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见草跟着足迹来到了林中某处，又向回去的方向折返。
是自己来得太晚了吗？月见草想道，她蹲下来眯起眼睛，仔细盯着那道足迹。不对，脚印还是新鲜的，莉莉安应该没走太远。确定动向后，她没喘上一口气就动身了。
她也不需要喘气的时间。她的速度虽快，脚程却不算远，而对于习过轻功的她而言，这段路途不过是令她心率增快些许，不疼不痒。况且既然莉莉安没有走远，那么以她的脚力就必然能在莉莉安回去之前赶上她。
她担心的是另一个必然。她一旦找到莉莉安，就必然要和她说话，沟通——她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吗？然而她并不擅长沟通。无论她愿不愿意，她都必须承认自己现在心里有点紧张。好吧，可能不是有点，而是有些。她的心跳说不定其实是因此才加速的，而不是她跑的这点距离，她这么感觉。
要说什么呢？她想表达什么？光凭她在这儿这一点足够吗，她遐想道，如果是个了解自己的人的话，说不定。莉莉安了解她吗？这个问题刚刚浮现她便已经有了答案：她们才认识两周，她凭什么要了解她？
那就代表着……她得说点什么。
于是，兜兜转转，月见草又回到了这个问题。她要说什么呢？
这么想着，她发觉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那道足迹带领她回到了林子边缘，然后拐了个弯。她还没来得及往那个方向走，仅仅是将头转了过去——
——她在那儿。莉莉安。她真的在。明明是自己找了这么好一会儿的，从屋内一路追到林子里再追到这儿，同时遵循着克莱蒙特的指引和莉莉安自己的足迹，她当然得在。即便如此，她仍是对这一点感到不可思议，或许她对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本身就有些不可思议。
不远处的树下坐着一个少女的身影，背靠着树干，双腿弓起，手交叠于膝上，她仿佛也在眺望山下那万家灯火。
她在想什么呢？月见草在这一刻短暂地忘记了她的烦恼，转而想道，她会是怎样的表情？她会在独处时终于压抑不住眼泪汹涌，最后满脸泪痕吗？还是说自己来得太迟了，她已经心灰意冷，双眼空洞，戴着一副寂寞神色？
看不见。从这个角度她窥不见少女面容丝毫，只得见背影。快换个位置，她本能地想道，可下达的指令还没能传达到她双腿，暂时抛却脑后的难题又似潮水般涌回她脑海，月见草整个人顿时动弹不得。看见了又能怎么样呢？她扪心自问道，难道看见了就能知道该说什么了？
或许。但更可能发生的是——她更怕发生的是——她会彻底缄默。
她不敢向前走。她明知道还有其它可能性，却仍在脑海中那两幅景象间不住徘徊，拿不定主意究竟哪种情况更好还是更坏。她本就不知怎么去安慰人，要是再看到莉莉安满脸泪痕的模样，她只得哑口无言；她知道有时的沉默要强于说错话。可若莉莉安心灰意冷，她无论如何言语都无济于事了，不是吗？到时剩下的不过沉默而已。
她需要时间。来思考该说什么。她早就意识到这件事，只是到了现在危机感才笼罩住她，令她意识到这件事的迫在眉睫。
她握紧了拳头，按捺住想要后退的冲动。倘若那样的话，她还不如待在房子里等莉莉安回来算了，跑这么一大段路出来找她干嘛？
于是月见草就这样卡在这儿动弹不得，往前走也不是，往后退也不行。快想！她催促自己道，可是她脑海中独有这两个字的回想，要说实际该说什么的点子那是一点都没有。快想啊！她再次催促道，奇迹却不会单单因为她希望就发生，她的大脑仍是一片空白。
然后她前方不远处传来一声叹息，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响动。
没时间了。她看着莉莉安站起身，拍了拍衣服。没时间了！她感到一种惊慌正逐渐接管她的身体，大脑对全身各处下达着一时间甚至处理不过来的命令，她的呼吸失去节奏，双颊泛上红晕，额头开始发烫。莉莉安正一点点转过身来，动作在她眼中简直放慢了一半。该怎么办？！
她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她。
“我……”
她想要解释，却只是有这股冲动，不知道要解释什么。我不是特意来这儿找你的？那她来这儿干嘛？都到这种时候了，至少也得对得起自己跑的这段路吧？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没控制住自己？这句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会觉得可笑，事已至此，说这种话有用吗？
“对不起。”
她双拳依然紧攥，双眼也用力一合，低下头去。片刻的延缓中，她只能拼凑出这么三个字，也只有这三个字在她看来是好过沉默的。
应……该？这……不能是说错话了吧？她本来是（仅）有这份自信的，结果什么也没换来，已经过了两三秒了，莉莉安还一个字都没说呢。这可怎么办？她微微抬起头，悄悄睁开一只眼睛，还没来得及反悔就看向了莉莉安，结果发现对方的脸上满是惊诧神色，她松了口气。好歹比她想象的那两种情况要强。
“没……”莉莉安的话语同样是戛然而止，再以另一句话延续，“你怎么在…这儿？”
“我…跟来的。”
“你一路都在跟着我？”
莉莉安双手叉着腰，皱起一只眉头。她其实没有什么咄咄逼人的气场，或是哪怕一丝逼问的意味，可月见草当下紧张得听风就是雨，哪儿注意得到那么多？
“没——没有！”月见草慌忙解释道，生怕莉莉安以为她有什么恶趣味，“我在房子里等了会儿，但你一直不回来，我就只好出来找你了……”
月见草不经意的委屈语气诱得莉莉安向她走了两步，脸上惊色随着步调已经化为柔色，她开口道：“找到我一定花了不少麻烦吧？”
“倒也还好……”月见草垂下眼去，摇了摇头道，“只是追踪脚印而已……”
莉莉安听到这话不由得止住了脚步，面上刚换下去的惊色再度浮现，这姑娘难不成是什么冒险故事里的游侠吗，她不由得想道。
“我们……回去吧。”
月见草话说完发觉自己声若蚊蚋，要不是四下寂静无声，除了她自己是谁也别想听见这句话了。这么一想莉莉安才反应过来，月见草真的是一件衣服没披就跑出来了，还好四下无人，不然一位少女被人看到穿成这样就跑出来不得羞死人了？
“你怎么一件外衣没披就跑出来了，晚樱？”莉莉安又走近一步，小声问道。
“我不是一时心急嘛…就……”
“冷吗？”
“不冷。”
她话音刚落便有一阵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
“就一点点……”
“可是…你还没有说你错在哪儿了呢。”
“我…”“你——！”
“说完我们就回去，好不好？”
“我……”“我不该那么对你说话的。那时候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突然就那样了……”
“嗯，我知道了。”“然后呢？”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那样了。”
莉莉安嗯了一声，脸上又恢复了笑意，说道：“之前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不该擅自动你的东西的——”
“——就是件衣服而已，是我反应过激了。”
听闻，莉莉安的神情严肃了些，她摇了摇头道：“我跟艾儿基本什么事都要自己打理，所以我们看到家里有什么需要整理的就会直接去整理，这是个老习惯了。或许确实是你反应过激了，也可能我确实是出于习惯就随手去做了，但这些都不代表我做的就是对的，因为还是让你不开心了，不是吗？”
月见草眨了眨眼睛，然后缓缓点了点头。明明是一个年龄的，月见草想道，怎么她就能这么成熟？
“所以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没有经过你允许就动你的东西了，好吗？”
说着，莉莉安向前伸出了一只手，月见草却背过身去，避开了那只手。
“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她的话戛然而止。
“怎么了？”
“没事……”“我们回去吧。”
话音刚落，月见草就要离去。莉莉安看着她的背影，娇小的身躯在这夜色中看起来格外脆弱。她知道月见草有什么话想说，而她感觉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去问，下一次就是很久以后了，如果后面还有机会的话。她没有迟疑，一把抓住了月见草的手。
月见草身子一颤，下意识地就要甩掉莉莉安的手，可莉莉安紧握不放，她挣扎了一两下无果也就放弃了。
“干嘛……”
“可以告诉我吗?”
“告诉你什么？”月见草明知故问道。
“你在意的…是什么？”“是很私人的事情吗？”
“不是……”“听着太小气了…不想说……”
太小气了？莉莉安觉着有些好笑，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月见草这么扭捏的样子。她轻轻拽了拽她的手，月见草低头望去，迟疑了一下才转过身来，她稍稍垂首，两只眼睛扇着睫毛，向上望着莉莉安。
莉莉安知道，倘若月见草真的不想说，那自然也不会对她说这些话，说不定连一开始的“无心失言”都不会有；既然心门紧闭，又何来失言？她认为月见草其实是想要打开心扉的，不过是因为性格原因而……不便……开口而已。总之，她已经旁敲侧击了这么多下，火候应该已经差不多了，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推她一把。
“晚樱，你觉得一个念头就足以让我对你另眼相待吗？”
“这……这我怎么知道嘛！我们才认识几天啊！没准你现在没想什么，过几天就——”
“我向你保证，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可以相信我吗？”
“我……我信你就是了……”
莉莉安双颊漾起盈盈笑意，双眼眯成两道弯，她问道：“那…可以告诉我了吗？”
月见草似乎仍是带着一丝不情愿地点点头，开口道：“就是…你之前不是在叠我的衣服嘛……”
莉莉安嗯了一声，示意她说下去。
“我本来才注意到你在捣鼓什么的，然后走了个神，一回神就发现你已经叠完了，还叠得又快又好，结果就……”
莉莉安听了有些目瞪口呆。就因为这个？！她嘴上没说出来，但如果月见草此时没有撇过头去的话，她大概也能看见莉莉安脸上明明白白写的就是这几个字。
“为…什么呢？”莉莉安继续引导道，希冀着还有下文。
“我也不知道。当时就感觉很……恼火？无助？感觉离了刀剑我好像什么也不是，就连叠衣服这种事，你能轻轻松松地做到完美，我却连试的想法都没有，因为我知道再怎么试它也是皱的、乱的。”
她叹了口气，将身子转到视线的方向，边走边说道：“就算握着刀剑我也什么都做不到，想保护的人保护不了，该杀的仇人也杀不掉，挣扎到最后也不过是保证自己的苟延残喘，甚至不是因为我的挣扎起了什么成效，而是因为我足够幸运，有那个女人救了我一命。”
说完，她转向莉莉安。
“你明白那种感觉吗？当你一辈子的训练就为了一件事情，却在紧要关头，偏偏是这件事情上你毫无用处，最后招致的后果只有你一人承担，因为只剩你一个人能承担了。这种感觉你理解吗？”
莉莉安默然，她摇了摇头，月见草便接着说了下去。
“那件衣服怎么样都无所谓，就是件破衣服罢了，我才懒得管。只是……看到你随便就把我做不到的事情做得那么好，再反观自己，就……”
说着，她在原地坐了下来，双手抱腿，下巴放在膝盖上面，背对着莉莉安。
“我很可悲吧？”月见草的声音微微颤抖着，身体忘却的冷仿佛由话语代为承受。她等待着回应，二人之间的沉默却拒绝散去。是不是说的太多了？月见草察觉头顶的星光正渐次叠影，不知为何正在模糊，她垂下头，将脸埋进了臂弯中，掩住脸颊的阵阵发烫，以及盈着点点泪光的双眼。
本来是来这儿跟她道歉的，月见草忿忿地想道，怎么把自己给说哭了？她忍住抽鼻子的冲动，任由泪水沿着鼻梁滑至鼻尖，再无声地滴落。背后传来的还是沉默，莉莉安也许已经觉得自己太麻烦了吧？她用力眨了眨眼睛，试图阻拦泪水于眼眶，一点点地将它们推回眼窝深处。
在确保喉咙不会背叛自己，泄露她方才的状态后，她又开口道：“要不…你先回去吧？我没事的，一个人在这坐一会儿就好。”
话刚一说完，脚步声便立刻响起。看吧，说不定她早就想走了，还跟她说自己没事的……显得自己多傻啊，真是的！连一句话都没说，她又不在乎……嗯？
月见草从自己的小心思中探出一只耳朵来，发现那脚步声并不是渐行渐远，而是在…向她靠近？还没等她再度确认，那脚步声已经来到了她身旁，停了下来。接着是一阵响动声，布料的质感，和……体温？
她抬起头向身旁望去，看见莉莉安就坐在她旁边，同样是双手抱腿，莉莉安的脸上满是关切，她眼角低垂，一双榛子色的眸子中月光似水流动。
“你……”
莉莉安无视了她要说的话，又往她那边挪了挪，直到与她贴上才作罢，然后轻轻地靠在了月见草肩上。
“晚樱。”
月见草想要转过头去看莉莉安，结果发现这个姿势令她无法轻易看到莉莉安的脸，她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好僵着身子应答道：“嗯？”
“那不是我‘随便’就做好的事。我有跟你说过吗？我之前是在一户富人家里做佣人的。
“没有……”
“你觉得那些看起来随便的动作，我都练习过成百上千次，都是我近……六年以来的成果。”她还不等月见草接话就继续说道，“可是呢？有用吗？我做得再好每个月的薪水也不过勉强支撑我和艾儿吃喝罢了，要不是父母还留下了些财产，我们俩连度日都困难。那我就不做了吗？”
“当然不是。这笔钱无论再怎么少，也比没有强。如果没有……那些人……的话，”月见草清楚地感觉到莉莉安提及教团的人时咬了咬牙，话语中的温度几乎降至冰点。不过这似乎是暂时的，莉莉安随后便恢复了正常，“我想……我现在大概还是会做着一样的事，过着一样的生活，一天又一天，直到……”
莉莉安稍微动了动身子，调整到舒服的姿势后继续说道：“直到艾儿长大成人，能过上自己的生活。那时，最好的可能是她离我而去，到大城市里闯荡，最坏的就是她会跟我过上一样的生活，停不住地向前，却不过是在原地转圈。无论如何，我的努力大概都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改变，甚至可能都不能让艾儿过得更好一些。”
“那你说，我这样算是可悲吗？”
月见草想说当然不是，可是……真的不是吗？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就能笃定你自己是可悲的呢？”
“我——”
她下意识的开口就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想好要反驳什么。
莉莉安从她肩上抬起头来，凝视着她的眼睛，问道：“难道最后觉得可悲你就不去做了吗？”
“那要是做到最后都没用，那做它干嘛？”
“不做到最后怎么知道到底有没有用？”
“你这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我们除了撞南墙还有其它选择吗？”
莉莉安嘴角泛起一抹凄凉的笑容，眼中浮现出月见草从未臆想过会在这位少女身上见到的悲伤。
“晚樱，”莉莉安探向月见草置于膝上的手，将其握住后说道，“我……不了解你的过去，可能其实都不怎么了解你这个人……但是，”那双悲伤的眼睛此刻正闪烁着一种温暖的光芒，如灯于飞蛾般吸引着月见草的心神，“若是让你再重来十次——一百次——你会有哪怕一次选择放弃吗？”
月见草心底清楚答案，可她的倔强不允许她摇头否认，因为那样相当于承认莉莉安是对的，她只能愣愣盯着她。莉莉安见状笑了笑，那凄凉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月见草无法理解的骄傲，像是在说：“你看，我果然没看错她吧？”
“而且，”月见草感觉手上传来一股力道，她看见莉莉安微微眯起眼说道。“你就不想报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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