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站在门口候着,听见声音赶紧回头答应,却瞥见了表小姐,心中大惊,原先见她身着朴素,却依旧貌美得叫人移不开眼,如今换了件衣服,更是惊艳,竟比府里的瑶小姐更像大家闺秀。
“小姐客气了。”
他低着头不敢看沈画屏,走在前面领着她,又趁拐弯的时候,忍不住悄悄地打量她。
到了舅母屋里,喜鹊又道:“主母去老夫人房里了,方才吩咐过,若是表小姐过来,让她一并过去。”
外祖母她早年见过一面,如今要再见这府里的亲戚,她才后知后觉紧张起来。
下人应声,又带着沈画屏来到老夫人院中。
“表小姐,奴才就送到这了。”
沈画屏点头,便走入院中,她还不曾开口,门口的如意细细瞧她:“可是表小姐?夫人她们都在里面,你快进去吧。”
她便踏进屋里,四处紧关着窗,比外头暗了不少,伺候的丫鬟不多,门口站着两个,见人来了,就朝里屋通报。
中间摆着如意桌,桌上点着香炉,香炉渗出飘渺烟雾,房间里静谧得让人大气不敢喘,庄严得昏昏欲睡。
床前站着两个丫鬟,替老夫人轻轻摇扇。
舅母苦口婆心道:“母亲,这药都熬好了,怎么说不喝就不喝,这不是叫人担心吗?”
一声苍老又慈祥的声音从床中传出来,“这药喝了这么多年,我的腿不也没好,还苦了我这么多年。”
“那也不能不喝呀,说不准哪天腿就利索了,您要是不喝,那情况岂不更糟?”
老夫人侧卧床上摆摆手,“不听不听,说得心烦。”
裴舅母恰好听到屋外如意讲话,探头看向门口,恰好沈画屏走进来。
舅母一愣,没想到她竟压得住这般俏丽的颜色,这模样气质还真像哪个家族出来的名门闺秀,就连身边的瑶姐儿站她身边都像丫头。
她笑着赶紧招手叫她过来。
“您呀赶紧喝了吧,可别让外人看笑话。”
沈画屏来到她们面前,隔着帘帐,屈膝行礼:“晚辈沈画屏见过裴老夫人。”
“画屏?这是谁来了?”
老夫人仔细回想,半天没想起来,不确定道:“是哪个画屏啊?”
裴母拿起帕子捂嘴低笑,“您啊再好好想想。”
里头传来苍老的笑声,紧接着就是稀疏琐碎地穿衣声,“那可得好好想想,好孩子,你先坐下吧。”
舅母的女儿裴瑶仔细瞧着沈画屏,总算发现不对劲,突然惊道:“她怎么穿着我的衣裳!”
舅母伸出食指点了下她脑袋:“你那衣裳多了去了,送两件给姐姐穿怎么了,再说了这件太大你本就穿不下。”
裴瑶还是不满,“她自己没有衣服吗!”
祖母丫鬟都在,两人就这么将这件事说出来,沈画屏心里自然是不好受的,她握紧了拳头,低眉顺眼,让人瞧不出脾气。
舅母见沈画屏站在中间,料想这孩子怕生,没见过世面,上前扶着她,带她入座。
床前的两个丫头见老夫人穿好外衣,便一左一右拉起床帘。
众人不坐,沈画屏好奇看去,这个裴府的老夫人,她坐在床中的,乃是一个鹤发老妇,脸上擦着白粉,看着才六十左右的年纪,双目炯炯有神,周身又有威严的气度。
上一次见还是小时候,那时年纪太小,记不得多少,如今外祖母模样倒是和记忆中的重合,只是眼尾皱纹又多了几条。
老夫人也盯着她看,她一见沈画屏的脸瞬间失了神,喊出沈画屏母亲的名字:“锦儿?”
裴母笑应道:“您也看岔眼了吧,是小锦的女儿画屏,画屏她啊特地从荷洲来看您了。”
她说着,又将手搭在沈画屏肩膀上,带着她来到老夫人面前,让老人家好好瞧着。
“倒是和你娘亲长得相像。”
老夫人眼睛湿润,又哭又笑,抹着眼泪,“你们也真是,画屏到了现在才说,岂不让人来看我的笑话。”
裴舅母回她:“哪能啊!亏得我们母亲一个惊喜,哪知道母亲不领情,反说我们使坏?如今画屏在,药可得抓紧喝了,可别让外孙女看您的笑话。”
老夫人高兴道:“好好好,快拿来吧。”
她趁机端着药来到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一高兴,什么药苦腿疼全都忘掉,伸手接过,仰头一口接着一口喝完,又将碗还给了舅母。
伺候的奴婢赶紧拿着帕子奉上,老夫人拿着擦擦嘴,又放回去,一双眼睛就停在沈画屏身上。
裴舅母这一暖场,屋子里的人都笑了,银铃作响,步摇晃动。
沈画屏见状,也娇羞地抿着嘴笑,又怕不符合规矩,便拿着手帕半遮面。
丫头见人多,便去把木雕纸窗打开,阳光照进,屋里一下天亮。
屋子一下子就活了过来,香烟都随之流走。
老夫人思绪随烟发散,想起了裴锦,“你娘也是命苦,没享几年福,就去了。”
她提起母亲,沈画屏眼眶渐红,捏着帕子,温热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落在老夫人的手背上。
屋子一下子沉闷起来,女眷们也跟着小声地啜泣着,感慨命运的不公。
裴锦并未她所出,则是从旁支中抱养过继到她名下,她本想要一儿一女,凑个好字,只可惜生二胎时,累坏身子骨,再也不能生了,她又实在想要个女儿,丈夫便做主抱了个回来。
裴瑶虽然不是她亲身女儿,但是也是她从小带到大的,自然感情深厚。
还记得那远山眉,圆杏眼,鹅蛋脸,总是甜甜地叫着她:“娘亲,娘亲。”
那么小的孩子,看她长大,看她出嫁,如今远道江南几年不见一面,再次听到消息,却不幸罹难,这老天爷这是不公平,将她的女儿女婿全都带走了。
最可怜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夫人便抱着沈画屏哭了起来。
沈画屏也跟着哭,低垂着头,小声抽泣,用手帕轻轻擦着泪。
来到裴府,她总是低头垂眼,一半是因为自卑,另一半则是只有这样别人才看不见她的眼,看不见她的眼,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比如现在,别人就不知道她是真哭还是假哭,她那眼泪又掺杂了几分真心。
她自然是假哭。
裴家势力庞大,若是真想见她母亲,大可一封书信下江南,也不至于着五年十年也才见几面,若不是逢年过节,怕都想不起有这个人来,更是不见有什么礼物往来。
老夫人若是真的在乎,这几年也不会对沈画屏不闻不问,如今逼得她一个人上了京城。
父母去世后,她的眼泪都哭干了,洪水冲了她的家,连带着周围一大片地区,那些远亲近邻居一并消散。
奴仆死的死,散的散,家里的财宝不是被水冲走,就是被人抢去。
地契庄子全都没了,她去求助官府,人家看她孤身一人,就用棍子将她轰走,她连哭都没地方哭。
她又去求族里的人,才勉强求来一个安身之地。
她娘临终前,还将身上的镯子给她,怕是算到自己活不下了吧。
沈画屏想得悲戚,眼泪顺着脸颊滴在手背上,温热变得冰凉,她突然清醒过来。
她一定要留在裴家,她已经无路可走。
沈画屏看向远处,回忆起来:“母亲当时在荷洲已经疾病缠身,身子骨弱动不了,自知怕是不能再见,还将手上镯子留给我,可是我不舍得拿,那是母亲最爱的玉镯,叫我日后有机会一定要上京城替她好好孝顺外祖母。”
老夫人叹息,一个镯子而已,哪有命重要,“日后,祖母再给你挑个更好的镯子就是了。”
沈画屏摇头,泪眼朦胧看着老夫人:“那不一样,那是母亲日夜戴在手上的玉镯,我曾问起,她说是您给的,娘走前还惦记着玉镯,说今生怕是不能尽孝,才托我好好孝顺您。”
老夫人又湿了眼眶,伸手抹泪,“什么玉镯?”
沈画屏明明早有准备,心还是不免为娘亲悲哀一瞬,低声道:“娘亲曾经说她出嫁时,最舍不得的便是外祖母了,您送什么她都记在心上,尤为喜欢那镯子,因为是外祖母单单为她准备的,这一辈子都爱惜着。”
裴舅母听了,下意识看向裴瑶身边的玉佩,这玉佩也是和那镯子一个玉料,只不过戴久了就不稀罕,随手送给瑶瑶玩,像什么单为她备的,这种话也就裴锦这个傻丫头当真。
老夫人不知道是真记起还是假记起,连道:“是有这么一回事,锦儿她最孝顺了。”
众人惋惜起姑母来,裴母身边站着小女儿裴瑶,不解:“一个破镯子而已,有什么稀奇的?还没有我手上的好。”
她说完抬起手腕,衣袖下滑,露出万分名贵翡翠玉镯。
裴瑶还想着,这可是兄长花了大价钱,又请了宫里的工匠特地给她打的。
却被裴舅母一把扯下她的手,低声斥道:“别说了。”
沈母到死都惦念着老夫人,这份孝心却被裴瑶说得廉价,相比身边可怜的画屏,倒是衬得裴瑶娇生惯养了。
老夫人不愉地看像裴舅母,这孩子越发任性了,不满道:“瑶丫头!”
裴舅母赶紧训斥道:“裴瑶!姑母的镯子,岂容你这般轻贱!看你说话口无遮拦的,还不回房抄书去!”
沈画屏心里有些愠怒,只能紧紧掐着手中的帕子,心里容不得她说自己的亲娘,可另一道心声却又告诫她,自己寄人篱下,若是还想留在裴家,切不可得罪表妹,况且一来就闹得不愉快,岂不让人反感,这般想着,终是冷静下来,硬是把苦楚咽下肚子。
“妹妹还小,舅母切莫责怪她。”
女眷中有姨娘眼神在两人之间扫视,嗤笑道:“瑶姐儿年纪也不小了,这举止也太不上台面了,还不如学学人家画屏,画屏可真不愧是老太太教出来的外孙女,养在江南,这礼仪举止也是个名门闺秀,再看我们瑶姐儿,还是得跟人家学着点,免得让外人笑话。”
裴瑶捏紧拳头,显然被她的话刺激到,先是母亲罚她,后面又被姨娘笑话,她可是裴府的掌上明珠,如今沈画屏一来,她却遭殃,这怎么让她不气!
她鼓着脸对沈画屏道:“哼!都怪你!”
说完她便气冲冲地夺门而出,撞得门用力拍在墙上,惊得下人低头后退。
她这一离开,屋内未免尴尬。
沈画屏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反而意料之中,甚至看见自己从前的影子,曾几何时,她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也有任性的资本。
但是如今她只能先认错,作客人的怎能让主人为难,“怪我,提这事惹妹妹伤心了。”
众人都在,舅母安慰道:“这哪是你的错,是我们宠坏瑶瑶,惯得她一身坏脾气。”
那姨娘与她向来不对付,所以才这么说裴瑶,她讥笑道:“是啊,若是在乡下,瑶姐儿都能成亲了,谁家孩子像她这么大,脾气还这么冲。”
裴夫人笑容渐敛,收回了安抚沈画屏的手,面上风平浪静,便是不愉的征兆。
自家的孩子只有自己能说的,轮不到一个侍妾评论。
她淡淡道:“谁让我们瑶姐儿有个好娘家,自然养得起她。”
眼看气氛越来越冷,剩下的年轻女眷都不敢说话。
沈画屏也垂眸不语,她已经十七了,她曾经也有个好娘家,舅母嘴上说着裴瑶,却刀刀刺在沈画屏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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