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沉重的巨石，从刘振华的喉咙里，带着血和泪，被硬生生地挤了出来。它在顾乡这间过分安静的咨询室里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破釜沉舟的悲壮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紧紧地、几乎是贪婪地盯着顾乡的脸，试图从她那张年轻得过分的、平静得过分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是惊喜？是贪婪？还是终于得逞的得意？
然而，什么都没有。
顾乡的反应，平静得像一潭幽深的、不见底的古井。面对这个足以让任何一个同龄人欣喜若狂的数字，她的脸上没有泛起丝毫的涟漪。她只是微微颔首，那姿态，优雅、从容，仿佛这五百万在她眼里，并不比街边菜市场里的一棵白菜更有分量。
“定金百分之三十。”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清冷的、不带任何感**彩的调子，像最精准的手术刀，在为这场交易划定最后的、不容置喙的规则。“剩下的，事成之后，一次性付清。我的账号，助理会通过微信发给你。”
她口中那个听起来很专业的助理，其实就是她自己注册的、专门用来处理业务往来的另一个工作微信号。一个负责扮演高深莫测的顾大师，一个负责处理油盐酱醋的俗务，角色扮演，她向来得心应手。
刘振华像是听到了天籁之音，整个人都如蒙大赦。他那根因为恐惧和绝望而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片刻的、珍贵的松弛。他连连点头，姿态谦卑得近乎谄媚：“没问题！没问题！顾大师，我现在就转账！马上就转！”
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那部最新款的、镶着金边的定制款手机，手指因为过度的紧张和激动而有些不听使唤的颤抖，输了好几次锁屏密码才成功。他点开银行APP，找到转账页面，几乎是闭着眼睛，输入了那一长串代表着一百五十万的数字。
很快，顾乡那部被随意地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发出了一声清脆悦耳的提示音。
【XX银行】尊敬的客户，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于X月X日XX:XX完成一笔转入交易，金额为1,500,000.00元，当前账户余额为1,500,237.50元。
顾乡拿起手机，目光在那串长长的数字上停留了精准的一秒钟，确认无误后，便再次将它倒扣在桌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仿佛那串足以让普通人奋斗半生的数字，对她而言，真的毫无意义。
但实际上，在她那张平静无波的、甚至带着一丝悲天悯人神情的脸庞之下，她内心那个代表着“理性”和“物欲”的、穿着白大褂的小人，已经开始拉着横幅、吹着口哨，疯狂地撒花庆祝了。
够了！这笔钱，绰绰有余！足够她将实验室里那台老旧的、误差率已经超过百分之五的二手脑电图仪，升级换代成德国最新的、拥有256个导联的医用级设备。剩下的钱，不仅能再添置一套业界顶配的、采样率高达2000赫兹的高精度眼动追踪仪，甚至还够她支付未来一整年的服务器租赁和数据分析费用。
她的研究，她那个被导师称为“疯子”、被同行视为“伪科学”的伟大课题，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往前再推进一步了。
“走吧，刘总。”顾乡缓缓站起身，从一旁的黄花梨木衣架上，取下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的亚麻薄外套，随意地披在肩上。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府上看看。”她抬起眼，深邃的目光落在刘振华身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肥胖的躯壳，看到他内心深处隐藏的所有秘密和不堪，“有些东西，隔着电话，隔着这钢筋水泥的写字楼，是看不清楚的。”
她特意在那个“看”字上，加了不易察觉的重音，配上她那双仿佛能洞察三界、看透生死的眼睛，让刘振华瞬间感到一阵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的毛骨悚然。他越发觉得，自己这五百万，花得太值了！简直是物超所值！
……
刘家的别墅，位于锦城东郊，一个名为紫金湾的顶级富人区。这里依山傍水，安保森严，每一栋别墅都拥有独立的院落和巨大的花园，彼此之间隔着遥远的、用金钱和地位丈量出的距离。
一辆黑色的加长版劳斯莱斯幻影，安静地、平稳地滑过社区的主干道，最终在一栋占地面积尤为夸张的法式风格建筑前，缓缓停下。黑色的雕花铁门在训练有素的保安的操控下，无声地向两侧打开，仿佛在迎接它们的主人，以及主人请来的、那位神秘而尊贵的客人。
顾乡坐在柔软舒适的后座，目光看似随意地打量着窗外的环境。花园的草坪修剪得像一块巨大的、完美的绿色天鹅绒地毯，一丝不苟，找不出一根杂草。巨大的罗马式喷泉在午后的阳光下，向上喷射出晶莹的水柱，水珠在空中碎裂，折射出彩虹般绚烂的光芒。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光鲜亮丽，井井有条，充满了金钱堆砌出来的、冰冷的秩序感。
然而，在顾乡的“感知”世界里，这座豪宅，却呈现出另一番截然不同的、令人窒息的景象。
一层薄薄的、带着陈腐气息的灰色“压抑”雾气，如同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玻璃穹顶，死死地笼罩着整个别墅的上空。那雾气很淡，却无处不在，让阳光都仿佛失去了温度。而在那片灰色的穹顶之下，主楼的方向，一股浓重得、几乎化为墨色的“怨恨”与冰蓝色的“悲伤”，正像无数条拥有生命的、扭曲的藤蔓一样，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死死地缠绕着二楼的某个房间，形成了一个巨大而粘稠的能量漩涡。
看来，那就是周雅的卧室了。一切故事的源头。
车在主楼前的门廊下停稳。司机还没来得及下车，刘振华就抢先一步，亲自为顾乡拉开了那扇厚重的车门，姿态恭敬得像一个训练有素的随从。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穿着得体保姆服的妇人，早已等候在门口。见到刘振华身后的顾乡时，她的眼中明显闪过一丝好奇、探究，以及一丝普通人面对未知时，本能的畏惧。
“刘先生，您回来了。这位是……”
“这位是顾大师。”刘振华沉声介绍道，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我请来……帮咱们家里看看风水的贵客。从今天起，顾大师的话，就是我的话。你们家里所有的人，都必须无条件地、绝对地配合顾大师，听到了吗？”
保姆被他这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恭敬地回答：“是，是，刘先生，我们知道了。”
顾乡对这种刻意营造出来的、狐假虎威的场面早已司空见惯。她没有理会刘振华的刻意逢迎，甚至没有多看那个保姆一眼，便径直迈开脚步，走进了别墅那洞开的大门。
大厅的装修，极尽奢华之能事。巨大的、由上千颗施华洛世奇水晶组成的水晶吊灯，从挑高近十米的穹顶上垂下，如同银河倾泻。光可鉴人的意大利进口大理石地面，倒映着那些从欧洲空运回来的、价值不菲的古董家具的影子。空气中，飘散着高级香薰精油的味道，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那么不真实，像一个精心布置的、毫无生气的舞台。
一个穿着浅色居家服的年轻女人，正有些局促地坐在客厅那张巨大的、看起来就柔软得能将人吞噬的沙发上。听到门口传来的动静，她像是受惊的小鹿一般，有些怯生生地站了起来。
她看起来三十多岁，面容清秀，眉眼温婉，年轻时想必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但此刻，她的眉宇间，却带着一股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无论用多昂贵的护肤品都无法掩盖的疲惫和忧愁。她的身材依旧保持得很好，纤细、苗条，但那身来自香奈儿最新一季的、价格高昂的居家服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撑不起那份属于奢侈品的骄傲。
她，就是周雅。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最美丽，也最孤独的囚徒。
“老公，你回来了。这位是……”周雅的目光，有些胆怯地落在顾乡身上，那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一丝不安，以及一丝被隐藏得很好的、不易察觉的审视。
“小雅，这位是顾大师。”刘振华走上前，揽住妻子的肩膀，用一种自以为温和的语气，含糊地解释道，“我请来……帮咱们家里看看风水，调理一下气场。”
周雅显然不信这个说辞。她的丈夫，一个坚定的、只相信金钱和权力的唯物主义者，什么时候开始信风水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像往常一样，选择了顺从。她低下头，避开丈夫的视线，然后怯怯地、用一种近乎于耳语的声音，对顾乡说：“顾大师好。”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一种长期压抑自己、迎合他人而形成的、已经深入骨髓的习惯性讨好。
顾乡静静地看着她，在她的“感知”视野里，这个名叫周雅的女人，整个人，都被一层浓厚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冰蓝色“悲伤”水汽所包裹。那片了无生气的蓝色，像深秋的寒潭，将她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而在那片冰冷的蓝色水汽之中，一团炽热的、暗红色的“怨恨”火焰，正在她的心脏位置，无声地、固执地燃烧着。
两种极端的、截然相反的情绪，在她那具看似柔弱的身体里，进行着一场旷日持久的、无人知晓的残酷战争，并最终，达成了一种脆弱而危险的平衡。
顾乡心中了然。这哪里是什么“鬼上身”，这分明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绝望的主妇，发出的最后一声、也是最凄厉的一声无声呐喊。她的灵魂，早已被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压榨得濒临破碎。那个所谓的“鬼婆婆”，不过是她为了自救，为了反抗，而从自己那片早已干涸的、被遗忘的潜意识深海里，召唤出来的、最强大、也最悲哀的武器。
“周女士，你好。”顾乡朝她微微颔首，语气出人意料地温和了许多，与她面对刘振华时的那种清冷和疏离，判若两人，“不必紧张，我只是随便看看。可以……带我参观一下你的家吗？”
她的声音，像带着某种奇特的、能安抚人心的魔力，让周雅那双因为长期紧张而微微蜷缩的手指，不自觉地，放松了一些。
“哦，好……好的。”周雅点了点头，有些僵硬地、同手同脚地走在前面带路。
刘振华下意识地就想跟上来，却被顾乡一个清冷的、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神，制止在了原地。
“刘总，你留在这里。”顾乡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在对病人家属下达指令，“我需要和你的妻子，单独聊聊。记住，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准上二楼。”
刘振华被她那锐利的、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神，看得心头猛地一跳。他张了张嘴，那些平日里用来发号施令的话，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只能下意识地、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乖乖地点了点头，留在了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客厅里。
顾乡不再看他，而是迈开脚步，跟着周雅那有些僵硬的背影，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那座铺着昂贵波斯地毯的、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
她知道，这场由她亲手导演的、价值五百万的驱魔大戏，现在，才刚刚拉开序幕。而第一步，就是取得这位真正的受害者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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