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宁去年通了高铁,出行便利许多,从省城走只需一个多小时。
由北及南,由东到西,高楼逐渐沉陷,变作广阔平原,平原上原本的寻常瓦房长成了自建小楼。
外面世界高速发展,这里始终偏安一隅,只是慢吞吞地改变着。
白望青本来倚着窗口朝外看,乘务员推着餐车过来时,他不自主地往旁边看去,视线半途变道,其实看的是江别。
二等座狭窄的空隙太委屈了。
终于下车,天蓝云白,连风的轨迹都有熟悉的痕迹,果然只有这个地方最亲切。
他先回了清水巷,放下行李之后就去花店买花,然后坐着摇摇晃晃的城乡公交去墓园。
虽然当前疫情控制得很好,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变动,或许等到白茉莉忌日时他没办法回来,所以这一趟即使知道颠簸,也得来看看。
重阳刚过去不久,墓园里许多墓碑前残留着鲜花,跟着秋日一起逐渐凋零。
“奶奶,我回来了。”
照片中的白茉莉朝他微笑,经年不变。
“劳睿昨天结婚了,很幸福。”他捡着墓碑周围的枯叶,轻松地说道,稍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奶奶,我恐怕结不了婚了,你应该不会怪我吧?”
白茉莉依然只是微笑。
白望青吸一口气,咽下哽咽声:“但我一定会好好过日子的。”
“对了,江别回来了,你还记得江别吗?以前住在我们家旁边的,还在我们家吃过几次饭,你总是夸他。”
“他看起来过得不错。”他说道,复又低声,“他本来就厉害,肯定会过得很好。”
……
秋阳朝西方倾斜,浓郁的颜色涂满天空,像是以世界作画布的巨大油画。
每一次过来时白望青都要待上好一会,只是说些平常的话,今天不知为何,心中总是转过时移世易的想法。
好像初次发觉,他的世界里,除了白茉莉再也不会改变外,其他人与事都随着时间流动着,他也在向前走,却不知要走去哪。
他像从河入海的一艘小船,茫然地独自漂流,没有根茎。
“难道秋天真是个伤感的季节?”他自语着,“还是到了伤感的年纪了?”
回去的路上他靠着公交车窗打盹儿,昏昏沉沉中做了个好梦,下车时因为不记得而分外遗憾,努力去回想。
接近晚饭点,巷子里升起炊烟,锅碗瓢盆声偶尔撞进耳朵里,在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终于放弃记起梦的内容,甫一抬头看路,脚步停顿住。
那时候白望青想,也许有些东西并没有改变。
比如这条清水巷,无论世界如何变迁,人烟来去,这里始终绵延着独有的烟火味道。而他往前走的这些年,回过头来,还清晰记得江别在门口等他上学时的模样。
只是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此时记忆如潮翻滚,像要化作水流从眼中冲出。
他不能动。
即使眼前的江别不是少年时的江别,他也却步。
是江别发现他,先朝他走过来。
“白望青。”
“……”
“你去哪儿了?”
“我……”他后退半步,顿了下才说,“我去看奶奶。”
江别怔住,像是猜到了什么:“奶奶,她……”
“嗯,很久之前去世了。”白望青已经回神,掏钥匙开门。
“高三吧,冬天的时候。”江别听到白望青说。
他想起非常遥远的一个夜晚,白茉莉坐在堂屋昏黄的灯光中,当时以为寻常,原来不知不觉中在走向结局。
白茉莉不在了的话,这么多年白望青是怎么一个人过来的?江别感觉五脏都因为这个问题而如炽火焚烤。
“你……”嘴唇蠕动,也只说出一个字,手欲伸出去,又不知能做什么。
他失去的十一年里,白望青或许过得比他想的孤寂得多。
为什么上天总是不垂怜他呢?失去父母后又失去唯一的奶奶,十几岁的小孩该怎么忍受?
他只是想起短短时日里白茉莉对他的照顾都觉得心痛,跟她相依为命的白望青该有多痛苦,他没办法体会。
尘封的门打开,院子里冷清得像铺了层细盐。
石榴树于某年严冬之中枯萎,月季寿终,枯枝被无数雨雪扫落,只留下短短一截茎杆。
白望青在进门之后回头:“你找我有事?”
他回得突然,江别伸出的手还在半空迟疑,并没有收回去,在两人之间成了一个莫名的姿势。
也许是未完成的拥抱。
“我没带钥匙。”沉默之后,江别说道。
白望青:“……”一时铺天盖地都是无语。
不管江别的行为有多无厘头,话好像是想进他家门的意思。
他开门不是打算在家里住,只是每次回来都要看一看。家里长久没人,东西基本旧得不能再用,晚上要去找个宾馆。
当然,他跟江别同路回来,状况相同,不管不顾对方就太刻意了。
白望青把人让进门,接着去开堂屋的门。
堂屋跟厨房之间有个杂物棚,里头塞满了各种东西,其中最显眼的是一辆单杠自行车。
因为常年弃置在外,金属表层下冒出浓密的锈痕,又被灰尘覆盖,车身无力地歪靠在墙壁上,像休憩的迟暮老人。
它曾经载着少年飞驰的青葱时光,不知道去了哪儿。
堂屋比之院子还要冷清,空气像被岁月染了色,潮湿灰蒙。物件在封闭的空间内静默已久。
每年回来都是一样的情景,今年多了个人,白望青也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跟江别一起回家。
他推开东墙的窗,外面景色如旧,新鲜的空气涌进来,驱散了湿意。
跟着叶世平离开宣宁的时候他没带什么东西,后来高考完,却把所有的教材题集试卷都带了回来。
说不清为何要做这种麻烦的事,现在想来,大约是想把自己的少年时光全部留在宣宁。
东西现在堆在他的房间里,书桌上,床上。江别进来时,就看到他在翻以前的教材。
从某本数学题集里掉出来一张相纸,捡起来后,白望青对着它发了下呆。
高二那年的春季运动会后,纪律主任更换宣传栏里的旧照片时,他把其中一张要了过来。
当时照片就已经很模糊,经年过去,如同墨水融在雨中,了无痕迹,只能大约看出是个集体照。
他的目光由照片移向江别,想看看他的脸,却被口罩挡住,不由有些不满:“在这不戴口罩也可以吧?”
江别愣了下,手指摸到了嘴唇位置,说:“还是戴着吧。”
白望青把照片往本子里一夹,随手扔到一边,不高兴三个字就写在脸上。
飞出去的本子被江别拾起来,那张照片因此落到他手里,“这个是……”
白望青瞥过去一眼,随口道:“运动会的照片。”他以为江别没看过那张照片,不可能知道是什么。
但江别却看了模糊的照片很久。
白望青在找东西,他记得是夹到书里去了,高二捡到的,应该在高二的教材里才对。
他把一堆书按年级挑出来,翻找半晌,终于在一本语文课外读本里找到了。
淡竹色的纸张,因为浸泡过雨水而扭曲褶皱,从晕开的墨水来看,应该写了不少字。纸的质地很好,否则也没法保存下来。
他把纸送到江别面前,问:“是这个吗?”
江别抬眼,只是一瞬,白望青就从他的神情变化里确认,这就是江别留给他的信。
他迟了一年才捡到,当时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可能是江别的东西,所以收了起来。
他坐下来,呆呆地望着信纸,良久像叹气一样说道:“原来是真的给我留信了。”
“……”江别无言,隔这么久,只有他一面之词,怀疑也是正常。
“你走的那天晚上,我想去你家找你,没注意到仙人掌,踢翻了,所以没发现信。”白望青慢慢说着,忽而笑了下,“应该听奶奶的,不要老是爬墙,真是个坏习惯。”
但少年时大概都是这个样子吧。
自顾自地以为是对的,以为是小事,以为能按自己想的来,殊不知蝴蝶振翅也能引发龙卷风。
你偏一步我偏一步,最终南辕北辙。
也并不是谁的错。
白望青默默坐了一会,把信纸重新放到书里,起身走了出去,说道:“去吃饭吧。”
“你想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吗?”身后的江别突然开口。
白望青看向外头垂落的夕阳,摇了摇头:“现在没必要知道了。”
反正就算知道也改变不了过去,说不定会更加后悔,他只要知道江别没有不告而别就行,这样他好像就能从某个牢笼中挣脱出来,对少年时的感情释怀。
江别望着渐渐走出院子的身影,仿佛是曾经在远去。
醉酒的白望青让他产生错觉,其实白望青并没有改变,可清醒后就重新变成疏离的白望青。
他该相信哪一个呢?
照片、信纸……一件件都昭示着他对白望青可能造成的伤害,他想往前走,但他更怕自己对白望青来说是刀。
他到底该怎么做?
走到门口的白望青回过头来,疑惑地望着他:“你不去吗?”
朝前走吧。江别想。
他不知道怎么做是对的,但不走的话,他肯定会后悔。
[垂耳兔头]少年时光总是最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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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 5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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