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郁葱葱的香樟树东一棵西一棵、见缝插针般栽种在学校附近的门面旁,在暴烈的阳光下随风摇摆着叶子。
镇上的街道狭窄,没有专门的人行道,炸串摊位违规设在应接不暇的车水马龙前,接送学生的家长蹬着自行车擦着冯寂染的肩膀呼啸而过,后座上的学生举着遮阳伞从她头顶挥过,挤得她被迫踏上店面前的楼梯躲闪。
三个女生并排走在她前面,热切讨论开学后的板报主题,将本就不宽的路挡得严严实实。
冯寂染顾不上思考其他琐碎杂事,心不在焉地为待补齐的六十页摘抄感到烦恼。
王鑫海发了话,一周内不补完假期作业就请家长。
这个不幸的消息对她来说犹如晴天霹雳。
就算马不停蹄地把手抄抽筋,她也补不完这堪比愚公移山的工程量。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出逃避的念头。
真想像韩博宇一样转学,一次性清空所有债务。
她怀着重重心事走近老旧的居民区,忽然被眼前垂下的黑色绝缘线吓得一激灵。
随后她定睛一看,悬吊在半空中的电线不知何时耷拉了下来。
这排居民楼住着这么多住户,没一个人打电话报修,都等着检修人员自己发现。
也是,还住在这里的都是上了年纪的空巢老人,子女基本不在身边。
镇上的年轻人要么进城打工,要么子承父业做点小本生意,忙于生计,生活方面的小事懒得管,也没时间和精力管。
冯寂染叹了口气,避开脚下没有封盖的下水道和墙根下那些破砖破瓦和酸菜坛子,走进楼道口。
楼道里贴满了治疗不孕不育、防盗门开锁、失物招领的广告。
她一张一张地看,总算在其中一张里找到了电工的联系方式,默默记了下来。
老建筑不隔音,隐约从里面传出欢声笑语。
冯寂染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能看到上一层的楼梯扶手和斑驳的楼梯底板,却在冥冥中感到声音似乎是从自己家传来的。
她奶奶去年过世了,一家四口,三世同堂。
她爷爷经常骂儿子,父母又日常吵架,难得有这么轻松愉悦的氛围。
然而等她到了家门口,她确定了,刚才听到的欢声笑语就是从自己家传来的。
用了十年的老旧防盗门打开了一道缝,和声音一起从门缝里渗出来的还有空调的冷气。
闲置了一个夏天的空调,在夏天的尾声打开了。
家里来客人了吗?
冯寂染收起了捏在手中的钥匙,敲了敲门。
脚步由远及近,乔明娥给她开门后便笑着对客人介绍:“谭总,这就是我女儿染染。”
冯寂染的目光越过乔明娥纤瘦的身影看向家里,客厅沙发上坐着好几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还有她的爷爷。
冯汉生朝她招招手:“染染,过来。”
乔明娥替她关上身后的门。
冯寂染见门已经关好,回过头,不明就里地朝沙发那边走过去。
她刚在冯汉生面前站定,旁边的陌生中年男人就对老爷子说:“孩子的教育的确非常重要。我这次来,就是受父亲所托,把这孩子接到城里接受更好的教育。镇上就这么一所中学,教育资源可以说相当匮乏,不利于孩子未来的发展。正好我儿子跟小姑娘同岁,一起读书,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要是你们放心不下,茂鸿和明娥干脆也过来吧,我可以给他们介绍一份体面的工作。”
幸福来得太突然,冯寂染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是生出了转学的念头,转瞬就获得了转学的契机。
她早就听说城里的教育资源和他们这里的有着天壤之别,大多数学校都是削尖了脑袋才能进的,代表着雄厚的师资力量和惊人的升学率。她的同龄人中有很大一部分都被进城打工的父母接走了,如果城里不好,那些大人也不会一赚到钱就给自己的孩子办转学。
她做梦都想转到城里的学校。
只要如愿以偿,哪怕是让她被迫离开熟悉的生活圈到一个陌生环境中去开荒,她也在所不惜。
冯寂染再也藏不住情绪,用殷切的目光望向自己的爷爷。
冯汉生察觉到她的注视,转过头来,随即语重心长地委托对方:“那就劳你们夫妻俩费心了,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才好。”
谭岳连忙说:“您言重了,要不是您当初救了我父亲一命,我们一家还不知道沦落成什么样呢,如今权当是报恩了。”
冯汉生摆摆手:“好汉不提当年勇。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该算明白的还是要算明白。代我向你父亲问好,我现在是年纪大了腿脚不怎么灵便,不然就算他不来,我也要找机会去拜会。”
“您多保重身体。”
两家人就这么你来我往说了些客套话,冯寂染去城里上学的事便定了下来。
冯茂鸿见女儿的教育问题有了着落,没话找话,问起谭岳的儿子怎么没来玩。
谭岳说:“我趁着暑假给他在青少年宫报了几个班,他要上课。对了,要不给染染也报个班,琴棋书画舞蹈都不错。很多特长都是要从小就练童子功的,你们也考虑考虑。”
冯寂染对青少年宫闻所未闻,但学习特长都要花钱,冯茂鸿和乔明娥经营理发店很辛苦,挣的都是血汗钱,她心疼父母低回报的劳作,当即懂事地表态:“我只想好好学习,在入学考试中取得一个好名次,特长的事以后再说吧。”
冯茂鸿像是逃过一劫般松了口气,眉开眼笑:“这孩子打小就乖。”
谭岳也笑着说:“还是女儿贴心。”
冯寂染不以为豪。
她不知道因为类似的夸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她的野心不能被褒扬所累。
由于太过重视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转学手续没办完之前,冯寂染时刻都在担心夜长梦多。
一周后,冯寂染终于要跟随父母远赴千里之外的谭家借住了,临行前,冯茂鸿让冯寂染好好跟这边的老师同学告个别。
冯寂染没去。
她又想起了那天在走廊上罚站时,教导主任喊人办转学手续的那幕。
那帮人满怀恶意的言辞太令人心寒和心惊。
他们平时看起来和转走的那位同学关系那么要好,却在背后不加遮掩地妒忌着,想必也有很多时常恭维她的人不希望她真的展翅高飞,她去了会被他们当作炫耀。
而见了那些真正关心她的良师益友,她会舍不得离开。
临走前她联系工人来检修了破损的线路,本打算用自己过年积攒的压岁钱作为报酬。
来修电线的人花了十分钟把电缆支回原位,名也没留就匆匆走了。
这一年苏州的房价和物价暴涨,谭家的园林庭院堪比黄金屋,能择一隅之地给冯寂染一家住是天大的情分。
夫妻俩一路上跟冯寂染耳提面命,跟她讲了很多寄人篱下时不成文的规矩和禁忌,包括尽量不给主人添麻烦,不得不求人的时候姿态放低一些,不要给人理直气壮的蛮横感,“谢谢”要一直挂在嘴边。
脱离原来的环境,冯寂染很不适应,这些话从她的左耳进右耳出。
夫妻俩说话时,她满脑子都在想苏州的教材难度会不会比贵州的高太多。
谭岳和他的妻子李悦容也是热情客气的,只不过他们这些生意人向来事务繁忙,根本无暇招待远道而来的冯寂染一家。
冯寂染随父母到谭家的当天,作为主人的谭家夫妇在外应酬,他们的儿子则请了一堆同龄人来家里聚会。院门口摆了许多时下流行的折叠自行车、滑板,院子里的嬉笑声排山倒海。
他们不是唯一的客人,自然受到了冷落。
谭岳在电话里让他们自便,把这里当作自己家。
可主人不在家的情况下冯茂鸿和乔明娥怎么可能不拘谨?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生怕自己的所作所为唐突冒犯。
夫妻俩紧张不安的情绪感染到了冯寂染,她不禁打了退堂鼓,仰头问六神无主的父母:“我们要回去吗?”
现实和她想象中的天差地别。
她虽然求知若渴,但她也不想让她的父母为了她的学业委曲求全。对方既然不欢迎他们,他们也没有赖着不走的必要。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带的行李很多,千辛万苦从家乡运过来,还支付给了长途货车司机一笔不小的费用,原封不动运回去司机也不乐意,实际上并没有回头路可走。
冯茂鸿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大大咧咧地对妻女说:“来都来了,先安顿下来吧。别忘了我们是为了让染染进城念书才来的,只要她能好好念书,别的都不重要。”
他们一家三口背井离乡,拖家带口搬进别人家,只不过是为了让她成功跨过分水岭,一举夺得一纸录取通知书。压力随着冯茂鸿不经意的一句话,如大山般沉甸甸地压在了冯寂染头上。
夫妻俩合力抬动了那个最大的包裹,让冯寂染把剩下的小行李箱提起来跟在他们身后。
搬一趟显然是不够的,搬到第三趟的时候,住在谭家的管家才姗姗来迟,招呼着几个穿着统一制服的保姆帮他们把剩下几包不常用的物品搬到仓库暂存。
谭家的院子是典型的园林建筑,亭台水榭和自然生态融为一体,还有贯穿中庭的长廊和点缀在荷塘边的假山。
搬完家,冯寂染本想和父母一起呆在客房里,但她对陌生的环境充满了好奇,便在院里绕了一圈,试图熟悉环境,结果因为庭院比她想象中大好几倍迷了路。
偏院里有一个红木搭成的传统建筑,古色古香,花格窗上映着对面竹林的竹叶,透着风雅的意境。
木屋不大,没有门板遮挡,从侧面可以进去。
冯寂染绕到门边,看清了木屋里的全貌。
各式各样的书画卷轴铺满了书桌和玻璃墙,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一幅刚写完不久的书法作品。
作品上的字遒劲有力,笔走龙蛇,看起来很有鉴赏价值,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空白处滴了一滴墨汁,染脏了画面。
冯寂染见不得好端端的作品被糟蹋,会觉得可惜。
书桌上有多余的宣纸和一瓶胶水,冯寂染擅长手工,便将头发盘起,一丝不苟地用手边的材料把残缺的作品修复了。
慢工出细活,她每一步都做得小心翼翼,纵然修复过后透过阳光依然能看到纸下的墨迹,但若不细看,俨然是一幅完美无缺的书法作品。
冯寂染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静静欣赏。
正当她不紧不慢地将用完的边角料扔进旁边的废纸篓时,嘈杂的人声从木屋外传来。
木屋就三四平米,冯寂染避无可避地在原地撞上了一大帮呼啦啦围过来的少男少女。
其中为首的是一个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痞气的少年,被众星捧月般围着。少年身材颀长,高挑清瘦,黑发,浓眉,眼神锐利,衣袖挽至手肘,露出冷白的手臂,站定后便将手插进裤兜里,意气风发,在众人中分外惹眼。
“你是跟谁来的,在这做什么?”
再普通不过的问题,提问的口吻却咄咄逼人,压迫感十足。冯寂染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凌人的气势,放在身后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旁边的木椅:“我是来上学的……”
不等冯寂染说清前因后果,旁边的男生就调侃:“澈哥,我怎么没听说过你家是开学堂的?小那么小二郎是吧?”
谭岳的书法是业余爱好,但在苏州圈子里很有名,谭恒澈想当然地以为:“可能是我爸收的学生吧。”
气氛都到这了,有人趁机提醒他们过来的目的:“澈哥,不是说要给我们看你最近练的字吗?”
闻言,谭恒澈将目光投向冯寂染,朝她身后指了指:“劳烦帮我把桌上那幅字递过来一下。”
冯寂染想也没想就把刚才修复好的作品递了过去。
“诶?”有人透过光看到了作品上的墨迹,疑惑地问,“澈哥,纸脏了你怎么不重新写一幅啊,还有拿别的纸遮住的耐心?”
其他人定睛一看,齐刷刷看向冯寂染。
“你弄的?”离谭恒澈最近的一个男生如是问。
“纸是我贴的,墨不是我滴的。”冯寂染实话实说。
人群里立刻有人哂笑着奚落:“不是你弄的你往上贴纸干什么?闲的。”
遭到意想不到的攻击,冯寂染茫然一怔,想要辩解却发现百口莫辩,仿佛所有语言都在对方的盖棺定论下变得苍白无力。
谭恒澈漫不经心地将有了瑕疵的作品随手扔到一边:“算了,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吧,反正你们也不是真想看,散了吧。”
就算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激,也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冯寂染被众人的态度激怒,顿时义愤填膺。
她明明力挽狂澜抢救回了一幅仍旧具有价值的作品,作品的主人非但不夸赞她的心灵手巧,反而毫不珍惜地弃之如敝屐。
这是什么道理?
冯寂染不甘心被人这么污蔑,当即举起双手自证:“我的手可是干净的,要是碰了墨水肯定会在无意中沾到手上的。可是现在我的手上一点墨迹都没沾染。我真的只是觉得这幅作品好端端的溅了墨怪可惜才会用纸遮住的。”
“想掩饰还不简单,手脏了就洗手呗。”人群中有人自作聪明,随口不负责任地说。
冯寂染面红耳赤地说:“我刚进来不久,一直呆在这间屋子没出去,而且对环境不熟,根本不知道水管在哪。”
又有一个人阴阳怪气地搭腔:“就你一个人在这,你怎么证明你没出去过?想引起澈哥的注意也别乱动澈哥东西吧。”
冯寂染还欲争辩,谭恒澈轻描淡写地打断了这场莫名其妙挑起的纷争:“脏了就脏了,芝麻大点小事值得深究吗?一个个都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吧?这么多人欺负她一个女生很光荣吗?”
话是这么说,冯寂染并不认为谭恒澈是在为她出头。
他大概只是烦他身边这些狗腿无事生非,说到底还是不信跟她没关系。
冯寂染仿佛被一股压抑的气息扼住了喉咙,一言不发地带着逐渐发酵的满腔酸楚冲出了木屋。
被她抛在身后的众人却用嘲讽的语气拍起了谭恒澈的马屁。
“这女的谁啊,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竟然敢自作主张玷污澈哥的墨宝。”
“就是,搞笑吧,澈哥的大作也是她能随意篡改的?就算墨不是她滴的,那纸贴的也是画蛇添足!太难看了吧。”
“分明是她扫了澈哥的兴,她还委屈上了?我看就是她弄的,还死不承认,真不要脸。”
冯寂染在镇上一直都是被人当宝贝捧着的。
哪怕是不喜欢她的人对她阴阳怪气,也打心眼里佩服着她无人能敌的成绩,将她看作神一样的存在,她从来没有受过这种侮辱。
来之前她曾劝过自己,能忍则忍,能屈能伸,不要在她要成的大事面前被琐碎傍身,可听到他们对自己充满恶意的评价,她没有办法顾全大局,不在别人的家里大吵大闹,已经算温顺克制了。
冯寂染被情绪驱使着,迈开大步跑向和来时相反的方向,却在奔跑中想起自己还没有找到返回的路,正在迷路中。
远走他乡的第一天就事事不顺。
刹那间,她的整颗心瞬间被杂陈的滋味填满。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她像只扑火的飞蛾摇摇晃晃撞向熊熊火光。
可谁又敢断定,她不是即将破茧的蝴蝶,振翅翩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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