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思坐在悬浮椅上，“不知道现在洛神迭代到哪个版本了，反正比我还聪明，可惜我们无法使用洛神来辅助运算，要不然实验进度还能加快。”
“可惜啊……洛神只是监管程序，为执政官私人掌控。”
周曙又记下三个新的名词，超人工智能洛神，还有希灵文明，以及执政官。
思开始忙碌起来，周曙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轻轻关上了门。
走出这间会议室的时候，周曙掐了自己食指一下，疼痛感不似作伪。
少年在心中叹息，这个幻境可比前世那个来得更加凶险，幸好进入幻境之前的记忆没有被抹杀掉。
刚刚思开口帮自己的时候，他甚至以为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
像真的有这样一个文明，为了拯救自身，做出这样的壮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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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周曙看见的大多是行色匆匆的研究员，几乎没看见什么防卫人员。
他刷开合金大门，进入丛林一样的培养皿间，在林立的培养皿中穿行，最后还真找到了那个双马尾少女，露米。
少女背靠在一个空空荡荡的培养皿上，而在她面前的培养皿里，则是一位不着片缕，身姿绰约的女性，周曙看了一眼，就避开了视线。
“是思叫你来的吧？哈哈，他总是这样关心我们，”露米扭过头，和周曙打了个招呼，表情看上去没有太多异样，“这就是原子，是不是长得很好看啊？”
周曙没有回答，只是依旧避开视线，问了一句：“意识体崩溃的人，还能再次醒来吗？”
“谁知道呢？不过在希灵文明的研究里，人会死三次，第一次是躯体死亡，变成植物人，这个时候，你的意识就像关在了黑乎乎的房子里；”
“第二次是脑死亡，你会开始做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梦，在梦里经历无限恐怖，或是心想事成；”
“最后一次，是意识体，也就是狭义上的‘灵魂’，一种波长，而意识体消亡，就是真正的消亡了。”露米轻声道。
“抱歉。”周曙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安慰一些什么，提及过去？这只会让人触景生情，展望未来？这似乎是一个看上去可行的办法。
所以周曙开口，“原子的研究结束了，但是我们的实验还在继续，总有一天，我们会成功的。”
虽然这个时候，周曙连这个研究所的实验目的，都还一概不知。
露米回过头来，很悲伤地看了周曙一眼，没再说话。
周曙尴尬住了，但他前世就不会安慰人，因此只能陪着女孩在这里，看着她悲伤。
直到许久后，露米再次出声，问了很莫名其妙的一个问题：
“如果你驾驶者一艘小船，行驶在湍急的水流里面，你知道你一定会被水流撕碎的，不论如何都会失败，那你是选择顺流而下活的久一点，还是横向行驶，拼命靠岸，哪怕这样死的更快？”
周曙想了一下，给出答案：“我会靠岸。”
“哪怕从一开始，你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露米扭过头，那双粉色的眼里里面有疑惑，也有讶异。
“犹带希望地死，总好过自甘堕落的存续。”周曙开口，轻轻道，而后顿了一下，略带歉意，“抱歉，我本人一直是激进派，但是也尊重每一个选择。”
露米又沉默下去。
直到大概十几分钟后，露米的腕表开始发出“滴滴滴”的响声，是她的闹钟响了，又被她飞速关掉。
“抱歉，浪费了你宝贵的科研时间，谢谢你陪着我，”双马尾少女偷偷背过头去，擦掉自己脸上的泪水，而后朝周曙鞠了一躬，“原子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之后我会去接手她的研究，暂时就不参加小组这边的会议和讨论了，请你代我向思表示抱歉。”
周曙深深看了眼前的女孩一眼，而后迟疑地点了头。
露米转过身，小跑着离开了这个阴森而压抑的地方，很快就消失了。
她连悲伤都是卡着时间的，周曙在心底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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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周曙应老者“希望”的约，去查看过实验体“01”。
——那个实验体是一个巨大的深蓝色的茧，由无数深蓝色肉触堆叠成的茧形，就悬在一个巨大的研究室内，周曙只从智脑屏幕上看过全息投影。
“我们从诡异身上失去的很多，但是得到的，也同样很多。”希望开口，嗓音干枯如糙木。
周曙陪着老人去了另外一个房间，看见了一段“无线回环但永远封闭”的空间。
那个空间是空白的，就封印在一个黑色的匣子里面，有强光打在它上面，而后光消失在了空间扭曲的地方。
“这是01能力的一部分，它很擅长制造各种空间，所以部分希灵的研究员认为，制造一个安全的空间，会是比较理想的做法。”希望解释道。
“可这不是故步自封吗？”周曙提问，“永远只待在安全的空间里面，的确能隔绝诡异，可文明的发展怎么办？”
以及……这样的空间，真的安全吗？
“故步自封，也好过逐渐消亡。”希望叹着气，话又一转，“没关系，这也只是无数方案的一种，这样的方案我们还有无数种。”
“执政官在上，我们总能找到适宜文明生存的那一种。”希望轻轻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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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周曙的智商和学识，放在这个研究所根本不够看，又是个黑户，所以周曙只能偷偷给思做一些活，还得日常打哑谜，躲过那个“无处不在”的人工智能洛神的监管。
不会暴露，周曙相当满意，干活的姿态都十分认真，恨不得天天和机器人助手抢着干。
在刷了半个月的试管，调了五个星期的波形图后，周曙也短暂接触到其他编号的实验体，它们每个都弥足珍贵，承载着希灵文明最顶尖的科技，但每个都又……奇形怪状的。
周曙见过一只被关在培养罐里的人鱼，那就是一只美得浑然天成的，拥有海藻般冰蓝色长发，和一条五彩绚烂尾巴的人鱼，它的面容不辨雌雄，美得像被古希腊最伟大的雕刻师一笔笔雕琢，只是一直沉睡在深碧色的溶液里。
人鱼据说就醒来过七次，每一次都带来极大的灾难，研究员会彻底沉湎进无穷无尽的幻境，根本不知道人鱼醒没醒，也根本分不清希灵文明到底是成功了，还是实验继续。
思痛苦地说着：“如果不是洛神无法被欺骗，有的时候，我甚至以为我现在经历的一切痛苦，只是人鱼的幻境。”
还有两个实验体，是一黑一白两个正方形盒子，黑盒子能吞没世界上的一切光，白盒子能反射世界上的任何光。
研究所一般把所有的实验垃圾和废料都倾倒进白盒，垃圾总是能不翼而飞，至于黑盒，据说从来就没有打开过。
希望说：“黑盒是某个组的研究结果，一种向死而生的终极武器，它是希灵文明最后的尊严，当黑盒子被打开的时候，我们的文明将与诡异同归于尽。”
周曙认同这种做法，而希望就很惊讶地看着他：“我以为你这样的年轻人，会更加偏向于延续下去。”
“可是真到了那个时候，就是代表文明无法延续，”周曙回答，“我会选择高尚地死，而不是卑劣地生。”
希望笑了，“哈哈，那就要看看这个东西了，这就是你所不齿的，另外一种苟且求生之道，”老人指着玻璃展台里面的一张薄薄黑卡，“它的编号是00，名字就叫黑卡，它是希灵文明毁灭前的庇护所，如果一切失败，希灵文明会选择用它来将整个文明降维。”
“十二维的宇宙容不下我们，我们就去十一维。”
希望的眼神总是充满乐观，“我还参与了它的一切前期研究呢，研究有突破以后，才开始来研究01的。”
“不过，死物是不会痛苦的，痛苦的是活着的人，”希望带着周曙参观完，又回到实验体01的研究厅，而后望着中央一大团扭曲的细胞组织，摇了摇头，“有的时候，我真希望01能彻底丧失理智，或者说‘意识体消亡’，但是它一直没有。”
“实验体01……还是个活人？”周曙真的惊讶了。
隔着厚厚的玻璃屏障，无数根管子没入那个扭曲蠕动的组织体肉树中，光是看见那一大坨深蓝色的肉蠕动，周曙就感觉到一种实际的精神污染。
直到旁边沉默寡言毫无存在感的影，直截了当地往周曙胳膊上扎了一针污染阻隔剂，同时嗤笑：“就这点抗性，要不你早点换个研究对象吧？要不然，迟早会疯，疯了就很容易意识体崩溃。”
周曙感觉好了一点，但不多，他的大脑像是被一个两百斤的壮汉抡起钢筋来狠狠击打了一下，同时带着点喝了一斤白酒的眩晕，这种情况下连普通站着，眼前都会出现无数斑驳的马赛克。
周曙难以想象其他研究员，是如何克服困难，近距离观察研究实验体01的。
急急忙忙赶来的思刚好听见这句话，直接弹了影一个脑瓜崩，然后佯怒道：“不会说话就别说了。”
影嗤笑一声，抱着双臂，离开了，只留给几人一个冷酷的背影。
“他其实是在关心你，这是个嘴硬心软的家伙，别在意哈。”思挠了挠头，替影找补道。
周曙莞尔，表示自己根本就不会往心里去。
“01真的还有意识吗？”
周曙扒在钢化玻璃上，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视线中，是无数双机械手上上下下，它们有的切开01的部分组织，有的像管子，又像巨大的针头，往肉瘤组织中输去药物，还有的……干脆夹着奇形怪状的诡异生物，在深蓝色的肉瘤里划开血淋淋的口子，硬生生从伤口中，将那些诡异生物缝合进01的身体里。
……这太痛苦了，周曙自认为自己做不到这么痛苦地活着。
“在洛神的记录中，大约314个循环以前，01还会化出原本的模样，在整个研究所到处乱窜，像个幽灵一样神出鬼没，吓哭过很多研究员。”
思回答，“那个时候，01逮着路边的研究员就问：‘你刚刚看见我的哥哥了吗？他来看过我的，你知道他怎么走了吗？’但是据洛神的记载，这个孩子出生自洛伊城的保育院，父母都只是基因捐献人，他从根本上就没有任何亲人，更不要说哥哥。”
周曙沉思：“所以01……是濒临崩溃的边缘，但是幻想了一个哥哥，来延缓自己的意识消散？”
“这是某个小组的课题，需要我替你牵桥搭线吗？”思笑了。
周曙礼貌拒绝了，同时好奇地问：“所以都这么久了，你……我们小组的课题，具体是什么？”
“进化的终极。”思简要扼明地回答了五个字。
希望在一旁笑眯眯地补充道，“思小伙子想的可多了呢，他想通过无限进化，来触摸进化的极限。因为在这个研究所的所有人是理论上的‘不死’，而01根本也不需要有意识体，我们只需要让01不择手段地进化，去接近那个终极。”
“所以我才说，01不如没有意识，因为活着，比死亡可怕多了。”
老人静静地看着无数深蓝色的肉触蠕动，它们无时不刻不在被切开，被注射药物，被迫接受改造和疯狂进化，痛苦是永无止境的。
遥远中，周曙似乎听见了很轻很轻的一声：
【哥……哥？】
当周曙猛然环顾四周，却发现四周根本没有任何人音，只有思观看智脑运算，偶尔在一块巨型屏幕验算的笔触声，还有老人轻微的咳嗽声，房间内几个其他同样研究01的研究员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哥哥……是你来，看我了吗？】
那个声音极其飘渺，极其空灵，像来自雾气朦胧的深山的一段鸟鸣，动听到宛如天籁，就是声音的主人似乎不太熟练说话，好几个字一顿一顿的。
周曙看见，思握笔验算的动作停了，所有研究员像是看见了什么奇迹，面露狂喜，一致望向那个嵌在房间墙壁的巨大玻璃窗口。
窗口里面，所有堆叠在一起的深蓝色肉触全部停止蠕动，深蓝色的肉茧形安安静静，时间仿佛在它身上凝固。
下一秒，周曙完全丧失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他左手抓着思的一截断指按在验证屏上，而房间里的大型智脑保护屏被砸开，周曙右手底下，是一个深红色的按钮，上面的保险栓早已被拨开。
【杀了我。】
深红色的按钮被按下，眼前的玻璃上瞬间爆开无数深蓝色的液体，那个被关押在中心的肉触，像是榨汁机里的水果爆裂，汁液横飞。
周曙茫然回头。
房间里七八个人倒在血泊中，却无一人脸上带着绝望，他们连死都是面带狂喜。
而思冷静地缩在角落，一边用断掉一根手指的双手拼命在触摸屏上打字记录，一边用气音回复电话：“是的，01自毁，请求洛神备份，送我们去下一个循环……”
“对了，记录01新的技能，应该是与蛊惑相关……”思说完这句话，突然头一歪，整个人匍匐倒在了地面上。
思的后背有一个巨大的窟窿，从那个窟窿里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热气腾腾的肠子。
周曙低头，看见自己鲜血淋漓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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