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席后，廉忻坐在杜仲的旁边，看着一盘一盘的珍馐美馔被端抬上桌，廉忻眼睛都看直了，肚子呱呱乱叫，好似其他的事情都被他抛之脑后，只有眼前的一桌美食能入得了他的眼。
杜仲笑着让身侧的佣人给廉忻夹菜。
杜仲侧头仔细观察，他惊讶地发现廉忻虽然饿极，在饭桌上却也不争不抢，细嚼慢咽地吃着饭菜，眼角还闪着泪花。
酒足饭饱后，便开始有人过来敬酒，顺便给杜仲送上贺礼和祝福。
穆绵夫人亦起身去女宾所在的厢房应酬。
廉忻感觉有些无聊，杜仲便让侍女带着他在大厅随意转转。
廉忻不敢撒开了胆子乱跑，只在侍女的陪同下看看这个，摸摸那个。
只是他消瘦的模样实在是同在场的世家子弟们格格不入。
有人窃窃私语道：“这是哪来的小孩啊？该不是病了吧？你看瘦成那样。”
“我看不像，倒像是饿的。你看那衣服，跟他一点也不配。穿那么好的衣服，要说吃不上饭，那谁信啊？”
“哎，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怎么方才瞧见他坐在杜家那三公子的身边，莫不是杜家远房亲戚的小孩吧？”
……
王守田在席位上放下果汁，叫来一旁伺候的下人，脸上带着不满问道：“那小孩是谁？哪来的？”
那下人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啊。”
王守田从袖袋拿出两块碎银，扔在地上，趾高气扬地说道：“你去给我打听一下，打听不到，就不要回来了。”
那下人拾起地上的碎银，忙起身跑远了。
不一会儿，他微喘着气回来了。
“少……少爷，我打听到了。”
“哦？”
“那小孩……听说是杜仲今日从街上带回来的一个小乞丐。当时他想进门，看守的人没让进，他就走了。不知为何后来杜仲回家时，又把他带回来了！”
王守田将扇子生气地往地上一摔，骂道：“什么玩意？一个乞丐，也能坐在杜家的主厅上？还跟宗主坐在一桌？他算个什么东西？我王家纵横商海几十年，给杜家上供了多少钱财，杜家可曾有过一次邀我上主桌吃席？”
王守田人小小的，骂人的话却比谁都狠，也不知跟谁学的。
“少爷莫要生气，我听闻那是因为那小乞丐捡了杜仲的东西，杜仲为了感谢他，才临时带回来的。过了今日，他便又要滚回街头去讨饭了！”
说完，便双手恭敬地将捡起的扇子递了过去。
吃饱喝足后，廉忻又恢复了精神头，他在人群中穿梭走动，看着那些身着华服眉衣的人们，他心中知晓能来杜家参加这晚宴的，非富即贵。
因为他是个小孩，宴席中的人无人在意。
在三两聚集的人群中，廉忻听到了一些刺耳的闲言闲语。
“啧，今日明明就是三公子的生辰宴，为何杜仲的生母没有出席？”
“杜家怎么会让那个疯女人来？修个院子，把她关起来那么多年了。不说什么争风吃醋的，要是在宴席上发了疯，伤了人，那可是丢人现眼有辱宗门的事情。”
“哎呀，是啊是啊，杜仲也是可怜，摊上这么个妈。”
“有一说一，杜嵩对这个小妾生的儿子，真是没得说的。大夫人的两个公子，也没见每年这样大摆生辰宴席。难道真如传言那般，当年真是杜嵩强迫了人家，强行带回了大天下，这才如此尽心尽力培养这个小儿子，每日还求神拜佛的，好积点阴德，洗涮自己内心的愧疚？”
“哈哈，保不准是……”
……
那些人越说越难听，因离主厅有一段距离，这些闲言闲语断然也不会传到宗主夫妻俩的耳中，可廉忻却听着感觉心头涌上一些不适感。
“不管怎样，杜仲哥哥是全世界最好的人……”廉忻心中默念道，捂着耳朵跑开了。
晚宴接近结束，杜仲才空出人来，他四处张望寻找廉忻的身影。
只见廉忻蹲在一个桌子旁，眼巴巴望着收拾餐盘的下人。
那下人被他的模样逗笑，问道：“怎么了，小公子？还没吃饱？”
“呃……叔叔，我能不能……”廉忻原本想问他能不能去后厨打包一些客人吃剩的包子，拿下山去做明日的早点。
话还未说完，杜仲一把拉过他，说道：“廉忻，你怎么在这里？对不起，你是不是无聊坏了？”
“三公子，你的小朋友好像没吃饱，你再问问他要不要吃些什么，我叫后厨做了给您送去。”那下人说道。
“廉忻，你没吃饱？饭菜不合胃口吗？”杜仲问道。
廉忻猛摇头，双手摆动，回道：“没有！没有！我吃饱了！饭菜很好吃！”
杜仲问道：“那我们现在回去休息吧？已经很晚了。”
“休息？”廉忻看看窗外漆黑的天空，说道：“我要下山了。”
杜仲惊讶道：“下山？那么晚了你干嘛要下山？今晚说好了在我这里住一晚的不是吗？”
“啊？”
廉忻还未反应过来，感觉自己的脑子被什么五彩的炮弹击中，在他的眼前炸开了一朵又一朵的烟花。
他呆呆地任由杜仲将他拉回住所——杜仲和他母亲所住的观枫阁。
天色很晚，月光下也见不到平日里那四季常红的枫林。
“明日再让廉忻看看吧，他一定喜欢。”杜仲心道。
见廉忻呆愣着不出声，杜仲又问道：“你真的吃饱了？”
廉忻把头点成了啄木鸟，回道：“真的饱了。”
“那你方才……”
廉忻解释道：“我……我看到那一桌的点心，还剩了好多，扔了怪可惜的，就……就想问叔叔，能不能给我两个，我带下山去，明日做早点吃……”廉忻越说越小声，生怕惹了杜仲生气骂他。
杜仲回过头对他说道：“廉忻，明日我们一起吃早点，你若是喜欢，我明日让后厨给你多带些下山。”
廉忻眼角又红了，他哽噎道：“谢谢杜仲哥哥……”
两人更衣沐浴后，杜仲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枕头递给廉忻：“这是你的枕头。你拿去床上放好。”
“嗯，谢谢哥哥。”廉忻接过。
待杜仲从柜中取下毛毯回到房中时，却瞧见廉忻将方才那枕头放在了床边的地上，而他本人微微蜷缩着身体，躺在那枕头上，好似一只可怜的流浪小狗。
“廉忻！你怎么睡在地上？”
廉忻被杜仲一叫，立刻坐了起来，他有些不知所措，说道：“平时我都这样睡的。”
说完，廉忻感觉自己做错了事，忙捡起地上那个枕头，拍了又拍，慌忙说道：“对不起，哥哥，我把枕头弄脏了……明天我帮你洗干净，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杜仲心中有些微微的疼，他搀扶起廉忻，让他坐在床边，又将廉忻怀里的枕头拿过来放在床上，说道：“廉忻，地上太凉了，你到床上去，今晚别睡地板了。”
廉忻讷讷道：“……我那么脏，怎么可以睡在你的床上？会弄脏的。”
“谁说你脏？”杜仲哭笑不得：“你今天都洗了多少次澡了？再说了，是我邀请你来做客，哪有让客人睡地板的道理？”
廉忻说不过他，只得听话地爬上床去。
杜仲熄了蜡烛，可心中却又对这个新交的小朋友充满了好奇。
他在黑暗中和廉忻聊了一会。
这才得知原来廉忻并非是一开始就流浪在外的。
他原本也有个幸福的家。
只是他遭逢海难，一家人葬身大海，他的头受到了撞击，又溺过水，所以对于以前的事，都记不太清了。
他只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有个姐姐。
父母名讳，家住何方，他一概不知。
杜仲问他：“那你平日流浪街头，一般晚上都住在哪里？”
廉忻想了想，回道：“也不固定……原本在钱来镇附近有一个帐篷村，里面多是些流离失所的人。可后来他们在矿山找到了工作，就带着帐篷离开了。我太小了他们下矿井的不要我，我只能继续乞讨了。等我再长大些，我也可以去挖矿了……”
“嗯，我知道了。廉忻，今天你一定累了吧，好好睡觉吧，睡一觉起来，什么都会好起来的。”杜仲替廉忻掖了被子。
“嗯……”很久没有睡到这样舒服的床上，廉忻带着困意答道：“哥哥，晚安……”
说完，便沉沉睡去。
在梦里，廉忻梦到他的父母和姐姐都没有离他而去，他仍然住在一个靠海的美丽大院子里，被母亲温柔地搂在怀里，轻轻哼唱的熟悉曲调，哄他入睡。
第二日清晨，廉忻如愿以偿看到了白天的大天下。
那景致比昨日瞧见的还要美丽。
陈楠兴带着二人用了早膳，两人又在湖边走了一会，杜仲同他一起喂大鹅和锦鲤，廉忻知晓二人终归要分离，他只当做了一个人生中最美的梦。
梦醒了，便要回到现实了。
突然，杜仲拉着他，认真地问道：“廉忻，你愿不愿意留下来？”
“留下来……？”廉忻不明白杜仲在说什么。
“你想不想继续读书？想不想留在大天下？”
意识到杜仲在说什么，廉忻感觉自己被一道闪电当头劈中：“我想，我当然想！”廉忻眼角红了，哽噎应道。
“你跟我来！”
杜仲一把拉过他，无视在后面跟着的陈楠兴，急匆匆朝青竹苑方向走去。
刚进到青竹苑，正在擦拭门扉，打扫落叶的仆人看到小少爷来了，便放下手中的活，向他问好。
杜仲问道：“父亲起来了吗？”
小仆回道：“宗主刚起，还未用早膳。”
杜嵩听闻杜仲来了，心中有些意外，穆棉从侍女手中接过外衣给杜嵩披上。笑盈盈的说道：“一大早的，看来是捡到了心爱的宝贝，急于让你点头，他好留下。”
杜嵩披着外衣走出房间，穆绵吩咐几句，让丫鬟去把杜仲领去膳厅。
“父亲，大夫人，早安。”
“宗主，大夫人早安。”廉忻跟在杜仲身旁，低着头不敢看他们，语气怯怯道。
穆绵夫人问道：“杜仲，你们一大早便过来，吃过早膳没？先坐下来喝碗油茶吧。”
杜仲作揖道：“回大夫人，我们已经吃过了。我昨日生日宴时曾跟父亲提到有个不情之请，所以今日才会一大早前来，没曾想打扰父亲和大夫人，杜仲很抱歉。”
杜嵩拿过丫鬟奉上的茶盏，平淡的说道：“但说无妨。”
杜仲拉着廉忻的手紧了紧，正色道：“父亲，我想了很久，早前你便说要为我寻一名伴读，如今也正巧没有合适的人选。我希望您能答应收留廉忻，让他做我的伴读。”
听完他的话，廉忻惊得差点要将手从杜仲的手里脱出，却被杜仲一把拽住。
他只得将头埋得更低，耳尖也悄悄憋红了。
“！”后脚赶来的陈楠兴正好听闻此言，也是一惊。
杜嵩举到嘴边的茶盏停住了，沉默了一瞬，才继续凑近抿了一口。
杜仲心中七上八下的，廉忻感觉到杜仲手心冒着冷汗，他的双腿也因感受到了杜仲的紧张不受控制的微微发抖。
穆绵看了看杜仲坚定的眼神，又笑着望向自己的丈夫，并不作声。
“坐下来再说吧。”
杜嵩没有直接回复杜仲，而是让他们入座。
廉忻缓缓抬起头来，眼睛只匆匆一瞥在场的人，便又垂下眸子来。
穆绵此时也帮腔道：“叫你们坐呢，还站着想什么呢。”
杜仲拉着廉忻坐下后，丫鬟们便在他们面前摆上了碗筷。
廉忻摸着小腹，内心忍不住想：“这要继续吃第二顿吗？早知道刚才就不吃那么饱了。”
穆绵仿佛看穿了两个孩童的心思，笑着说道：“你们刚才吃过了料想也不饿，可是我与宗主还没用早膳，既然有事情要商议，那坐下来喝碗油茶，边吃边聊嘛。”
陈楠兴轻轻推了杜仲一把，说道：“三公子，你们早膳没吃多少，加上刚才逛了这么久，现在就陪宗主喝夫人再喝个茶呗。”
“谢过大夫人。”
杜仲拉着廉忻入座后，丫鬟们便在他们面前放上了碗筷。
方才他们在观枫阁吃的早膳，是莲子百合粥配胡饼，因为杜仲满脑子想着要让廉忻当自己伴读的事情，就让厨房随便做一些就好。
廉忻看着满满一桌五花八门的点心，又看了看杜仲。
说起来杜仲也是第一次在这种平常的日子跟杜嵩同桌吃早膳。
往时，除了一些特殊的日子，杜仲一日三餐都是在观枫阁里独自用膳。
杜仲小声的跟廉忻说道：“你如果想吃什么跟身边的丫鬟姐姐说，让她们给你拿。”
廉忻点点头，捧起茶碗，喝了一口油茶，借着茶碗的遮挡，偷偷看了杜嵩和穆绵一眼。
杜仲看穆绵和杜嵩聊起昨天生辰宴上一些宾客的事情，并不再关注他们时，也稍微放松了点，他知道廉忻是不敢主动的，便让丫鬟拿点心的时候分了廉忻一份。
就在廉忻连着吃了七八份点心，沉浸在美味中时，听到杜嵩冷不丁的问了一句：“廉忻几岁了？”
廉忻马上正襟危坐，怯生生回道：“廉忻不记得了……”
杜仲赶紧替他解释道：“廉忻遇到海难，除了自己的名字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才会流落街头，但是他能识字。”
“海难，而且姓廉……你有想起什么吗？”
杜嵩这句话是问身边的穆绵的。
“需要派人去照海打听吗？”
“箬儿去时候让他留意便可。”
廉忻听到照海两字内心瞬间一颤，但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接着便听到杜嵩对着杜仲说道：“这件事就依你的意思办吧。”
杜仲又惊又喜：“真的？”
穆绵笑道：“你一大早跑来不就是为了得到宗主同意嘛，至于后续，陈总管，你来安排吧”
陈楠兴笑道：“宗主和夫人尽管放心，交给我便是。”
“廉忻谢谢宗主大恩，多谢夫人大恩！”廉忻闻言，重重在地上给他们磕个响头，起来时额头都青了一块。
杜仲拉起廉忻，笑道：“今后要你也是大天下的人了。”
“杜仲哥哥，我知道了。”
“太好了！廉忻，宗主人好心善，你能留在大天下学习读书，你的未来肯定是大不一样了，将来等你有能力，说不定还能寻回你失散多年的亲人呢！”陈楠兴也替他感到高兴。
“嗯！谢谢你们！”廉忻笑着笑着，便流下了感动的眼泪。
后来，廉忻按照规矩拜入了金宗门下，做了一名金宗的弟子。
杜嵩还允许他成年以后自行决定去留，廉忻心中知晓，他的人生从此将走向另一条全然不同的道路。
“从明日起，你这称呼也要改了，你应该称我一声‘师兄’才是！”
“师兄！”
廉忻不知道的是，这声“师兄”，他叫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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