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几日,天气仍是阴冷的,廉忻不顾井水的寒意,多次尝试将那件外套清洗干净。
可那外套材质特殊,上面沾染的血迹和因为火烧燎烫留下的焦痕却是无论如何也清洗不掉。
廉忻还发现那外套有几处缝合装饰的部分豁开了线。
将那外套烘干后,廉忻询问香薷可否替他缝补一下开线的地方。
香薷笑着答应了。
又过去了将近半个月。
这半个月来,廉忻夜不能寐,即使每日抱着杜仲留下的外衣入睡,却总是噩梦连连。
他常常惊叫着杜仲的名字醒来。
夜半惊醒后,他总感觉心悸不止,喘不上气。
每当他颤抖着双手触到脸颊时,发现上面早已泪痕遍布。
可金宗那边仍是没有任何消息,廉忻只要一见到海腾封,便询问他有没有最新的情况,得到的回答只有摇头和沉默。
廉忻呆呆望着地面,松开扯着海腾封的手,喃喃道:“都一个多月了……怎么还是没有消息……”
海腾封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得到的消息是,金宗的人已经找遍了附近的山头,可什么也没有发现。这倒有可能是一件好事。”
廉忻怔怔望着他,问道:“什么好事?”
海腾封叹了口气,说道:“没有找到,那便说明人有可能活着。要是找到了……那便是盖棺定论了。”
廉忻对这种不吉利的字眼敏感,觉得晦气得紧,只问道:“你是说……他有可能被带走了?”
海腾封道:“这个可能性并非没有。”
廉忻却摇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火宗的人为什么要带走他?这不合理。你要绑架一个人,不是为了财,便也是有什么目的的,可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便是他们为了威胁杜嵩,而又无法对更强的杜箬和杜珩下手,这才挑选了最弱的杜仲师兄。可如今都过去这样久了……金宗从未收到过什么火宗发来的威胁信。”
海腾封道:“他们的目的我不清楚,但总有自己的理由。”
廉忻皱眉道:“那他们会不会把我师兄带回去后,百般折磨后杀掉他?”
海腾封摇头道:“这种可能性很低。你知道那晚来的人是谁吗?”
“那个男人……”廉忻恨得牙痒痒:“叫魏昴。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对啊,你知道他在火宗的地位如何吗?”
廉忻回想了一下,说道:“据说仅次于洪宗主。”
“这样的人做事,需要那样的手段吗?如果他要动手杀杜仲,你们根本跑不到后山去。”海腾封道:“我得到的情报是,魏昴的实力甚至在白冠珪之上。”
廉忻内心惊讶,白冠珪从未在人前展现自己的实力。自打他回来以后,白冠珪更是三天两头便在他面前说些自己老了实力不济,管理不了宗门大事,要培养个后生晚辈接班了之类的话。
至于他本人实力如何,廉忻尚不可知。
“既然他那么厉害,那洪宗主的实力岂不是能轻轻松松大杀四方,弹指间便清缴天下匪寇?他这般强大,难怪其他宗门如此忌惮火宗。”廉忻说道。
“并非这样,我曾有耳闻洪宗主的身子……似乎是不太好。”
“啊?”这样的答案是廉忻没有想过的:“你是说,一个病弱之躯的男子,担任宗主管理行事作风如此粗暴狂放的宗门?你情报准吗?”
海腾封道:“十有**,虽然火宗内部的情况一直成谜,不太为外人所知,可能一直流传下来未被澄清的事情,大约也是同事实贴合的。”
廉忻道:“我不信。他们之前还传我师兄并非杜宗主所出,说枫夫人跟外面的野男人生了娃,栽赃给杜宗主强行住进了大天下。哦,还有他们说枫夫人插足宗主和大夫人的感情,说杜宗主为此便同大夫人大吵一架,从此分居两地,不怎么回大天下了。这些东西,我从六岁去到钱来镇便听见街头坊间流传不止,直到现在都过去十年了,仍有人这样说。”
海腾封道:“宗门的高层间获得消息的渠道与市井小民的八卦还是有区别的。更何况关于杜家的那些传言,也并非全都是假的,真假参半而已。”
与海腾封谈过话后,廉忻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总算是放松了点,往后的日子,他只当平日那般度过,该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只是一直困扰着他的噩梦,仍是没有半点好转的痕迹。
白家的人安排了最好的医官前来查看。
“公子近来是否心慌心悸,失眠多梦?夜半醒来还觉得心烦意乱,潮热不止,甚至满身大汗的程度?”
那老大夫一边在腕枕上替廉忻把脉,他双手同时搭在廉忻的左右腕部,一边细细把着,一边感受指下的跳动。
“是啊。”廉忻答道:“这段日子几乎便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
“嗯。”老大夫点点头,说道:“把舌头伸出来给我看看。”
“可是有什么大问题?”海腾封在一旁紧张地问道。
那老大夫只道:“海堂主莫要着急,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廉公子先前受到了惊吓,而后又因长期的思虑过度,心情压抑,加上后来又受了重伤,失血过多,造成的体虚。是为体内阴阳失调引起的心肾不交之证。待老夫开三剂滋阴降火的药,后再辅以药膳食疗,不出半月便可恢复如常了。”
“多谢大夫。”廉忻道。
“还请廉公子多多注意休养,万事放宽心,万不可气结于胸,否则容易加重病情。”老大夫龙飞凤舞执笔写下药方,便叮嘱徒儿去药房抓药了。
……
婚期将近,紫苑夫人一早便派人送来了之前定做好的婚服。
香薷的肚子越来越大,幸好婚服款式繁复加上料子也比较厚,可以遮挡一下她那圆润饱满的肚子。
甘遂那边仍是下落不明,看样子婚礼是飞办不可了。
廉忻愣愣地站在桌边,手指一下一下抚着锦盒中的婚服。
突然他想起之前在大天下分别时杜仲同他说的一席话。
他说:“你是我的师弟,你结婚这样的大事,作为师兄,我怎么会缺席?”
廉忻顿时红了眼眶,他早已哭不出泪来了。
金宗那边仍是安静如鸡,没有半点的消息。
廉忻头一次这样在内心埋怨这个他没见过几次的杜宗主。
自己宠爱有加的小儿子下落不明,火宗夜半来袭,毁屋伤人,作为宗主的他竟是没有半分表示。
若是自己的家人受到伤害,自己怎会是这样的反应和作为?
廉忻不能理解,他想不通为什么杜家仍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为什么不带着人马光明正大去和火宗交战?
廉忻望着自己床上放着的那件黑色鹿蜀皮毛的外套,喃喃道:“师兄,我若是请你,你真的会来吗?”
随后,他又在内心说服自己道:“从小到大,师兄从未食言于我,他说到做到,他一定会来的。只要他出现在我面前……我……我什么代价也愿意付出。”
说完,他便去找人要来了一张喜帖,亲自执笔书写,还附上了一封信,如同平日那般说些鸡毛蒜皮的日常小事,又说自己差点便把他留下的那件珍贵的皮毛大氅弄丢,语气轻松,好似从前每封回信一般。
末了,他还在信件的末尾写道:“师兄,我等你来。”
写完,廉忻便把信件和请帖小心地装进信封里,在心中默念道:“师兄,若是你来参加我的婚礼,我便将一切都告诉你。说我是如何救下了香薷,又是如何给她打掩护,说我是如何对你情根深种,又是为何要忍痛离开杜家,来到这龙潭虎穴……一切的一切,我全都告诉你。”
他把信件交给海腾封,希望对方找人快马加鞭地将信件送去。
海腾封见他神色如常,并未再开口说些什么,只是默默接过信件应下。
廉忻回到东苑,在那雕花的大窗前呆呆望着远处的海平面,微风轻拂,阳光灿烂,白色的海鸥漫天飞舞。
“真想让师兄也看看这美景啊。”廉忻的嘴角扬起一个弧度。
那封信件就这样带着廉忻美好的愿望和希冀从照海出发了。
廉忻有种错觉,杜仲一定回到了大天下,他能收到自己送出的请帖,他仍是如同旧时一般身着白衣地站在观枫阁门前的火红枫树下面露微笑地等着自己的来信。
还有几日便是大婚的日子了。
天枢宫上下早已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白家的人面露喜色,小工们亦是在摆弄着大红的装饰。
“哎,那灯笼有些歪了,再挂往左些!”
众人在为婚礼做着最后的准备。
白冠珪更是发了无数的请柬,甚至在照海别的地方也另设宴席,颇有一些普天同庆的意味。
没有见到香薷和桃红在院子里,廉忻问道:“香薷她们呢?”
那守卫道:“夫人跟桃红出街去了,说是想买些果脯。”
廉忻听闻香薷跟桃红出了街,心中有些焦急,忙起身外出寻找。
方一走到大门,便瞧见桃红带着挺着大肚子香薷笑嘻嘻地往回走,手上还拎着大包小包牛皮纸包好的物件。
“你们去哪了?”廉忻跑得有些气喘,眉头微蹙问道。
桃红没有注意到廉忻的情绪,仍是笑嘻嘻提起手中的大包小包晃着给他看:“买东西去啦!你看我们选了那么多!”
“谁让你随便带她出去的!”廉忻语气有些轻微的怒意。
桃红被他一说,顿时有些惊到,心中不明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该做些什么反应。
一旁路过的女佣打趣道:“哎呀,桃红,你看廉公子紧张了!也是,夫人肚子都这样大了,你怎么能还像从前那样随便带她出去逛大街呢?”
“嘻嘻,廉公子真是温柔体贴,对夫人关爱得紧,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第一次当爹,是这样的!”
桃红愣了一下,立刻认错道:“啊……公子,对不起,我错了。”
香薷站出来解释道:“廉公子,都怪我,不是桃红的错。只是紫苑夫人送来的果脯我不太吃得惯,进来又嘴馋得很,想着平日去的那家小店也不是很远,顺便出来走走,透透气。这才让她跟我一起出来的。”
周围的小工也纷纷停下手上的活,纷纷朝他们看去。
廉忻顿时有些惊觉自己的失态,于是只得又摆出平日的那种笑容道:“夫人,你是不是也该改口了?我回来不见你在,有些担心了,找了你好久。”
说完,他脱下自己的斗篷,给香薷披上,对桃红说道:“夫人外出,你也不知道给她批个斗篷,海边风大,这要是染了风寒怎么办才好?”
桃红点点头,说道:“我错了,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擅自带夫人跑出去了!”
廉忻笑道:“回去再罚你。还不赶紧送夫人回房去。”
桃红点头道:“该罚,该罚!”
那些看热闹的下人又忙活起自己手上的事来,大家纷纷笑着两人恩爱有加的模样,却又在语气中透着一股羡慕。
毕竟这照海上下,谁不知道廉忻一个宗门之后,竟是娶了一个百姓出身的侍女。
天色渐晚,红色的灯笼亮起,衬得满屋都是喜庆的氛围。
廉忻关了大门,心中却没有一丝欢喜。
他坐在书桌前,身上披着杜仲的那件黑色的外套。
那大氅被他洗过多次,仍是没有办法洗掉上面那不知是他还是杜仲留下的血痕,却是把杜仲身上的气味都洗掉了。
不管廉忻再怎么把它凑近了蒙在脸上使劲去嗅,鼻腔再也没能捕捉到一点杜仲留下的气味。
廉忻拿出杜仲给他寄来的所有信件,摆在书桌上一封又一封地仔细研读。
他脑中浮现出杜仲给他写信时的神情,想象着杜仲信中提到的那些事情的场景。
心中又在懊悔自己当初忙于练武和应付一些琐事,几次的回信都有些敷衍了。
早知如此,他当时便应该写上个十页八页的信纸,将每日的生活都事无巨细地跟对方一一道来。
“呵呵,这么短一封,师兄怕是不到一下便读完了。”
廉忻把那些信读了又读,执笔回信,他想着这次一定要多写一些东西。
读着读着,廉忻竟是眼皮越来越重,趴在那书桌上睡着了,连烛火什么时候燃尽灭灯也不知道。
第二日,廉忻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他心中一震,突然有些没来由的心慌不止,霎时一阵不好的预感涌上他的心头。
他揉揉太阳穴,起身开门。
来的人竟是白冠珪,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
“姨夫……您今日怎么有空一大早就过来?”
廉忻心中“咯噔”一下,事出反常必有妖,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只见白冠珪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眼中也透着一股疲惫。
“廉忻,你的婚期将至,原本我并不想这个时候来跟你说这件事的。”
闻言,廉忻呼吸一滞。
“是……什么事?”
“你的师兄……找到了。”
闻言,廉忻两眼一黑,后面的话,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后来的几日,廉忻大病一场,发着高烧一直说着胡话,在床上一醒来便是崩溃得大哭不止,几日下来,滴水未进,人也瘦得脱了相。
海腾封和香薷日夜不停守护在廉忻的身侧,一直说着一些安慰的话语。
直到三日后,廉忻这才稍微平复了情绪。
他不再大哭大闹,只是愣愣地在床上发呆,不时流下两行眼泪。
“香薷,你回去吧,我有几句话……要跟海堂主说。”廉忻哑着嗓子说道。
“嗯。”香薷点点头:“那我晚些时候再过来。”
她走后,海腾封走近了床边。
廉忻却直起身来,拿过杜仲的那件黑衣批上。
他抹了一把脸,语气平静地说道:“海堂主,你替我去一趟大天下吧。”
海腾封沉默片刻,并未多言,点头应下。
杜家选择出殡的日子,恰逢廉忻大婚之日。
杜家派人送来了贺礼,却无人参加。
毕竟如今的金宗上下,哪里还有比杜仲的葬礼更重要的事情?
正如廉忻所说的那样:“不过是演的一场婚礼,你不参加也罢。代我去一趟杜家吧。”
海腾封担心他的精神状态,廉忻却拢了拢披着的外套,看向窗边露出的海平面,那海面波光粼粼,缀着几艘出海捕鱼的大船。
“放心吧。完成这件事后,一切照常运行,我们原本怎么做的计划,今后便怎么实行。我没有那么脆弱……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去接受。”
得到廉忻的保证,海腾封亦不好再说些什么,即刻动身出发,去往廉忻魂牵梦萦的那个地方——大天下。
廉忻并未辜负众人的期盼,在婚前便让自己恢复成了正常的状态。
大婚的前夜,照海下了一场多年未见的大雨。
廉忻心情烦郁,他内心早已知晓杜仲不会收到自己寄去的信件,而他再也不会收到杜仲的回信了。
他许久没有碰琴,在大婚的前夜,借着倾盆而下的大雨,他拿出瑞香送他的古琴,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那首名为《思仙》的曲子,直至指尖被琴弦磨出血来也不停止。
第二日一早,喜娘便按时来到了东苑给他换上喜服,因为有着接亲的规矩,香薷被安排在了海腾封的家里住。
廉忻走出大门,抬眸瞧见湛蓝的晴空上横着一条七色的彩虹,他一夜未眠,熹微的晨光亦耀得他差点睁不开眼。
“昨日大雨,今日放晴,可当真是一个好兆头!”
下人们个个身着红装,脸上洋溢着喜悦。
廉忻抬手遮了遮阳光,转过身,理了理喜服的领口,毅然朝着迎亲的队伍走去。
后来廉忻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接受了杜仲已经不在的事实。
他只得收起自己的情绪和隐藏起内心永不愈合的伤痛继续在为父母报仇的路上砥砺前行。
至于他和杜仲再次重逢,一起冒险,便又是几年以后的事了。
后面还有个杜仲和廉忻初遇的番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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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大婚(第一部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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