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十五年四月,帝崩,新帝继位,改国号为永续。
新帝是个公认的、大字不识的漂亮草包,满朝文武一半骂骂咧咧,一半背地里骂骂咧咧。
李祝酒就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登基了,但这还不算是最难的,最难的是愉王因为早年养病的缘故,从来就不问朝政,不发展自己的人脉,朝中并无可用之人,眼下骤然登基,说得好听点是九五至尊,说得难听点,那就是个光杆司令。
更更让人绝望的是,自他登基以来,朝中一应大小事务,他只有过个耳的资格,决策权基本掌握在首辅周孺彦手中,临危受命的时候说得好听,首辅监政,实则几天下来,他才清晰意识到首辅实则是摄政。
而此时,他也对长虞城破后的情况有所了解。
顾乘鹤将军的战死,连一句忠勇都没有得到,被苏常年这个奸臣撺掇着皇帝弄了个抄家的下场,一同赴死的晏棠舟竟然连不受迁怒就已经是个封赏,简直不能再可笑。
于是李祝酒每天两眼一睁,就是跑到龙椅上坐着当孙子,看着底下群臣三三两两拉帮结队,各自组成帮派,时不时对他骂上那么几句,从生活作风到政令决策,关键这骂还是替首辅受的,他李祝酒他妈的就根本拍板的权利。
装孙子的同时,他恨苏常年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冲下龙椅,就把这个狗贼生吞活剥了,然而不能。
这日早朝,李祝酒照例坐在上方打瞌睡,听下方群臣叽叽喳喳,汇报着大大小小的事情,大到天灾战乱,小到哪个权贵家的公子又去抢了哪家民女。
这些声音一直呜嚷呜嚷,像是助眠一般,终于在等了几个时辰后声音小些,李祝酒这才抬起头往下一扫:“诸位爱卿可还有事要奏?”说罢,生怕他们真的还有话说,赶紧补充道:“既然无事,那便退朝。”
话音刚落,一人朗声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何事?”李祝酒抬了抬眼皮,看着台下那人,有些眼生,平时上朝没见过。
那人三十来岁,面庞清秀俊逸,不同于其他官员着官服,而是穿一身道袍,颇有几分神棍的气质。
愉王本就是常住宫外的闲散王爷,因为病弱平时跟朵娇花似的藏起来,也不交际,而今突然捡便宜当了个皇帝,不认识这些人也实属正常,所以李祝酒毫无负担地戳戳站在边上的太监:“拾玉,那人谁啊?”
拾玉恭恭敬敬回答:“回陛下,此人乃钦天监监正,宋三山。”
接着,宋三山道:“近日臣夜观天象,推演测算,算到陛下从小体弱多病,虽有早产之故,实乃阳气欠缺,臣有一法可破此局,保陛下龙体康健,益寿延年,不说身强力壮,也可保长寿安康。”
李祝酒还在长虞的时候,晏母就在信中说过先帝最近迷恋炼丹,不理朝政,出征前还精神很好的皇帝,时隔不久再见,竟然病得一塌糊涂。
先帝那副样子,钦天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是仙丹还是毒药,恐怕只有宋三山才知道,李祝酒瞬间对这人竖起满身戒备,他直直盯着下面那人,想看看这个装神弄鬼的能放出什么屁来。
“爱卿有什么法子,说来朕听听。”
下面人愈发恭敬,端的那般姿态,看着真像个忠臣。
宋三山答:“缺什么自然要补什么,陛下既然阳气匮乏,自然得补充,臣此法略有不妥,请陛下容许臣斗胆谏言。”
这以退为进的态度,看得李祝酒愈发觉得准没好事,他轻咳一声:“既然爱卿都觉得不妥,那便不必说了。”
谁聊此话一出,苏常年倒是头一个不答应,一副拼死进谏的模样:“陛下既然坐上这个位置,岂有不为龙体考虑的道理,陛下龙体安康,江山社稷才能稳固,不管监正说的方法妥不妥,依臣之见,倒不妨先听听看,若是实在不妥,再拒也不迟。”
其他老头一听都和江山社稷挂上钩了,个个面露异色,纷纷劝话。
李祝酒被吵得头疼,只好答应听听,却不曾想,那宋三山还真敢瞎说。
满堂寂静中,宋三山语不惊人死不休:“臣焚香沐浴,仔细掐算了三日,算到丙午日未时出生的男子,和陛下的命理极为相配,可补陛下所缺之阳。”
李祝酒听完虽然没理解他的意思,但倒是明白了点,这日子都编好了,看来是有对应的人了,他就不懂了他都是个傀儡空架子皇帝了,还往他身边塞人的意义是啥?
“那还废话什么,找来伺候朕不就行了。”
宋三山面上一愣,显然有点跟不上李祝酒的脑回路,片刻后哭笑不得:“臣的意思,陛下可与之共结连理,八字相配,可保陛下身体康健。”
“你的意思是,医官都看不好我的沉疴旧疾,纳妃就好了?”李祝酒瞪大眼睛,不可置信:“还有,你的意思是,让我娶个男的?你有病吧?”
此话一出,台下一群老头急得跳脚。
“陛下注意言辞!注意影响!一朝天子,怎可口出秽言?”
李祝酒来了这里这么久,对这个朝代多少有点了解,孜须是极度排斥男风的,眼下居然让一个大臣公然在朝堂上规劝天子带头娶男妻,若是他答应了,天下百姓知道了得怎么看?这简直就是把皇帝的威严扔到地上狂踩,李祝酒也不是个傻子,这宋三山肯定是故意整他的!
苏常年头一个点头同意,绝逼是他指示宋三山出来狗叫的,李祝酒一个眼刀子飞到苏常年身上,恨不得将这人就这么瞪死过去。
但是,江山社稷和有伤风化比起来,后者显然不足轻重,至少,许多大臣是这么认为的,比如现在,一群人劝他。
“我孜须向来痛斥这等歪风邪气!怎可让一国之君带头做这等事!臣以为不妥……”
另一人驳斥:“大人!可是监正说了,陛下只要娶男妾,就可以少生病,多活命,这一来江山社稷也稳固很多!”
前面发言的老头一脸沉痛:“但是话又说回来,和社稷比起来,娶男妾一事又算得了什么?”
等人群议论了好半天,苏常年才施施然道:“依臣之见,陛下贵为天子,必要时候为百姓牺牲一下,也并无不妥,只是娶个男妾,又不是要立他为后,陛下当然也是要再纳一堆妃子的嘛,又不是说三宫六院都只用来装个男人。”
只是纳一个男妾,又不影响皇帝正常纳妃绵延子嗣,这一来,持反对意见的人都动摇立场了。
“这样看来,那陛下不妨试试?”
下面热火朝天说了半天,都没人考虑李祝酒的感受,他独自坐在上面郁闷,想插句嘴,又因为自己在朝中并无势力,说句话也没有分量,而只好闭嘴听他们讨论。
又吵了一阵,一道温和沉重的男声略略高过众人,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纳男妾,不过是给个名分,陛下大可纳进来,找个宫殿安置即可,又不要求有夫妻之实,监正向来心系国运,此番掐算也是为国为民,依臣之见,陛下不宜推辞。”
周孺彦说完,多数朝臣纷纷劝言。
宋三山出馊主意,苏常年跳着鼓掌同意,最后由周孺彦拍板钉钉,那么皇帝干嘛?李祝酒拳头又紧了。
这一场闹剧的最后他多少有点明白了,苏常年是首辅大人罩着的,首辅大人是说一不二的,只要他们想,别说娶男妾,喊他皇帝下嫁恐怕那些大臣都得鼓掌叫好,这事儿只是叫他明白,天子又如何,要你听话你就得听话,要你娶男妾你就得娶男妾。
听话了就是锦衣玉食的皇帝,不听话了就是惹社稷动荡的废帝,随时可以再换。
顺便,还能让塞进后宫的这个人盯着他这个傀儡,简直是一箭双雕。
敌我双方实力过于悬殊,李祝酒不想再掰扯:“宋爱卿既然都算好了生辰八字,想必这个人也找到了吧?择日送进宫来,朕给个名分便是。”他说完,一刻也不愿意多待:“退朝,朕累了。”
往寝宫走的时候,李祝酒心情很低落,他郁郁寡欢地往前走,拾玉跟在一边见皇上不高兴,犹犹豫豫劝人:“陛下可是烦恼男妾一事?”
“有点。”李祝酒也不确定身边这个小太监是不是某某人的眼线,随口敷衍着。
他想报仇,但是苏常年的背后站着一堆人,朝堂上的党派稳固,大臣之间的关系密切相关,他想动苏常年,目前看来绝无可能,他想碰人家一根汗毛都做不到。
今天发生的事,也在提醒他,如果不自救,那他永远都会是被人提着线的木偶。
他想报仇,只能拿回皇帝应有的权力,才有资格生杀予夺。
可是,这朝中关系错综复杂,他一时间也理不清楚拉拢谁好呢,谁会愿意和他这个光杆司令站统一战线呢?
他好想找人絮叨心事,可是贺今宵不在,他在这里唯一可以推心置腹的人,目前还不知道在哪里。
拾玉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陛下不必忧心,届时安排他住在偏一点的院子,眼不见心不烦便好。”
几日后,男妾进宫了,在一个彩霞漫天的傍晚。
拾玉站在身后帮忙按摩肩膀,李祝酒正心烦意乱,就听身后人支支吾吾开口:“陛下,今日,大理寺卿家的小儿子进宫了。”
李祝酒不明所以:“这人谁啊?”
拾玉一想到几日前皇上那气恼的样子,感觉冷汗都要下来了,咽咽唾沫:“就是宋监正掐算的那位,和您八字相合的,男,男妾。”
“给朕安排他住冷宫去,别烦我,不许他在我面前出现!”李祝酒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脑补了一下盖头掀起来,下面坐着个彪壮大汉的场景,差点从座椅上跳起来。
大理寺卿是吧!他记住了,又一个苏常年的狗!
“陛下,安排到冷宫怕是不妥,这,这,要不安排在玉竹轩吧,偏僻,离您的寝宫远,保管见不着他面。”拾玉战战兢兢,又怕过于怠慢了这个男妾,前头的臣子跳脚,又怕惹恼了皇帝分分钟人头不保,他几乎要给自己擦把汗,才敢接着劝:“您要是不放心,再安排两个人守着,不许他随便出来走动,如何?”
“好主意,就这么办,你看着安排。”
想到他目前的处境,李祝酒眯着眼睛看了看身边唯唯诺诺的拾玉,似是随口一问:“拾玉,你是谁的人啊?”
这话可把小太监吓得不轻,扑通一下就跪地上去了,匍匐在地上大声道:“陛下何出此言,奴才当然是陛下的人!奴才之前伺候先帝,先帝走了,您是先帝的亲弟弟,奴才一定会尽职尽忠好好伺候您!”
半夜,李祝酒翻来覆去在床上睡不着,脑海里都是那个男妾进宫的事儿,前后联系起来,他不禁背冷汗涔涔,反派竟如此强大!
男妾一事,他原本厌恶至极,可是半夜里头脑清醒,仔细一想,放到眼前的卧底被他推开,那保不齐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而且会以更麻烦的方式被塞到他身边。
越想越气,李祝酒起身披着衣服就出了寝宫,前面守夜的拾玉见这情形,赶紧提着灯笼去追:“陛下,陛下等等,夜里看不清路,等等奴才。”
拾玉费了一番力气追上去,主仆二人就在夜深人静的后宫小道穿行,他看着皇上怒气冲冲往那个破烂偏殿赶,难免提了口气。
李祝酒到了玉竹轩,傻眼了,后宫居然有那么烂的房子,那大门破破烂烂还掉漆。
夜间没人守门,他轻轻一推,只听破门嘎吱一响,开了,迈腿进去,蜿蜒曲折的小路在灯笼照亮下,鹅卵石凹凸不平,走起来略微硌脚。
这破殿里很小,一个小院子,几个破房间,李祝酒一眼就看见了其中一间还亮着橙黄烛火。
这亮着的灯让李祝酒瞬间气急败坏,指着那灯冲拾玉嚷:“他不会还等朕来宠幸他吧?”
草了,不知廉耻!
三两步冲上前,李祝酒推开了那扇门,他倒要看看苏常年塞给他的是个什么东西。
屋内四角昏暗,唯一一处光亮便是桌上那烛火,烛火的光晕笼罩的地方,一个颀长的身影斜斜半躺在床上,穿着一身裁剪工整,铺满金线刺绣的喜服,衬得那腰身薄而劲瘦,那人连鞋都没脱,背对着他,用一只手撑着脑袋,面对里墙正打盹。
“朕都还没睡呢,你倒是睡得很香!”李祝酒冷哼道,上前推了一下那人。
下一秒,那人堪堪要栽倒,又及时稳住,扭过身来看李祝酒,眼中还带着疲倦。
四目相触的一瞬间,两个人都愣住了,继而,两双眼睛同时挤满了复杂又激烈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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