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程璟仅是盯着他笑,一如既往地率直弧度,日月经年,早已霸占那间干涩的心房,有人逃脱般,耳尖攀粉,面色爬红晕,似乎听见彼此心跳打雷般的鼓噪声。吻却落在手背。间距0.1。“脸红了,手可不算亲,脸红什么?”他对面的少年眯眼笑,不依不饶道:“让你走行,不过绝交或者和我谈恋爱,二选一,所以,你只有三秒钟的考虑时间,3”“2。”“1。”就在倒计时的最后一秒,闻煜猛地如雷惊醒,当他再次看着程璟时,对方的眸光一直是冷意,似漠然,又像嘲讽,这人早已凌厉疏冷,也褪去了原有的青涩。再也没有那样的一个春日。再也没有。
“我从来没觉得,你非我不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闻煜浑身僵硬,连同着脊骨那处,不知为何会被迫激发出支撑的劲道,背部的肌肤甚至略微发凉,或许是屋外刺啦作响的冷风,早已狡猾至无孔不入。
“我有自知之明。”原本消好毒的伤口,本该安然选择结痂,随着他无端涌上的这股劲,再次渗出鲜血,闻煜惊觉自己竟有些木然。
其实不提与不说,反倒在此刻才是最好的平息方式,因为彼此在周旋中说出的每句话,都似千根扎进心脏的厉刺,只有冷静,才能倒春寒般,浇在这簇火上。
闻煜尽力去平复住翻腾的情绪,他说,“那就开始吧,我相信程医生的时间也很宝贵,不会在我身上浪费过多。”原本倾斜过来的挺岸身躯悄然挪开,程璟选择坐在自己对面的沙发,他轻扫了眼对面,男人正慢条斯理的推着眼镜框,似乎与刚才咄咄逼人的那个程璟,相差颇深。显然是对方失了兴致,拿起大褂中的水性笔。
“我想先了解一些东西,你第一次超过三天以上的失眠,大概是什么时候。”对方正襟危坐,那双手拿住手中的病历本,修长的指关节也顺势划过纸张。
闻煜沉默了几秒钟,坦然自若,“五年前。”
——五年前。好一个五年前。
“失眠的理由又是什么?”程璟紧盯住对面缄默的男人,目光闪躲着,似乎瞧出了对方的心理变化,他又继而说道,“如果闻先生不配合,我将很难再深入进行治疗,那么Amy小姐的目的怕是事与愿违了。”
“并不是大的原因,情绪影响,也只是一点私人原因而已。”
“不能细说吗?”
“抱歉。”
“我明白了,实在不方便的话,那就开始下一个问题。”断断续续,是将近快两个小时的对话,当闻煜起身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小腿近乎麻木到一瘸一拐的地步,他眼波抬上,将眸光睨向重新坐回办公椅上的男人。
“那我先走了,程医生。”程璟却并未抬头,仅是面无表情的叮嘱道:“药记得按时吃,注意平时工作不要太过操劳。”走出了咨询室后,走廊的空气沉冷,不至于令人哆嗦,他却轻轻喘气,似乎卸下了那份无声的压抑感。被创口贴覆盖的地方,更加限制了手指那处的灵活动弹,有些冷,血液流速减缓。
每每冬天来临时,闻煜向来手脚冰凉,而这种时候,总要下意识将手放进大衣口袋中,指尖才刚贴近内兜,似乎在里面掏出些什么东西来,手感粗糙,他半低头,视线难免怔愣了一下。
——是创口贴。
可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口袋中。他用指腹摩挲着,却又忍不住回想,或许是在沙发对峙的时候,程璟趁他不注意,悄悄放进去的。这才过了几个小时,手腕的红印就已经被消磨掉,如今也只剩下半点无关痛痒的浅粉,再过一段时间,就荡然无存,仿佛今天咄咄逼人的对峙是场梦境。
他和程璟,又回归了医患关系。闻煜实在闷得慌,心里被搁置重物般,堵住了唯一的通道口,他沉下眼,始终没进电梯,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发了句谢谢。对话框仍然寂。
程璟并没有看手机,电脑前摆放着写满内容的纸张,以及桌上震动的电话,他却视之无睹,收起对方的病例单了后,他摘下鼻梁处的眼镜,独自靠在窗边俯瞰外面的景色。天色早已完全昏沉。电话另头仍是无人接听,在家的魏意宣实在坐不住了,她瞄了一眼手表,都快六点多了。
她知道程璟这几年一直醉心于工作,二十几岁当然以事业为重,工作繁忙在所难免,再忙也得抽空回家看看他们两个空巢老人,一家人一起吃顿饭这件事总不难吧。
程志勇见状,连忙拿开了手中的晚报,开导她:“不是我说你,你也多大个人了,这孩子好不容易抽出空,想要回家一趟,别总跟孩子置气,小璟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不是很正常吗,别一见面就吵架。”听见这话,魏意宣哼了一声。
“行,就你是白脸,我天天独自在家唱黑脸,当年他选志愿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们父子俩合着气我。”一提她又忍不住犯嘀咕,本来报读脑科多好,家里条件也不差,有个当副院的亲叔叔,至少一切都能替对方打点些,偏偏程璟选了个冷门的心理科,魏意宣想破脑袋都想不通,甚至当年彼此气到一度冷战的地步。
最终强行破了冰。“他要是真不想我唠叨,也该成家立业了,除非…”魏意宣沉闷了一会儿,剩下的半句话被咽进了喉咙。除非对方并未释怀,可这都已经多少年了,在这里头独自不死不活的熬着,又有什么意义,她并不希望事实真如自己猜想这般。
气氛胶着,随着戛然而止的半句话陷入莫名沉寂,程志勇也愣了一下,显然知道她具体指谁,他叹气,“本来当年,你的做法就欠妥,要让孩子知道了该怎么想?”魏意宣一听,面有几分挂不住,起身想去厨房看一眼自己的炖盅煲地如何,她回头,用力瞪了一眼对方,“反正少提就对了,尤其是在程璟面前。”
Amy在大厦楼下将闻煜接上车后,俩人便准备一块去吃晚饭,导航的最终目的地是家老字号火锅店。
对方提前订好了包厢,老板是位留着寸头的中年男子,格外热情。他跟着Amy进了房间,这地的私密性以及环境的确很不错,不愧是美食纪录片都愿意打广告的地儿。两个人坐下后,在点单表上勾了又画,上了满满一桌菜。
闻煜其实并不清楚,究竟这一路有没有人认出他俩,名气都是些虚渺的东西,摸爬滚打整整五年,不仰仗靠山与资本,能真正凭借作品混迹到二线,已经很不错了。
至少在包厢里涮羊肉这一刻,是渴求的温馨静谧,能够半将半就地卸下忙碌一整天后的风尘,Amy要开车喝不了酒,唯有他自己孤零零的小酌几杯。克制喝酒这件事,或许挺难的,很难有个度去衡量。
在回酒店的途中,Amy转过头看他,“怎么,不开心啊?突然开酒荤?”
“没有。”闻煜眼向下瞥低,笑着回话,社交平台放着前几天母亲刚上传的照片,地点好像是在市中心的海上乐园,对方紧紧牵着身旁的小男孩,朝摄像头的方向慈蔼笑着。很可爱。也很小一只,还是个小朋友。
也对,才五年,又能出挑多大个。虽拿年龄论事很不礼貌,但他清楚女性最佳怀孕时期是在三十岁之前,可想而知,母亲因为这个漂亮的小孩,遭受巨痛,这是对方思索好后果,所做出的抉择,旁人无需发表毫无用处的感同身受,哪怕是心疼,不是么?Amy见他入神,也将脑袋凑过去盯着手机屏幕,“在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你弟弟?”
他笑了一下,“嗯。”Amy惊讶,又多看了两眼:“怎么没听你提过?”
“是同母异父的弟弟。”闻煜解释说。
“哦…这样。”
“我也有个亲弟弟,小时候调皮的很,看照片就知道没你弟弟乖,对了,元旦的时候要不放你一天假,我记得你上次回家还是五月份,要不回家看看?”Amy垂眸,翻着手机的日历,还差几个礼拜,今年又差不多快翻篇了。
闻煜思忖了半刻,“看你怎么给我安排吧。”话音刚落,胃囊中好一阵翻腾,头晕目眩,远不抵现在这一刻,闻煜阖着眼,朦朦胧胧地穿梭在各个梦境。
是美梦吗,似乎瞧上去并不是,掀开那层被蒙上的白雾,他又再一次置身于医院,刺鼻的消毒水,闪烁的手术灯,每一样都醒目。再拉近,对面却站着挂着泪痕的女人,又近又远。
他如鲠在喉,手指止不住发抖:“…所以你拿了那二十万是吗?”
“妈,对于你而言…”闻煜觉得可笑,却嗫嚅着,“我是一个交易品吧。”我也是你的孩子吧。是吧。母亲望着他,犹如死死抓住救命稻草般,弯曲的膝盖骨差点给他跪下,止不住低声哀嚎道:“他是你的弟弟,哪怕是同母异父的弟弟,你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就这样放弃治疗,妈妈知道,这样做并不公平,我对不起你,可我没有办法,对不起…”那钱已经用了,也是他弟弟的救命钱。
万念俱灰的沉寂,他木然一眼,望着女人这副饱经风霜的模样,以及最边上只顾沉默的继父。再折返视线,母亲右脸上那处,有着一道醒目、不可磨灭的伤疤,本该是醉酒的亲生父亲,试图砸在自己身上的凶狠行径——是对方,活生生替他挨了这一下,脸上却至此落下了印儿。
离婚前,他父亲仍不改酗酒的坏习惯,把自己折腾没了,出了车祸,肇事车辆进了监狱,也赔了七八万块,他妈却一分没要,全留给了他,置用于学费和生活费。
没要这笔钱是有代价的。因为他妈或许也没想要自己,换位思考,他是累赘,也是毫无感情的一夜结晶,好不容易逃脱牢笼,本就该奔赴更广阔的地方。闻煜失魂落魄地坐在长椅一整晚。他的整颗心要被踩碎,痛得连一片完整的碎片都没有,是满地的粉末,呛得自己眼泪都要出来。
谁不绝望。谁都绝望,那又能如何。他太清楚,真正致命令人心伤的,是母亲替对方所转述的那句话,也是捅得人血液泗流的关键之处,“程家不会接受自己唯一的孩子是个同性恋的——他们不会,你能跟他耗上多少年,你毕业了,再过几年,他和你都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庭。”那三个字,实在是刺耳。
还以为,大家都已经接受了呢。偏在冷冽的风即将剮进视网膜时,一声又一声的叫嚣中,闻煜差点踉跄出眼泪,却在眼眶中狼狈滚了一遭,他还是忍住了,要若无其事说出了这句话,我们分手。为什么分手。
为什么会不被接受,为什么一个又一个的阻碍要把彼此扳倒,爱又什么错呢。选择删除联系方式的那天,他窝在被窝中,手在不自觉发抖,心悸、眼泪、绝望,偏偏每一项都要人崩溃,因为怪不了任何人,所以错误只能全往自己身上找,蜷缩身躯无声流眼泪的时候,脑子全是程璟的好。
是时间太长了,长到不止是几千个日夜能够衡量。从认识到相爱,横跨整整十年。
“闻煜。”
曾亲昵的称呼,不约而同的交叠在一块,藏在他记忆深处,疯狂叫嚣,欲冲破自己理智的防线。闻煜并不知道真正让他难过的敏感点在哪,仅是因为将那段过往又不堪的暴露,在空气中二次发酵,还是这些年,他实在是过得不如人意。
也不是不快乐,其实挺快乐的。赚的不少,大大小小的奖项也拿了不少,他在往前走。
——但这些都不是。就像所谓的膝跳反应一样,笑完就结束了,甚至大部分时候,他在快乐之外,反而会觉得更加疲惫,自己是犹如一具被剥离,将灵魂解剖至完全破碎的空壳,感受不到更深入程度的开心。都不是解药,所以他都得接受。
车内的音响声高低不断,死命往耳尖钻进,借着胳膊肘的支撑力,闻煜半趴在窗边,他视线模糊,脑袋也昏沉,半醒不醒的模样,思绪却仍是被歌声牵引着走。
经过的那一盏路灯,所携带的刺眼光线被强行倾斜在身上,他半眯着眼,低喃道:“像太阳,很刺眼。”Amy笑着说,你喝醉了吧。闻煜低低地也跟着笑了一声。他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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