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京城两个小时车程的海边,沙滩上拉了警戒线,剧组工作人员搬着机器走来走去,轨道、摇臂铺设完毕,杨念玆正在和摄影指导拍景物镜头。
《一流律师》下午有一场重头戏,随着调查冤案的深入,沈辞冰发现谢昭身为大督察官的父亲谢循和主审杨贵案的司法官勾连很深,这名司法官曾多次因为受贿|枉法被举报到督查院,都被谢循压了下来。
知道这件事的谢昭独自开车到海边发泄,沈辞冰找来时两个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空镜拍摄结束后杨念玆拉紧冲锋衣的领口,接过助理递过的热茶喝了一口,一脸的人逢喜事精神爽。
最近纪由心出奇勤奋认真,很少有台词背不过NG的情况,粗剪出来的片子质量提高很多,因此今天这场戏让他格外有信心。
走过去和正在贴麦的喻少闲聊:“沙滩上拍戏不好跟焦,等会儿小纪替身过来你和他走一下位,尽量少拍两条。”
“什么替身?”
喻少闲话音未落,便看到场务带着一个陌生面孔到了跟前,先是和杨念玆打了招呼,之后怯生生冲他道:“喻老师你好,我是纪老师的替身。”
这个自称纪由心替身的人,身高体重乃至发型都和纪由心很像,模样虽算不上精致,但也清秀,唯独缺乏某些人那“大明星”舍我其谁的气场,唯唯诺诺不敢看人。
喻少闲皱起了眉:“这场戏为什么要用替身?”
杨念兹支支吾吾:“小纪的助理说他不能下水,所以用替身拍几个远景,中近景还是小纪自己上的。”
“这是你同意的?你让我和一个没有任何戏剧经验的替身演这场戏?”
喻少闲觉得荒唐:“你该知道这是多么不专业的行为,我不能相信你可以容忍,杨导。”
如果是动作戏演员用替身实属平常,连他也不能免,但这种危险性低却需要激烈情绪碰撞的戏份让替身来他实在无法理解。
“杨导”两个字一出口杨念兹就知道他是真动怒了,只好答应再去协调。
房车外刚化好妆被揪出来纪由心十分莫名:“我就不明白了?不过是远景而已,又不会影响成片,你又有什么不满意?”
喻少闲语气严厉:“纪由心,我以为你之前和我说了那些话,代表你真的愿意认真看待表演,现在看来你的那些信誓旦旦,也不过一时兴起。”
被人劈头盖脸一顿骂,纪由心眉眼已带了愠怒:“喻少闲,你是有病吗?莫名其妙发什么疯?你为什么总是针对我?”
“没有人针对你,是你对自己不负责。”
喻少闲面容比海水都要冷:“连下个水都需要替身的人,不配说自己想要做好演员,我并不在乎你如何敷衍自己的工作,但是希望你清楚,任何一部作品都是所有人共同的心血,你没有资格这个潦草对待别人的心血和努力。”
“在任何领域,能力欠缺的人不一定会被看不起,但是敷衍了事的人一定会。”
纪由心噎得说不出话来,周捷上前挡在他和喻少闲之间,态度谦卑:“喻先生,这件事情您可能有误会,不是他不愿意去,而是……”
“好了!”
纪由心抬手阻止,果断地扔下两个字:“我去。”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向海边走,周捷慌乱地试图向喻少闲解释:“他是真的不能……”
“周捷。”
纪由心停住脚步,吩咐道:“不用说了,你回去。”
冰凉的海水漫过膝盖,几乎是瞬间纪由心便感觉到了腿上传来熟悉的刺痛,他“嘶”了一声刚想后退一步缓一缓,余光正瞥到了岸边的喻少闲,纪由心咬了咬嘴唇继续向深处走,直到导演叫停。
这场光是走戏就用了半个小时,正式开拍的时候纪由心已经浑身湿透了,化妆老师上前补妆,为了避免穿帮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衫,各部门准备就位,场记打板开始。
【谢昭面前是茫然的大海,咸涩海风刮过他的脸,翻涌的浪潮好似恶龙的巨口要将他吞没,所有的线索在脑海里翻滚,一刻也不得停息,谢昭终于忍受不住,捂着脸冲海面发出一声大喊:“为什么!”】
运水车喷出的人工造雨泼面而下,薄薄的蓝白条纹衬衫贴在瘦削的身体上,寒意渐渐透骨,方才还只是隐隐刺痛的腿开始剧烈疼痛,好像曾经被固定钢钉穿透的痛苦再次向他袭来。
【突然他的手腕被人拉住,一转头,是沈辞冰那张英俊而又严肃的脸,谢昭甩开他的手却被再次握住,沈辞冰带他向岸边走,力道不容反抗,谢昭起了怒火,重重推了沈辞冰一把:“你不要管我!”
海风中沈辞冰大声吼道:“我是你的老师,我不管你谁管你。”】
喻少闲和他一样淹没在海水和雨水里,水珠沿着他分明的轮廓缓缓流下,俊美的脸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焦急,然而纪由心知道那是假的,只不过是这个人高超演技的表现,他被激起了一股莫名的怒意,喉咙像是火烧。
【谢昭满脸讽刺:“老师?别以为我不知道,从我进门的那天起,你就没有一天拿正眼瞧过我,你算我哪门子的老师?”
沈辞冰握着他削薄的肩膀:“你觉得我不拿正眼看你,那你呢,谢昭,你自己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答案这么折磨自己,你还好意思说自己要为民申冤?”
“对!我不配!只有你沈辞冰才配!我知道你和我爸有过节,更看不上我,现在的结果你满意了吧?可以了吗?你能放过我了吗?我们高贵的沈律师可以滚了吗?”
“谢昭!”
沈辞冰一字一句道:“你和你父亲不一样,你很好,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
“现在,跟我回去。”
谢昭原本歇斯底里的心绪被一句“你很好”完全浇灭,他站在那里不动,一个浪花打来,他呛了两口水,差点栽倒在海水里,被沈辞冰抱着腰向岸上拖。】
整整一个下午,纪由心和喻少闲浑身湿透地泡在水中,一次一次地重来,越拍纪由心脸色越是难看,被喻少闲抱在怀里时连牙齿都在颤抖。
“你怎么了?”杨念兹喊了“保一条”,喻少闲皱眉问。
“说了不要你管。”纪由心甩开因为刚刚出戏还没来得及松开的手,脸色苍白得发青,倒是和戏里一样的台词。
等到执行导演终于喊了:“停,很好很好,这场戏过了。”
他才终于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迈着疼到麻木的腿想要向岸边走,不听话的身体却突然一晃,跌倒在了距离沙滩两步远的地方,拿着毛巾赶过来的周捷赶紧去扶他,周围几个工作人员也围了上来,周捷擦去纪由心脸上的雨水,焦急道:“怎么样?还撑不撑得住?”
纪由心咬着牙,摇了摇头:“没事。”
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周捷终于把他扶了起来,纪由心回过头,喻少闲看见他脸色白得透明,水珠顺着线条精美的下颌低落,修长的脖颈却是挺直的,眼神中带着干净的倔强。
杨念兹也从监视器前赶了过来,围着问东问西:“怎么了这是?啊?”
周捷都快哭了: “他以前出过舞台事故,腿受过很严重的伤,在国外做了半年的康复训练才能正常走路,但是留下了后遗症,稍微着凉就会犯病。”
“你怎么不早说!”
杨念兹也急了:“这怎么是好,要不要上救护车?”
纪由心却不愿意:“没有那么严重,一会儿让周捷送我去医院就好,不然被记者拍到,又是一场大戏。”
“杨导你不用担心,我没关系的。”
周捷把他扶上了房车换了干净衣服,又盖好毯子吹头发,吩咐司机立刻开到医院。
套间病房,纪由心缩在洁白的床褥里,搭在床边的手埋着输液针,虽然经医生检查过后他的腿没什么大碍,但泡了一下午的水寒气入体,他还是发烧了。
39度的高热烧得他昏昏沉沉,喉咙口像是火烧,而最让纪由心难以忍受的是,腿上传来的刺骨疼痛好像在时不时地提醒他,那个离自己越来越遥远的舞台梦想。
如果不是四年前的那场事故,纪由心本应该考入舞蹈学院,也许厌烦了娱乐圈就专心在舞院学习,毕业之后到歌舞剧院做一名演员,之后像他的老师一样,全国巡回,世界巡回,做一名真正的艺术家。
“有什么了不起,要是我能考入舞院的话,现在已经是歌舞剧院的台柱子了,也不比什么影帝差吧?”
纪由心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攥紧床单:“都是那个该死的喻少闲,为什么非要和我做对。”
被助理扶起来靠在枕头上喂水,他表情阴鸷,仿佛要黑化的反派,恶狠狠地对陪床小助理说:“我要买500块的水军黑他,就不信还挖不出他的黑料来!”
另一边去找医生拿药的周捷回来,看到站在外面的喻少闲和杨念玆,听到里面传来的咒骂,表情瞬间尴尬:“杨导,喻先生……”
“嗯。”
喻少闲冲杨念玆微耸了下肩膀:“和你说了,他不会愿意看见我。”
杨念玆鄙夷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我还以为小纪有多在乎你,原来你也就值五百块嘛!”
“你连五百块都不值。”
喻少闲说着把水果礼盒塞到他手里,自顾走了。
杨念玆阻拦不及,只得自己左手水果右手营养品走进病房,看到高热到两颊泛红的纪由心,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立刻亲妈粉上身开始数落:“你说你这孩子,怎么就那么倔,身体有问题要提前说清楚嘛!你和那姓喻的较什么劲呢!现在受苦的还不是自己?”
“没事的导演……”纪由心被他絮叨得更晕了,抬手遮住额头,“医生说只要退烧就可以出院了。”
纪由心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之所以没有坦白腿伤,比起跟喻少闲较劲,更多的是不愿意承认一个事实,他永远都不能再跳舞的事实。
“唉!”
杨念玆长叹一口气,坐在床边慢条斯理地剥着橘子,不动声色地瞟着纪由心:“这个喻少闲也是的,明明当初定下你演谢昭,还是他和我一起去说服的制片人呢!怎么一进组就对你这么严厉,alpha就是善变,连我都看不下去了!”
如他预料的,听到这话的纪由心缓缓转过头,迷茫地看向他:“什么?”
关于谢昭这个第二男主的人选,参与选角的人里主要分为两派,杨念玆和出品人站定纪由心,制片人和喻少闲虽然觉得目前试镜的人中没有特别合适的,但都坚决地反对他进组。
杨念玆为此日日游说,终于烦的制片人放下话来:他要是能说服喻少闲,自己就同意。
两天后喻少闲参加完一个戏剧节飞回京城,面前的笔记本电脑里塞满了杨念玆传给他纪由心之前作品的剪辑片段。
随手点开前两个,一个赛一个的惨不忍睹。
喻少闲熟悉杨念玆,这人为了说服他一定把自己认为最好的放在最前面,为了避免自己的眼睛继续遭受毒害,他直接点开了最后一个。
那甚至不是一部影视作品,而是影视学院大一新生的期末汇演录像,很经典的本子《银瓶传》,纪由心饰演一个落魄诗人李锦,刚刚科举落榜的他回到家乡,得知了父亲的死讯,家产也被族人瓜分殆尽,他提着酒壶纸钱到坟前祭奠,写下一首流传千古的名句。
喻少闲看过许多版本关于这个桥段的演绎,也熟悉剧本,知道文本上关于这段表演只有几个字:李锦跪地,哭,背诗。
撕心裂肺的表情最容易让观众记住,所以演员们大多念诗念得慷慨激昂,痛哭流涕,但纪由心没有。
舞台剧昏暗苍冷的背景下,他靠在父亲的墓碑上,一手提酒壶,一手搭在半撑起的膝盖上打着节拍,把这首诗轻轻哼唱了出来。没有伴奏,没有和声,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凄恻婉转,杜鹃啼血。
纪由心穿着一身白衫,舞台的顶灯照下来,好像黑夜里一只白色的蝴蝶。
既有诗人特有的脆弱忧愁,又哀而不伤。
曾经有很多人问过喻少闲认为做一个演员最重要的是什么,他的回答大多官方:天赋、勤奋、热忱。
但其实他没有和人说过心里真正的答案:要有情。
人有真性情,做演员就不难。
要成就,差的不过是火候和时间。
偏偏真性情是最难。
下飞机后他第一个电话打给杨念玆,拍板纪由心出演谢昭。
“怎么样呀?我们小纪,我可打听过,这段纯属他个人发挥,不是导演安排的哦~”
接到电话的杨念玆得意地翘起二郎腿:就知道他会第一个看角落里的视频文件,计划通!
“下限低到离谱,上限高到离奇。”喻少闲精准评价,“我要是他老师,一定会想跳楼。”
“那制片人那里……”杨念玆故作扭捏。
“谢制片那里我和你一起去说,就这样。”
世上有什么比精雕细琢价值连城的美玉更加珍贵?
有。
一块质地上乘,未经雕琢的璞玉。
结束和杨念玆的通话,喻少闲在微信上受到一封请柬,一位灯光师好友即将举办婚礼,邀请他到场参加。
查过行程表后他确认会准时出席,然后走下舷梯。
此时此刻病房里,看着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的纪由心,杨念玆把剥好的橘子塞进他手里,纪由心缓缓拢住,嗓子因为发烧而干涩无比:“导演,我这段时间的表现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你还真当你杨导我是吃白饭的啊?”许久,杨念玆笑了出来,“放心吧,我喊过的每一条戏,你的表现都是合格的。”
他起身,带着清新香气的手拍拍纪由心的头:“好好休息,杨导等着你复工。”
杨念玆停顿一下,字正腔圆地说: “谢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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