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一步一步,朝着父母家走去。他的眼前,尽是人闪过的影子;他的耳中,皆是孩童的嬉笑声和老人断续的说话声。这些身影和声音充斥了他的五官,仿佛仍是他未离家前熟悉到几乎漠视的那些人和那些事。可是不能去找,不能去分辨。一旦试图寻找,他们就变成了了泡影,消失在流动的风中。
季一步一步,朝着父母家走去。他眼前这段路真长,长到走不到底。可是当那熟悉的屋檐出现在视野之中时,他忽然又忍不住祈祷,让这段路长些吧,再长些吧…….
可路总有走完的时候。
屋脊,屋檐,檐下飘荡的茅草,黄土墙,洞开的大门,堂屋里灰烬未满的火塘,半开的后门…….这段路终于走到了尽头。每走一步,每望一眼,季的双目就红一点。
当他终于站在家门前,仰头看着门楣上突入的一只木箭时,原本极干,极涩的喉头,忽然感觉到了一点甜味,那是他的血。
季站在屋前,不敢再进一步。他看着门内,仿佛在等待已是小小少女的妹妹尚发现他的归来,尖叫着冲进他的怀中;仿佛在等待两个弟弟亲热地喊着‘哥哥’过来迎接;仿佛在等待父亲和母亲那放心且喜悦地笑容。
可是什么都没有,风贯穿而过,撞在他的身上,就在这烈日之下,将季带入到彻骨寒冷之中……
见他良久站立不动,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苍上前道:“进去看看吧。”
季抬头看他,双目通红如血。
“进去看看吧。”苍又道。
季缓缓摇摇头,如老人一般蹒跚而行,佝偻着走到了屋墙之前。这墙上还有一只箭。两只箭均没入墙中,它们大喇喇留在这里,仿佛特意让人看一看,当初射箭之人的傲慢。
他慢慢走过去,用力拔这只箭,箭射得极深,近看,箭镞突入墙壁的四周泥土竟出现了裂纹。拔出的一瞬间,带出的泥土扑簌而落,在阳光中变成了灰尘。
箭镞脱离墙体后,墙壁上留下一个黑洞。从这个洞眼可以看到屋内,可是季别过了眼睛。他漠然低头看着手里的箭,两箭长度几乎有他手臂长,箭镞为石制,箭杆为黑色,顶端饰有短茬硬羽。他用手试了试箭簇顶端,依旧锋利。
村落里,传来长长的哭嚎声。那是易叔还是序?
暮色四合,季靠在墙下,手里握着那只箭。苍在村落里找寻到易叔和季,将他们二人硬拖过来。又忙着生火煮饭。
他没有进季的家,而是在另一户人家里找到了一点粮食和完整的炊具。当夜幕完全降临时,苍端着三碗饭过来,道:“你们吃饭吧。没有菜,只有米,今天就先吃点饭。我还烧了水,现在正晾着,等会就可以喝。”
三人都没有动,苍将碗筷放在他们脚边,转身离开了。他开始烧水。烟火气息飘了过来,这气息如有生命,钻进了人的鼻端,给三具行尸走肉注入了一点活气。
面前的陶碗里,饭的热气已经散尽,只在黑暗里留下一点昏黄的影子。忽然,前方亮了一点,那是苍生起了火,光映出门口,照亮了门前一片小小地方。
看着这点光亮,季终于将手中紧握的箭横放在腰间,僵硬地端起面前的碗,低头扒起饭来。他咀嚼的声音在黑暗中听来很响,如同嘴里嚼着石子。
一直失神地易叔和序也慢慢端起碗,埋头吃起来。在外面这大半年,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家里的饭菜的味道,现在他们终于吃到了……
晚上,三人躺在屋内睡觉,苍不放心他们,以屋内地方太小为由,睡在了堂屋里。苍异常疲惫,躺下不久就沉沉睡去。他不知道,屋内的三人,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第二日一整天,三人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在村中寻找,一角一落都没有放过。第三日他们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地度过了这一天。到了这日晚间,苍端饭过来,道:“明日我们先回婼支。兴许我族内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三人没有反应,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苍看着三人如此模样,不由焦急起来,大声道:“你们父母族人若真出了事,你们这般模样,如何救得了他们?!”
这句话起了作用,季转过眼睛看着苍。苍又道:“你全族五六百口人忽然失踪,必有一番大动静。兴许我族内有人知道事情经过,你们随我先回族内了解请问到底是如何一回事再作打算。不然,在这里空守,就算守个一年,也于事无补。”
这些话三人终于听到了心里。序首先有了反应,他端起碗,一口一口的扒起来。易叔和季也慢慢端起了碗。
次日一大早,四人便起身。他们分作两队,挨家挨户地把村内所有房舍的门窗皆关严实。到那几排新做的屋子之时,季忍不住心酸:当年父亲号召族人,大家一起喜气洋洋垒造新屋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新婚的青年男女住进去也不过几年,连墙土都还有新鲜之色。屋中院内,到处都有人留下的痕迹,那是人为了美化生活而留下的巧思,它们都还在,它们都彰显着人对生活的期盼,却忽然成了一座座失去主人的废墟……
关完了所有房屋的门,四人站在村口回望,望了一时,沉默向伏牛山口而去。
当日近下午,他们过了山口;两日后的晚间,他们到达了婼支族山下。
还未近山脚,密林中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喝问:“所来者何人?”
这两日四人皆沉默不语,此时忽然听到人声,不由有些惊讶,旋即又反应过来:婼支的哨点前移了。
听到这一声喝问,苍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道:“我是苍。这三人都是尼能族之人。去年族长命我随他三位出山寻找羌族所在,今日我们归来了。”
季也自报了家门。树枝耸动,两旁的大树上分别冒出一个人影,其中一人从旁边的大树上跳下,向苍仔细看了看,笑道:“原来真是你啊。你小子还活着,出去这么久,你家里都快急死了。”
说罢他看了一眼季三人,向他们拱了拱手,神情有些尴尬,显然已知道季三人如今的处境。
苍问:“族里为何在这里设立哨点?”此人拍了拍苍的肩膀,道:“族里自今年以来就有了这规矩,你到了村子见了族长就知道了。”
既如此说,四人便告别这哨点二人,沿山路而上。一路上,他们共遇到四处哨点。在山路转折崎岖处甚至做了栅栏,沿路阻拦。如此戒备森严,季三人更确定这多半是因为尼能发生之事了。
待他们过了最后一个哨点,进入村子时,早已有人通报了苍和季他们的归来。婼支族长命人迎在村口,一见他们的身影,便簇拥着向婼支族长家走去。
族长家门台地前,族长一家人站立翘首以望。季他们走上台地,还未行礼,族长早已一把抱住季,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大半年不见,族长声音中竟有了苍老之意。这怀抱让季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到底还是坚持给婼支族长行了大礼,拱手一缉到底,哑声道:“小婿拜见岳父。”又向芸的母亲,哥嫂见礼。
一旁抱着孩子的芸看着季,满面泪水。孩子已经很大了,虎头虎脑,好奇地看着自己父亲,却不肯让季抱。季揽着芸,一句话也说不出。芸的母亲拉着芸和季,抹着泪把他们牵进屋内。
屋内,早已铺好草席,备好茶水。苍向族长禀告完毕,族长命他先回家中:“你父母亲日日盼你归来,你先回去看看,再过来一道吃晚饭。”苍便告退。屋外,他父母亲正等着他,见了他,母亲一边哭一边上上下下抚摸着他,几人一齐返家去了。
芸的母亲和嫂子自去厨下准备饭菜。芸抱着孩子坐在季的旁边,孩子仍然认生,不肯叫季抱他,只把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父亲。
尽管苍刚刚已经说了他们先行返回尼能之事,婼支族长仍问道:“你已经知道你们族里的事了?”
季的双眼蓦然一热,含悲点了点头,勉强道:“您可知,我族内到底发生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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