要的——少年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的委屈不满，“为什么？”
流仙面上带笑，声音突然透出一股阴冷，“你似乎没弄明白，我的血，自然是我愿意给谁就给谁，难不成还要听你的？”
因为常年体弱，少年对旁人的态度比其他人更为敏感，自然感受到她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友善。他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仍然不甘心失败，“这不公平！”
“公平……呵。”流仙掀了掀眼皮，“你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有一个长姐。”
“她是否像你一样先天不足？”
“并未，家姐身体康健。”
“那不就得了。”流仙懒洋洋道。
少年不明所以，“这有什么关联？”
“你生下来就比别人体弱，这公平吗？”她嗤了一声，“你姐姐身体健康，你却是个病秧子，连你父母都没给你公平，你凭什么来问我要公平？”
她这分明是强词夺理。天底下哪个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不健康？他先天不足又不是父母故意将他生成如此，怎么能说父母对他不公？
然而她说的虽然是歪理，他却没法反驳——他确实生来不幸，但这确实与她无关，凭什么要求她一定要给予公平？他遭受不幸，她就一定要施以仁爱？
没这个道理。
想通这一点，少年不禁垂头丧气。
流仙看着他，等他被灰心的负面情绪包围以后，才慢悠悠开口，“我看不上金银财宝，没想到那对夫妇愿意用命来交换女儿的性命。要是你也愿意拿命来换，我满足你又有何妨？”
这就有点哄骗的意味了。如果真的看不上金银财宝，又何必接受供奉？给了希望又诱哄人付出更多，哪里是“仙”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少年一时没反应过来，“那女婴的父母死了？”
“没有。”流仙撇了撇嘴，“我要他们性命做什么，拿在手里都嫌麻烦。”
少年被搞糊涂了，“那你要我的性命做什么？”
他用看疯子的眼神看她，“若我死了，要你的血有什么用？健健康康地去死吗？”
“你的小脑袋里有挺多奇思妙想的，”流仙噗嗤一声笑了，线条流畅的鱼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水面，“你不用死，但得归我差遣，做我的仆人。”
少年家境不差，从不曾为生计发愁，一直都是少爷的命。虽然不至于仆从成群，至少从没伺候过别人。此刻在健康身体和自由人格之间，他少见地犹豫起来。
“我可以给你永恒的生命。”流仙看出他的动摇，诱惑道。
他猛地抬头。
“心动了吗？”
少年激动得声音都变得嘶哑，“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流仙笑道，像个天真可爱的少女，“不仅是永恒的生命，还有强大的体魄，你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再也不会被孱弱的身体约束。”
那样的场景，策马驰骋、持剑习武——只要想一下，都让人呼吸急促。
仅剩的理智告诉他，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维持着脑中微弱的一丝清明，迫切地问，“代价是什么？”
他觉得自己能接受一切代价，一切！
流仙看着那张年轻又急切的脸，笑容中充满恶意，“永生的代价就是，”她故意顿了顿，像逗弄猎物的猫儿，“你会变成怪物。”
少年脸色一白。怪物，什么怪物？
流仙一声轻笑，“怕了吗？”
“什么样的怪物？”他定了定心神，看着流仙的鱼尾，颤声道，“和你一样吗？”
接受供奉，编织梦境，尚且可以说是神力。可用血肉救人？只有邪魔外道才会这么做。
“说话的时候要谨慎，小心祸从口出。”流仙表情冷了下去，尾巴用力一拍水面，一大蓬水哗啦浇了少年满身，“我是流仙，可不是怪物。”
少年抹了一把脸，心中的热切随着这一蓬河水冷却下来，“我会变成什么样，面目狰狞、三头六臂？”
“在你心里，脸变丑了就是怪物？”流仙啧了一声，“小家伙，你可真是对怪物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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