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曙还是在重复以前每一天的工作。
研究所不止一个资料库，虽然事事避开洛神会有很多不便，但这种对希灵人来说很原始的查询方法，却是最适合周曙的。
他喜欢在无穷无尽杂乱无章的数据中，挖掘属于自己的逻辑。
在进入这个幻境中的第一千天，周曙发现了一份隐藏极深的记录。
记录关于01，看上去是很久以前的研究员写的：
【这次实验过后，01的躯体开始萎缩，也丧失了行走能力，哭着想要我抱他，我没有抱，因为我要离开了，他得习惯一个人。
走之前，我问01会后悔吗？他说绝不。
可是，我后悔了。】
周曙比对了无数份记录，无数位研究员写下的点点滴滴，他从这些地方了解到，自从第E018次循环后，01就不再轻易靠近人类。
而这份记录，却是第G722次循环——在第E018次循环后。
“写下这个记录的，会是你那个‘哥哥’吗？01。”
周曙备份了这个记录，却隐藏了后面的两句话，而后他起身，前往01的房间。
这不是周曙规定中该安抚01的时间，因此，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被装在开放性研究台中的小少年。
黯淡的紫光打在浑身**的少年身上，无数束缚带将他捆在气溶胶中，深蓝的触须从他四际的空间裂缝伸展，像开到绚烂却即将消亡的烟花，每一根触须却被气溶胶固定死，举着各种手术器材的机械手臂穿行其间，深蓝色的血液点点滴滴着落，地面上已经是一片蓝海。
远处是拿着报告单低声讨论的研究员，少年垂着头，银白长发垂散，在他身后是魑魅魍魉的触须，而他却像扭曲空间中降临大地的神祇，眼神宁静，面目悲悯。
周曙抚上隔开房间的玻璃屏障。
“01？”
周曙本来不想叫，但话语先于意志而出。
隔了很久，少年才迟缓而机械而抬起头，他的眼神空洞，但看见周曙的那一瞬间却闪烁了一下，想死寂的宇宙炸开的星火。
【哥哥，不要看我......】
下一秒，周曙的视线一片漆黑，他捂着眼睛，摸索着坐到了地上，不一会儿，却缓缓失去意识。
再次醒来，是在一边的房间，有研究员狐疑地问他：“先生，您太累了，刚刚怎么就在那里睡着了。”
周曙从简易的床上起来，看了下时间，发现现在正是中午，刚到他应该探望01的时间。
房间里，01已经不再拼那个积木，少年穿着宽松的睡衣，盘腿坐在悬浮椅上，他的面前是一副巨大的油画，足足有半面墙那么大。
油画上是花，无穷无尽，红的白的粉的蓝的，各种各样争奇斗艳的花，有的只描了个边，有的刚铺开颜料。
“哥哥，为什么你早上会来看我？”这是少年第一次见了周曙而不第一时间跳下来迎接，周曙还有点不习惯。
“我找到了一些证据。”
“证据？”少年端着画板，周曙看见他转过身，暗蓝的眼眸里闪烁了一下。
下一瞬，少年突兀消失又再出现，那双清瘦的手抓住了周曙的手臂。
周曙看见了少年颤抖的身形，欲言又止的嘴唇，还有眸光复杂的眼睛，或许是身体接触能让01稳定下来，小片刻后，少年终于平静下来：“什么证据？”
“以前有很多研究员，包括思他们，都说‘哥哥’只是一个你臆想出来的人，但是我找到了我以前存在的证据。“
小怪物笑了起来，那张苍白的脸像深夜绽放的白蔷薇，美得摄人心魂。
周曙把自己找到的记录给小怪物看。
“那是哥哥最后一次来看我，而后，就杳无音讯了。”小怪物看完了那个记录的备份，嗓音很低落，“而且，哥哥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话呢？我从来没有骗过哥哥。”
周曙在心底默默吐槽，明明身边所有人都在对他有所隐瞒，你就是那个最大的骗子，这种话可真是张口就来啊！
“哥哥早上来，只是为了这件事吗？”小怪物的唇角就没有掉下去过，显然，他很高兴。
周曙点头，而后表情严肃道：“不要动不动就把我搞昏迷，下次不可以了。”
小少年乖巧点头，但周曙接着道：“我可以观察你一整天吗？”
小少年的头不动了，犟在原地，直到周曙去戳了戳他的额头：“哥哥也是这里的研究员，01是哥哥的研究对象。”
“没什么好观察的，只是一些重复再多次也会失败的实验罢了，我不知道哥哥想观察什么，”少年突然变了脸色，他很生气道，“要是哥哥再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就......我就一整天就不理哥哥了！”
“绝交一整天？”周曙笑了笑，而后轻声道，“我只是想知道，这样的研究持续了多久，意义是什么，以及......你痛不痛。”
“没有意义，至于痛不痛，”小少年笑嘻嘻地歪了歪头，用一根手指戳到周曙的眉心，“哥哥可以试一下。”
那瞬间，周曙感觉自己失去了控制，但这一次他很清醒，清醒地看见自己伸出手去，而后掰断了小少年的一根小拇指！
01！周曙在心底咆哮，但是说不出一句话。
周曙看见少年被掰断小拇指时，表情甚至没有丝毫变化，最后，少年控制着周曙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头，而后满足地笑着：“他们很早切除了我大脑里的痛觉神经，哥哥，我不会痛的。”
身体的控制权回来，周曙浑身都抖了一下，而后就是去检查那根手指，但01只是把手朝着周曙晃了晃，那根完全断裂的手指又奇迹般地复原了：“哥哥看我变个魔术——Surprise！”
周曙捧起那只小手，想生气，但看见01的脸，又泄气了。
“下次也不许这样了，听见了吗？”周曙最后只能恶狠狠道。
“好啊！”01答应的随心所欲。
.
影接手了露米没完成的实践测试，周曙知道这个消息后，还专门去那个被构建在最底层的安全屋，看了看那个透明不存在的空间。
只有特定波长的人造光打在房间里时，无数像水晶一样的空间晶体才会在探测屏上出现。
“它太美了，”影用机械手拿起透明触控板，笑了，“而且，我初步测试，它可以独立于研究所，困住意识体。”
“也就是说，这个空间里面的意识体，甚至可以逃脱研究所的死循环，”说不定，真的可以完全隔绝诡异。“
周曙也觉得美，但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感觉，这个课题就像一个诅咒。”
“照你这样说，研究所的每个课题，都是诅咒，”影第一次笑得这么真诚，“好了，代我向思问好，这里可不养闲人。”
周曙白了他一眼，而后离开。
在路上，周曙朝思发消息：
【思，01应该不是简单幻想了一个哥哥，你可以帮我在洛神那里查找一些资料吗？】
【思，影说巢理论有了新的突破，这里是他的资料.....】
【思，可不可以让01再次陷入沉睡，再吞噬掉09和别的实验体的能力？】
自从上次的不欢而散，这些天周曙在实验室都不太想和思说话。
可周曙知道，思是对的，他的确不应该指责思的做法。
周曙只是不想01清醒着吞噬唯一的朋友。
直到回到思的研究室，周曙还在思考怎么劝思让01暂时性沉睡。
合金大门打开，实验室里一如既往，还是那些人在忙碌，周曙继续自己未完的工作，但他敏感地发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一下午，周曙没有发现微月的踪迹。
而思只是皱着眉头，继续他的演算，到了晚上，思甚至单独新开了一个讨论室，把自己关在里面。
周曙感觉不对，问身边一个研究员微月去哪里了，那个人愣了一下，而后回答：“她去了新的循环。”
新的循环？那就是死了？
“怎么死的？”周曙接着追问，这太突然了。
那个研究员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一连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一副和自己毫不相干又无所谓的表情，还有人劝周曙早点回归工作，不要在乎这些杂事。
直到有一个好心人链接了洛神，得到的答复是：【ID微月，ID思，接触编号05-白毛线球，接触编号06-小胖子，ID思被精神污染后感染暴食，杀死并啃食了ID微月。】
好心人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丝怜悯和后怕，而周曙在看见这简洁却耸人听闻的一句话后，后退了小半步。
周曙冲到那个紧锁的讨论室大门前，敲了很久，里面也不打开。
“怎么会突然接触到了实验体05和06？”周曙敲不开门，回到实验室，里面的人却丝毫不在乎这样的事情。
他们大多数的实验循环是几十上百次，再恐怖的事情也经历过，这样小小的意外，根本无人在意。
周曙深深吸了口气，再呼出去，而后他出门，在走廊和希望打了个视频通讯，那边很快接通，背景很暗，无数研究员观察大屏幕，而房间中央是一张不断旋转着的，纯黑色卡片。
【发生了什么？】老人面目慈祥和蔼，平静地问。
周曙把事情说给希望听。
老人听完，沉思了片刻，却反过来安慰周曙：【你不要怕，这样的事情在研究所发生了很多，你要坚定你自己的理想，达成你的研究目的，你是不死的，只要你不放弃自己的生命......】
周曙被这番话气笑了，他冷冷道：【向来如此，就对了么？如果我是微月，我会对我的伴侣多么失望？如果我是思，我会不会很自责，自责伴侣第一次进来研究所，对她伤害最深的就是自己？】
老人平静地看着他，【我以前见过很多你这样的人，这样的想法，只会意识消亡得更快，毫无例外。】
周曙憋了一肚子气，又吐不出来，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要有任何的愧疚，自责，遗憾，悲恸......所有身为人的情绪只会阻碍我们的前进，阻碍研究的达成，好了，就这样，曙，回去吧。】
希望单方面切断了通讯。
周曙捶墙，却看见身边的门推开，思从讨论室里走出来，看见他守在这里，反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周曙想靠近，但思伸出一臂距离，来阻挡他：“抱歉，我感染了暴食，现在会控制不住进食同类的**，请和我保持一臂距离。”
“同类？那你平时还能吃什么......”周曙感觉自己问了一个傻逼问题。
“研究所还有合成肉，”思回了他一个白眼，而后打开通讯，将积累的问题当面回复周曙，“抱歉，01必须在意识清醒的前提下，才能接受最完整的预知权柄，这一条驳回；巢理论的研究进度我已经上交负责人了；幻想哥哥？我会把那个小组的课题资料发给你的。”
说完这些后，思再次回到研究室，继续工作。
周曙走进那个讨论室，发现里面一切都很正常，他不相信，仔仔细细看了三遍后，都是一切正常。
里面的垃圾桶里，甚至都空空荡荡，没有一张用过的，擦掉眼泪的纸巾。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周曙感觉，这个研究所的真面目正一点点展露在他的眼前。
.
晚上，01依旧站在悬浮椅上完成那幅画，而周曙坐在一旁完成自己的工作。
隔了一会儿，周曙实在是太疑惑了，他忍不住问小少年：“05-白毛线球，和06-暴食，有没有什么禁忌？”
小怪物头也没有回，轻声细语道：“不知道啊，哥哥，白毛线球完全丧失理智，而那个啥都吃的小胖子和07-机械人是好伙伴。”
“不过，他们都打不过我，哥哥不用害怕。”少年握着画笔回头，朝周曙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
“它们都会滥杀无辜吗？”周曙又问，他想知道，这是不是只是一个单纯的意外。
“无辜？这个研究所里，有谁是彻底无辜的嘛？”小怪物歪头思考了一下，一拍手，“哥哥才是最无辜的！”
周曙叹气。
小怪物反而开始开导周曙：“如果哥哥也是实验体，那么第一件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呢？”
“逃出这个研究所？”周曙回答。
“错了，”小怪物有些急，“现在哥哥知道了，研究所不可能逃得出去，那么这些实验体会做什么？”
这一次，周曙认真思考后，才给出了答案，虽然那个答案让周曙不寒而栗：“杀掉这里面的所有研究员。”
“对啦！哥哥真聪明！”少年朝周曙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周曙理解研究员的做法，他们的文明即将毁于诡异，所以一切道德和法律都不再约束这个研究所，甚至将摒弃良心，因为这样能活得久一点，直到接近真理。
周曙也理解这里的实验体，它们无数不刻不在接受改造，大部分都丧失理智，沉沦在痛苦，杀掉或者逼疯所有研究员，反而能减轻它们的痛苦。
周曙问自己能做什么？
他什么都不能做，如果他是希灵文明的执政官，他甚至会建造一百座，一千座这样的研究所。
周曙放空自己，他看见少年手里的画已经画完了大部分，无数绚烂的花朵挤在一起，盛放着，组成了花的海洋。
但是画布的中央，却被小怪物一直空着，像一抹留白。
“你打算在这里画什么？”周曙指着那片空白，问道。
小少年摇了摇头，“留一点神秘啦，哥哥。”
周曙只好不再追问。
“09还好吗？”周曙换了一个问题，一个很沉重的问题，但他不会逃避。
周曙看见，坐在悬浮椅上的少年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手抖得甚至拿不住画笔。
小少年想避开这个问题，但周曙用悬浮椅的遥控，将小少年降到地面，而后，抱住了他。
颜料盘从少年的手中跌落，摔在地上，五颜六色的颜料弄脏雪白的地毯，染得像斑驳的色块。
周曙看见少年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他的身形是那样单薄，瘦的肋骨都会硌到周曙的手。
周曙看见少年安静的歇斯底里，银色头发从周曙臂弯垂下去，染上地上的颜料，而在少年忍不住想用画笔锐利的一头戳进自己喉咙的时候，周曙就死死抓住那只单薄的手腕，最后躲下那只手。
过了很久，很久，周曙才开口：“你还是在骗我，你说过的，你早就没有痛觉了。”
周曙话罢，更加紧地拥抱着他。
周曙看见，小少年似乎是想开口，反驳，但一张开嘴，口中却连话都说不出来，只会发出一些无意义的气音。
那双暗蓝色的眼眸睁得大大的，却空洞无神，01没有眼泪，但不需要眼泪，任何人都能对这样极致的痛苦感同身受。
直到很久很久。
久到早就过了这一次的探望时间。
01才终于从喉咙里，说出第一句话：“哥哥，你知道非零和博弈吗？”
“知道，非零和博弈利益为零，一方得利，另一方必定亏损，永远没有达成合作的可能。”周曙轻声道。
”所以，在那些研究员的理想情况下，我和09必定会死一个，“小少年似乎缓过来了，他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而后悲伤地开口，”09只要不醒过来，也就是说，洋娃娃不睁开她的眼睛，她的意识体就永远不会遭受任何伤害。“
“但在这样的情况下，研究员会杀了我，取出我的全部进化权柄，选择让09吞噬我。”
“所以，09那个傻子，她睁开了眼睛。”
周曙抱着小少年，这时他低头，看见少年那双眼睛的眼角崩裂，甚至流下血来。
“哥哥你还是来晚了一点.....哈哈哈哈哈，就在今天早上，我刚刚吃掉了09的心脏。”
“很美味，哥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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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痛觉，暴食，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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