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风从写字楼里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漆黑，抬手看看表。
凌晨一点多。
十二月底香港突然气温骤降，紧紧大衣，找个避风的地方点了根烟，黑暗里红色的火光在烟雾后忽明忽暗。
这是程风二十八年来第一次离开北京过冬，看不见雪、吹不着能把人脸皮割裂的北风、也没有暖气，有的只是一场又一场的冻雨，潮湿冰冷的寒意。
这寒不似北方三九天的冷，只要裹的够厚总能多少暖热乎一些，这寒是衣服阻挡不住的凉，夹着孤寂越过大衣钻进心底。
程风抬头冲着月亮吐出最后一口烟，把燃尽的烟头掐灭进随身携带的烟灰袋里，松了松勒了一天的领带，舒出一口气。
总算是轻松些。
这个时间点地铁巴士全都停运，他拿出手机看看距离，决定直接走回去。
就当是散步了。
这地方，说大不算很大说小也不算小，只是和北京比起来多少还算是小些。
程风沿着街道慢慢悠悠地往前晃，明天休息日，他也不着急，安安静静享受这座高压城市下难得的轻松和惬意。
走着走着空气里飞来几滴冰凉，顺着风往领口袖口里钻。
他打了个寒颤掏出手机准备打车回去，却怎么都不见有人接单。
无奈只能顶着风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雨势越来越大，这条路不算特别平，路上积了不少水洼。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穿了双仿麂皮的鞋子，这会儿又是雨点儿落上去又是踩了水。
鞋子湿了。
他跑到一家店的屋檐下，环顾四周，周围的店基本都关了门，除了零星几家二十四小时的无座便利店以外没有任何亮光，又沿着街边往前走几步，在一个街角里看到个亮着灯的招牌。
程风其实压根都没看清写的是什么，心想无所谓了，只要是个四面不透风不漏雨的暖和屋子就行，先进去避避雨再说。
推开厚重的棕色木门，门口挂着的门铃发出一声清脆轻快的“叮铃。”
“系度避雨嘛(是来避雨吗)？”一个柔和的声音传来。
“啊？不好意思，我听不懂粤语。”程风说。
“躲雨吗？”声音是从吧台后面传来的。
“嗯。”程风应了一声，看了一圈也没看到和自己说话的人在哪。
“你先随意坐，看看想喝什么。”吧台后冒出半个男人的头，看得出来是一头中长的卷发，“水管掉了，我马上弄好。”
程风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刚刚也没仔细看，这会儿屁股挨着板凳了才知道自己是进了家咖啡店。
行吧，咖啡就咖啡吧，反正上了这么多年的班早就对咖啡免疫了。
随意要了杯热摩卡。
这家店装修的很别致，棕色的木质家具穿插些老式的金属物件，整体主打复古基调。
没过多久，吧台那边就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卷发男人穿着围裙在各种机器间忙碌。片刻，他端着一个纸杯朝程风走过来。
“热摩卡，慢用。”卷发把咖啡放在程风面前，一只脚都转过去了，又转回来补了一句，“小心烫。”
“谢谢。”程风点了点头。
他拿起杯子抿了一口，暖意顺着口腔流进身体。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说实在的，程风最不喜欢的就是下雨天，除了节假日不用上班的时间窝在被窝里听着雨声睡觉以外，这种天气实在是找不出一点儿好的地方。
就比如现在，被雨打湿的鞋子黏哒哒地闷在脚上，让人难受。
程风正对着窗外的街景发呆，余光瞥见卷发拿着个小玻璃杯朝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伸手拿过他的热摩卡，打开盖子往自己杯子里倒了小半杯。
我操？
“接着点眼珠子别掉地上，我机器已经洗了不想再开了，大不了这杯不收你钱了嘛。”卷发点了根烟，“就是突然想喝，分我些吧。”
这是什么级别的自来熟...
这比胡同里的大爷还高不止一个级别。
牛。
“不舒服吧？”卷发叼着烟，烟雾熏得他眯缝着眼，朝对面抬了抬下巴，“湿哒哒黏糊糊的。”
大男人叠字字说话还真是可爱爱呢。
“嗯。”程风看他两只手都闲着也不愿意扶烟，“你不怕烟掉杯子里？”
“不会。”卷发叼着烟勾了勾嘴角，“从我会抽烟开始就这样抽了。”
程风看他吊儿郎当的样子没再接话。
“杜海。”卷发吸了一口烟抬头向上吐出，向上的烟雾和他修长的脖子连成一条线，“是这家的咖啡师也是老板，你呢？”
“程风。”他原本没打算说的，萍水相逢，没必要说那么多，可眼前人的动作像是带了些魔力一样，让他嘴比大脑快一步回答了问题，“摄影师。”
杜海还是保持着抬头的姿势，借着力往后倚在椅子背上，双手插在口袋里，盯着天花板。
“程风...”杜海低声喃喃，“乘风...”
“嗯？什么？”程风没听清，目光落在眼前人的喉结上，清晰分明的喉结随说话上下摇晃。
“你不是香港的人吧。”杜海回过头，叼着烟说，“口音不像，也听不懂粤语。”
“嗯，北方人。”程风挪开视线，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我也不是这里的人。”杜海终于腾出一只手，夹住烟在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
程风注意到他的手指节分明，修长白皙。
“那粤语是你后来学的吗？挺正宗的啊。”程风问。
“不是。”杜海另一只手撑着下巴，笑盈盈地看他，“天生就会。”
程风点了点头，没再接话。
杜海盯着程风又看了几眼，叼着烟转头和他一起看着窗外。
一杯咖啡下去，窗外的雨小了不少。
杜海起身把两个人的杯子收了，绕过吧台从桌子下面拿了把折叠伞。
“给。”杜海说。
“谢谢。”程风看到伸到眼前的伞愣了一下，接过来道了声谢，“那你...”
“不用担心。”杜海挥挥手打断程风，“这里是我的店怎么会缺我的东西。”
“谢了。”程风说，“那我先走了。”
“哦对了，这个给你。”杜海从围裙里掏出一盒名片，抽出来递给程风一张，“我的名片，上面有店的地址也有我的联系方式，欢迎常来坐坐。”
“好。”程风把名片塞进大衣外套里，招了招手。
门外已入深夜。香港的夜很沉很闷，像一张巨大的黑色幕布铺天盖地压在身上，风似乎携着远处的船鸣飘来，像一声声贯穿南北的哀吼。
南北...
程风手塞在大家口袋里往前走了几步，转回头扫了一眼刚刚待过的那家店。
南北。
店里的灯还没关，橱窗里暖黄色的光在昏沉又静谧的夜色里撕开一道口子，像在黑暗中打着的火机。
咖啡不错，下次还想来。
程风到家的时候已经近乎凌晨，熟悉的环境让他瞬间放松，困意也随之而来，把沾着冻雨的潮湿大衣挂上阳台，鞋子烘干器插进靴子，简单洗漱后便钻进卧室闷头大睡。
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两点。
外面出太阳了，阳光沿着没拉严实的窗帘缝溜进房间，在床尾打出一道光束，耀眼又安静。
“喵~”
随着一声嗲嗲的猫叫，卧室半掩着的门被推开一个小口，一直漂亮的狸花猫踩着优雅的步子踱进卧室，跳上床冲着程风的脸闻了闻。
“早啊二锅头，”程风笑着搓了搓猫头，“我活着呢活着呢，饿不饿？”
“喵！”
“走，给你开个罐头吃。”程风套上厚居家服，趿着珊瑚绒的毛绒拖鞋往客厅走。
“想吃哪个味儿的？”程风把三种口味的罐头摆在二锅头面前，“自己选一个。”
二锅头在三个罐头前蹭来蹭去，最后停在了三文鱼味儿前。
“行，就这个。”程风把罐头打开给他倒猫碗里，“吃吧，我去洗漱。”
程风在洗手池前抹了把脸漱了个口，抬头对着镜子呲着闪亮的大板牙朝自己来了个明媚如艳阳天的自信微笑。
笑完又竖个大拇指。
笑的很好看！满意！太帅了！
心情倍儿棒地拉开门，看见二锅头跟个石狮子一样蹲坐在门口，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地盯着。
“哎哟我去！又站岗呢。”程风弯腰把二锅头抱进怀里，笑了笑，“我又不会被水冲走。没捡到你之前不还是好好活到现在，再说了，我要真掉下去了，你那小猫爪子还真能把我给捞我上来啊？”
“喵~”
“行行行，能能能，这个家可真是让您这只刚满半岁的小猫咪操碎了心啊！”程风把二锅头放回碗前。
二锅头回头看了他一眼，安心继续吃罐头。
二锅头是程风在夏天的时候捡回来的，一两个月的小猫崽瘦的还没个大老鼠大，缩在一个废纸盒里闭着眼孤零零地发抖，程风看他可怜，刚到港城的他也没什么朋友，感觉这猫和自己一样，孤零零的，站原地盯了半天去隔壁茶餐厅要了个大塑料袋，把它连盒子带猫拎回去了。
看着现在身上一兜儿肉的二锅头，程风欣慰地拍了拍猫屁股，起身去收拾昨天脱下来的衣服。
老虎的屁股拍不得，小猫的屁股他还是可以拍一拍的。
阳台上的大衣已经干了，犹豫了半天，程风还是决定把它洗了，掏掏兜，摸出一张名片。
南北咖啡，杜海。
记忆随着名片回到昨夜，深夜的邂逅像一场梦，手里的名片告诉他不是梦。
程风又拿着名片看了几眼，把大衣和昨天那一身都扔进洗衣机里。
回客厅拿出自己的手冲套装，给自己来一杯开启新一天的咖啡。
他其实挺喜欢喝咖啡的，最爱手冲和摩卡，平时周末就自己捯饬捯饬。而且周末自己冲和工作日买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在家自己弄的那叫享受生活，上班买的那叫强行开机。
南北的摩卡其实还挺好喝的，不知道他家卖不卖豆子，回头可以自己买回来点做手冲喝。
想到这儿，他放下手里的咖啡，打开微信搜了搜名片上的电话——North&South Cafe。
店铺的朋友圈是全部公开，程风一页一页顺着往下翻，部分是店里上了什么新品，哪款做促销活动，偶尔会晒晒新烘出来的豆子，另外一部分则像是随手分享的店内日常，有阳光下的橱窗、吧台后的一隅、老母鸡一样蹲坐在木头大门旁的野猫，还有黑夜里背对镜头靠窗坐着的自己。
怎么昨天晚上还被偷拍了，看着像是刚做完咖啡的时候。
这后脑勺背影看着还挺帅的，不错。
暖黄的店，窗外黑色夜，自己托着下巴侧脸看着窗外，还颇有些文艺哀伤。
程风把这张照片存了下来。
退出朋友圈回到好友界面，犹豫了两秒点下了申请好友。
对方应该是没设置需要同意，直接就是对话框。
【North&South Cafe：你好，南北咖啡店。】
几乎是瞬间发来问候。
这会儿店里不忙吗？
【白开水：你怎么还偷拍我的。】
程风也不知道怎么抽的风，没有问候没有寒暄，没头没尾地丢出这句话。
【North&South Cafe：？】
【North&South Cafe：哦哦哦，你系乘风吧！那么靓那么有型，不拍一张也太浪费啦】
【白开水：程风，不是乘风。店里忙吗？】
【North&South Cafe：现在不怎么忙，要来坐坐吗？】
【白开水：改天吧，我今天在家自己手冲了杯。】
程风发完这句话，举起自己刚刚冲好的咖啡对着太阳拍了张照发过去。
阳光下，咖啡的液体呈现出清透的棕红。
【North&South Cafe：不错啊，我也喜欢冲手冲，下次来了试试我新烘出来的豆子，帮我提提意见！】
【白开水：好。】
今天的咖啡，冲得还挺好喝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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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鞋子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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