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帘青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当时觉得好玩而让班辙打的轮椅，竟然有一天真的能派上用场。
众人把颇为虚弱的掌门抬上轮椅，盖上条小毯子，接着风风火火地把人推了出去。
如果不是此时屋外天光晦暗，阴风中夹杂着阵阵真正的鬼哭声，那么这推轮椅的场景怎么看都会有点滑稽。
没有修士过来照顾温泉山庄的生意，镇上的人在这种似是要暴雨的天气中，也不可能有人愿意走林穿径到谷中泡温泉。
因此即使是大中午，山庄中也比平时冷清许多。
这里的侍者虽然是凡人，资质也只能说一般，但好歹在这片灵气浓郁之地熏陶了这么长时间，就算还没有引气入体，也已是感气的阶段。
他们似乎也能感受得到空气中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纷纷聚集在院中望着天际诡异的黑云，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摆着明显的担忧之色。
郁帘青安抚了他们一番，让庄内所有凡人都先待在食堂，不要出来。
想了想，他又让他们将被褥铺盖也都带过去。
方灵琤见状忍不住吐舌道：“啊？还要在饭堂睡啊？”
方灵琇也瞠目：“不过是些鬼族，这也太夸张了吧？”
他们医宗阖宗住在大舟之上，在整片大陆飘来荡去，与其他盘踞一处的仙门不同，医宗弟子自然见过各种各样的混沌地，比现在更凶险的异像也不是没碰过，不过是些鬼族，两人其实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郁帘青瞥了他们一眼，幽幽说道：“你们不懂……”
就像早前他刚刚种满了地，结果被野猪一拱，就一朝回到解放前一样。
郁帘青深觉这游戏养他就跟养猪似的，好吃好喝把他供到膘肥体壮，然后一闸刀下去宰个大的。
按照一般套路，这次鬼族入侵他输是不可能会输的，但难免也会像上次一样损失惨重，保不准还要从头再来。
……大意了大意了，早知道就建个防空洞了。
钟离砚也终于舍得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出来了。
郁帘青到院子里时，这人已经立在当中，拧着眉心向城镇的方向看去。
温泉山庄坐落在群山环抱的谷地，并不能直接看见城镇里的状况。
可亦能从那边天空中翻卷咆哮的滚滚黑云中，看出那边的形势似乎相当不妙。
此时此刻，众人头顶的天空就好像是好莱坞的3D灾难片一样。
那团团的紫电雷云中埋藏着森森鬼影，气势汹汹地自天边滚滚而来。
而山谷上的天空云层虽也浓厚，却依稀能看出白色，其浓得正气凛然，不带丝毫妖异，仿佛有一股清灵之气充盈其中，努力抵挡着近在咫尺的黑云入侵。
一黑一白的云团在远山之巅不断交锋，在情态诡谲的天幕之上激荡起一圈一圈的滔滔浪纹，看起来十分震撼。
钟离砚似有所感地收回目光，看向坐在轮椅上被众人簇拥着出来的郁帘青。
两人目光交错一瞬，同时开口：“你怎么了？”
郁帘青率先“啊？”了一声，莫名其妙道：“我？我没怎么啊？你又不是没看过我坐着轮椅玩。”
“倒是你，怎么两天没见，就好像……”
他张合着手掌比了个手势，但没有出声，似乎没想好要用什么形容词。
不知是不是此时气氛的问题，本来便气势锋锐的剑尊似乎比平时更锐了三分，教人根本不敢近身。
即使宿雪并未出鞘，可钟离砚本人仿佛已经是出鞘的状态，那双金眸中剑气繁盛吞吐，只是遥遥对视，也让人觉得眼底一阵阵发痛。
钟离砚此时明明锐气逼人，战意凛然，似是马上就要提剑而出尽削鬼首。
可过刚易折，盛极必衰，郁帘青却反而觉得，这人好像……好像充盈到极致，快要坏了。
……不是吧！
他也还没用几天，怎么就要坏了！
钟离砚没理会他未尽的话，微阖了阖眼帘，将目中金芒敛去，硬邦邦说道：“那我也没怎么。”
郁帘青：“？？？哈？”
郁帘青：“这不是你傲娇的时候吧！要是你有什么特殊情况，不方便，我就不放你出去打架了啊！”
郁帘青猜测八成是系统又作妖，为了让他惨胜得合情合理，把他手上唯一的一张战力top卡给削了。
削自己郁帘青能忍，毕竟他也比较菜。
但削钟离砚就麻烦了，他仿佛能看见这人背后插满了一根根小旗子，上书大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也许是郁帘青这句话的槽点实在密集，钟离砚不知该从何反驳起，因此只拧着眉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咳咳，”亓真冷不丁开口道，“掌门莫要着急，今晨我已在众位同门的帮助下布好了护山大阵，若是能完备激发运行，应付这些鬼族应无问题。”
郁帘青：“那就快运啊！”
亓真点了点头：“嗯，先前唤醒掌门就是为此。护山大阵一旦激发，便与宗门同气连枝，是以以阵养宗，以宗蕴阵——”
郁帘青打断道：“说重点！”
“咳咳咳咳，若想起阵，需将宗门气脉系与掌门，再使气脉、人脉并行，从阵眼处激发此地地脉，自此气、人、地三脉浑然一体，则护山阵法大成。”
“……”郁帘青崩溃了，“你能说点人话吗？！”
亓真也被他的不学无术弄得有点无语，用大白话说：“意思就是，需要掌门站在自己房中，向地下输送灵力。若是大阵启动顺利，掌门以后便可随心控制阵法开闭了。”
“那还站在这儿做什么，回屋输啊！”
要是早能这么说清楚，他刚刚还出来干什么啊！
于是一群人风风火火的又簇拥着轮椅往回赶。
“不行！”
只见面前人影一闪，冲天剑气拔地而起，只听“轰”地一声，一道深逾数尺的沟壑横亘在郁帘青脚尖儿前。
郁帘青猛地抬起双腿，抱住自己的膝盖，瞪圆眼睛看向来人。
钟离砚一身剑气地站在众人面前，稍抬了抬手上未出鞘的宿雪剑端，做出一个微微阻拦的动作。
他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弄出这么大动静，脸上闪过一瞬的错愕，但还是迅速平静下来，金眸灼灼看向郁帘青，说道：“你元气大伤，再通大阵必会损毁根基。”
郁帘青疑问的语气词还没发出来，龙凤胎已经气愤得一蹦三尺高。
“哪有元气大伤？不过是有些虚罢了！”
“就是，若是有伤，我们刚刚针灸前就诊出来了！”
两人一左一右抢过郁帘青的胳膊，按了几秒脉搏做确认，接着很不忿将他的手臂冲钟离砚一抬。
“你要是不信，自己来号一号看！”两人齐声说道。
钟离砚挑起长眉乜着他们，也不跟两个医生争执，冷哼一声说：“你们都知道他是什么东西——”
众人冷汗狂掉，异口同声大喊：“剑尊师兄！”
郁帘青：“……？”
钟离砚抿唇停了下来，看了眼郁帘青，眉宇间显出些燥郁的神色。
一时间没人说话，寂静的空气中缭绕着淡淡的尴尬。
“总而言之——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尊，就该听我的话。”
钟离砚像是终于想起两人还有这层关系，十分不要脸的借势摆起了架子。
郁帘青：“……”
他跟钟离砚是妥妥的塑料师徒情——不，说是塑料还有点抬举了，纯粹是纸糊的。
就比如说郁帘青本人，除了耍赖和讨好处的时候会故意叫人一声师尊尊以外，其他时候一向是直呼其名。
钟离砚也不遑多让，大概来这儿纯粹就是因为“系统的任务罢了”，总之两人就是各取所需。
可此时此刻，郁帘青却从这莫名其妙被抬出来的师徒名份中，感觉到一丝丝别扭和异样。
见郁帘青无言以对，钟离砚也没什么其他表示，他一身玄袍在邪风中猎猎作响，袍摆上刺绣的金色剑纹仿佛海面上被阳光浸染的粼粼波光。
“不过是些鬼魅邪祟，你——”钟离砚狠话刚说一半，又蓦然软了下来。
他看向郁帘青，丢下一句：“你……且待，为师。”
说罢，钟离砚就要团身而起。
“等下！”
郁帘青从轮椅上跳下来，一脚踩住对方的衣摆。
钟离砚没飞起来，倒也不至于摔趴在地上，只是微晃了晃身型，转头有些莫名地看着他。
郁帘青收回脚，趾高气昂地冲旁边围观了半天的天卡们指指点点：“怎么就快进到你死我亡二选一的剧情了？你们呢？你们这么多人就没一个能打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鼻腔里发出犹豫不定的声音：“嗯……”
郁帘青：“‘嗯’是什么意思？是就让我二选一，还是确实不能打？”
郁帘青：“我忍你们这群谜语人很久了啊！其他时候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关键时刻还要划水，真以为我每次说要撕你们的卡都只是吓唬吓唬你们吗？”
“要说划水，剑尊师兄才是划水吧。”
“剑尊师兄明明剑势无匹，掌门却还要偏心包庇。”
双胞胎嘀嘀咕咕说完小话，齐齐耸肩对郁帘青露出一个“就是这样的设定我们也没有办法”的无辜表情。
“怎么就无匹了？！”
郁帘青恼了：“你们难道看不出他——”
“多说无益。”钟离砚冷不丁打断他，“我去。”
郁帘青想也不想，再次一脚踏上他的衣摆：“不许去！”
精怪的衣袍皆是自己化形的一部分，自然不会损坏，钟离砚被衣服一扥，又没飞起来。
郁帘青本来想点他的脑门儿，但是剑尊师兄实在太高了，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地狠狠点着他的胸口，训儿子似的训他。
“你知不知道你是谁的财产？！”
“flag都插满身了还去呢？折在外面了谁再赔我一个好大剑尊？！”
钟离砚的胸膛跟硬得跟石头似的，郁帘青戳得手指头疼之余，还觉得自己有点缺氧喘不过来气。
他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忽然真的有了点元气大伤的感觉。
钟离砚一把扶住他，之前还冷硬的表情带上一丝无措。
郁帘青喘了几口气，被众人七手八脚地安置在轮椅上，重新盖好小毯子。
他抽空看了眼系统，只见几句话的功夫，系统中显示的凡人庇护数已降到了3000以下。
天边的黑云翻滚咆哮，声浪如潮，众人头顶勉强支撑的清灵云气此时更显出些颓势。
郁帘青摆了摆手，再开口时感觉自己喉咙里有股陌生的铁锈气息。
“反正……你不能一个人去！我养你们这么多人就天天干饭吗，除了真的不能打的以外，必须得给我出去群殴！”
他话音刚落，就见天上飞过来一个人。
“掌门！”
祝掌门从门公尺上跳下来，向他禀报：“我宗弟子已按吩咐将天生石埋去点位，只待激发了！”
郁帘青有点没反应过来，亓真小声给他解释，说他之前一直不醒，自己便让阵宗弟子先帮忙布阵了。
虽然觉得好像哪里有点奇怪，但郁帘青也没时间细想，只“哦”了一声，双眼发亮地对祝掌门说：“来得正好！你们阵宗弟子有没有能打的，快拨出百十来个跟我我师尊出门除鬼！”
“自然没问题！”祝掌门爽快答应。
郁帘青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对方又问：“对了，小女可好？山上来报说她并未回去，我等倾巢而出，她在掌门这里我也比较放心。”
“哦，在啊，这几天都在，一般这时候她应该——”
郁帘青几乎又要从轮椅上跳起来：“她应该，在镇子上玩！”
祝掌门傻眼：“啊？！”
“我早上起得晚，你们有没有见她去了哪儿？”郁帘青问其他人。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齐齐摇了摇头。
祝松竹虽然年纪不大，但可能是因为半清不醒地躺了十来年，也并没有那么幼稚，自己挺有主意的。
再加上身负神奇buff，有歹心之人在祝松竹手下并不能讨得到好，因此庄里的人也并不怎么看顾她，就由着她到处跑。
还好榕树精的没跟分叉都思绪相连，郁帘青拔了自己的簪子询问情况，却被告知戴在祝松竹头上的藤簪似乎被什么阻挡，无法被本体感知到。
而她与瞿荣最后一次出现，确实是走向城镇的方向。
祝掌门听罢登时目眦欲裂，他也顾不得再招呼郁帘青，甩袖祭出门公尺御尺向城镇飞去。
这人飞得太快，郁帘青拦都没来得及拦：“他就一个人去啊？！”
“掌门放心，”班辙拿着一只疯狂抖动嗡响的镂空小铜球，托在掌心给郁帘青看，“叫了人的。”
这大概是他们筑宗的某种特殊传讯手段。
班辙话音刚落，就见百十个筑宗弟子御着各式各样的器械，嗖嗖略过他们头顶，跟着祝掌门飞了过去。
“瞅瞅人家！打架的时候都知道摇人。”郁帘青转过头，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钟离砚，“你瞅瞅你！”
钟离砚：“……”
他声音冷硬：“乌合之众再多也无用，还不如吾之一剑。”
如果不是大庭广众之下还要给人留点师尊面子，不然郁帘青真想抽他。
“差不多行了，都稳稳T住就别再拉仇恨了。”郁帘青没好气地说。
没看见那边双胞胎已经光明正大翻白眼了吗？
君王之道，在于制衡。
筑宗弟子们主动前去剿鬼，看似解决了两只旗子必插一根的窘境，但实际上两人还真的不能简单甩手不干了。
郁帘青瞥着众人：“我师尊现在也是有产业进项的人，跟你们一样，他要去打架的话，你们也得去。”
“除了真不能打的。”他补充。
众人齐声道：“我真的不行！”
霎时间，好像全员都变成了娇弱小白花。
郁帘青目光嫌弃地在这群老弱病残里挑挑拣拣。
“小孩，残疾人可以不用去。”
白露浓和亓真矜持地表达了欣喜。
“医生、药师、厨子，也可以留在基地当后勤。”
双胞胎、温泽、甘若饴毫不掩饰脸上的笑容。
众人的目光一齐落在剩下的最后一个人身上。
班辙：“……”
班辙妄图挣扎：“呃……”
“别说了，”郁帘青制止他，“你一个抡锤的不出去打架合适吗？”
班辙：“……”
郁帘青：“跟你的师弟师妹们并肩作战去吧！”
最终，班辙还是带着众人“倒霉你一个，幸福全家人”的目光准备上路了。
郁帘青给他打气：“师兄加油，划水自重。”
两人临行前，钟离砚从袖中摸出一块东西递给郁帘青。
“这是什么？”
郁帘青只是嘴巴快过脑袋，这么下意识一问。
其实东西刚拿在手上时他就已经看出来，钟离砚给他的是一小块天生石。
哪知钟离砚回答：“不知道。”
郁帘青：“？？？”
“我确实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钟离砚低声说，“但到时一定会帮到你。”
郁帘青：“……薛定谔的锦囊妙计是吧？”
钟离砚：“？”
郁帘青把石头收进袖筒里：“你别管。”
天生石贴着他光裸的小臂，似乎还带着从剑尊本人身上沾染的体温。
郁帘青有意想问他，这不会也是他的什么伴生石，半身石之类的，也能像宿雪似的给他传递感觉吧？
但对方回答是或不是都好像有点怪怪的，因此郁帘青最终还是没问出来。
筑宗的上百位弟子大概已经抵达了战场，凡人人数锐减的速度有所缓和，远处黑云鬼哭狂啸，却渐渐和这边的清灵之云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院中的众人眺望着两人飞远，被黑云浓雾吞噬，再看不见。
“好了，”郁帘青收回目光，拍了拍手，“现在咱们来解决另一件事。”
他漫不经心地说：“那谁之前说……你们都知道的，我是什么东西？”
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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