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莉迪娅将三个女孩儿带到楼上房间安顿了下来,然后她就回到了楼下起居室,尚未点着的炉火旁坐着她的两位长官,以及与他们面对面而坐的,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女人。那女人的白发胜雪,堪称无暇。
“艾德薇丝…大人?”她呢喃道,声音小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
女人看了过来,她登时与那如星光般凛冽的目光对上了眼,令她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心头一悚,急忙俯身致歉道:“请原谅我的失礼,大人!我不是有意的!只是——”
“无妨。”
比安卡摇了摇头,似乎没把这当一回事。她真的就只是听见了有人唤她的姓氏,然后看了一眼而已。
听到回应的薇莉迪娅如获大赦,缓缓抬起身子。坐在比安卡对面的二人也暗自捏了把汗,既是替薇莉迪娅,也是替自己,毕竟交涉要是还没开始就给人留下了无礼的印象,虽不致破裂,可还是不要无事生端的好。
“谢大人宽容。”她说道,然后低着头走到了那两人边上,坐在了那年长男人右侧的椅子上,另一个男人坐在他左侧。
薇莉迪娅坐下后,年长男人便开口道:“人都到齐了,艾德薇丝大人。我想,我们应该先向您禀明身份才是。”
他抬起手,作掌指向右侧的薇莉迪娅,说道:“这位是——”
“——我知道。”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男人眼中却无丝毫不满,反倒满是惊讶。他身边二人也是同样,薇莉迪娅甚至一时间忘了先前的惊惧,将头抬了起来,结果发现对方正看着她,她们的视线又一次对上。
“你是朝露城的薇莉迪娅,方才你在外面已经做过自我介绍了,所以也无需重复一遍。”
薇莉迪娅讶异地发现,那双眸子再望去时已没有了初次的威压,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但依然遥不可及、高高在上——并非凭借地位或修为而生的自傲,而是俨如穹苍中的极星,即使立于雪山之巅也无法触及,令人心生渺小与敬畏。
这样高不可及的一颗星愿意去听她说的话,记住她的名字,薇莉迪娅心底忽的感到万般荣幸,即使她对这天人一无所知。
“而你,则无需做自我介绍。”比安卡又将视线转向居中的男人说道,“托比亚斯·克莱蒙特,‘捕风’头目,不过联盟竟然舍得把你派下来确实令我意外。”
他倒也想坐在自己房间里伏案批文,可是情况不允许啊,他想道。
“因为您就是如此重要的存在,大人。”
一位未知天人的存在是所有国家都不可忽视的威胁不说,历史上还没有过一位天人身份未知的情况,这根本就是闻所未闻。
“至于你,”比安卡最后看向克莱蒙特左侧的男人,犹豫了一瞬后说道,“还是报上名号吧。我对你一无所知,尽管是你认出了我。”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感到那视线在他身上停留时比对其他二人要犀利不少。他估摸着是因为他之前对她提起过她家人的事情,以及她的葬礼。一位天人的过往,还是不要轻易触及的好。可他当时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把任务达成了,不是吗?直觉告诉他最好把事情解释清楚了,不然对座的人可不会开心。
“我叫梅松·卢埃尔,大人。我也曾就读于辛达维纳,早您一届毕业。”
“那已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如此清楚?”
“恕我直言,大人,您不是个能轻易被忘掉的人,无论是天资或是外貌。二十二岁就能从那儿毕业的,只您一个。”
薇莉迪娅只是对辛达维纳这所学院略有耳闻,听说是联盟的三大理事国所联合创办的学院,唯有天赋至高者才可就读;因为其创立的特殊性,毕业生并不只输出到某个国家,而是在整个联盟地界内都极为抢手。
克莱蒙特则清楚他并不是在溜须拍马,因为卢埃尔今年才四十五岁,他毕业时与她现在大概是一个年龄。而比安卡入学时仅有十九岁。
“就当做如此吧。”比安卡集中在他身上的视线松开了,她看向克莱蒙特,“说吧,什么阵仗。”
“五天后会有云帆来此,送您去向天湖城,到那儿会另有使者接待,并向您告知下一步动向。我们的职责只是接引,以及保障您这段时间的……人身安全。”
“保障我的人身安全?”比安卡目光骤然变得玩味起来,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你们要怎么保障我的人身安全?靠这个小姑娘吗?”
克莱蒙特的眼中出现一抹惊诧,又一闪而逝,他点头道:“没错。”
比安卡转头看向她,薇莉迪娅下意识地别过头,避开那视线。她的动作没有大到会显得失礼,可也没有小得令人不致察觉。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她的心并不像她希望的那么冷静。
“假以时日的话,或许有一两分机会。”
下达判决后,她目光又投向克莱蒙特,默不作声地询问着他的后手。毕竟这点事情也不是只有她才能看出来,这不可能就是他们计划的全部。
不出所料,克莱蒙特又点头道:“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特地委托逐星宫为此打造了一个仪器。”
说罢,他视线转向如谈判桌一般挡于二人之间的茶几,上面放着一个格格不入的金属块,状呈长方,通体纯银,不曾抛光,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装饰。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不止如此。
联盟三人是本来就知晓这器具的功效,比安卡则是看到了其侧面接近顶端处,以及顶面居中的极其细微的缝隙,就连灰尘相比之下都显得粗大。沿着那两条缝隙,被切割开来的部分向上弹起,接着分别往左右平移开来,露出了它的真面目——一个匣子。
匣子中,一个银环占据了主体,上面镌刻着种种符文,字体飘逸却整齐,每个字只占据自身该有的空间,绝不僭越半分。银环之外,匣子的四角各镶嵌了一颗宝石,赤青橙白,代表的是四大元素,火水土风。银环之内,金色叶片层层叠加递进,形成了一个圆,圆心陷下去一小块盆地,其中心竖起一根银针,差不多与指甲盖一般长短。
“这仪器——或是说这仪器里的东西,能在紧要关头给予薇莉迪娅足够的能力。”
“且先信以为真,代价是什么?”
“您的血。”
“我问的是代价,不是前提。”
“只要情况不变得危险,就不会有代价。”
“一个人的血落到图谋不轨之徒手里的话,其后果的严重性,需要我来提醒吗?”
“我们是知晓的。”
“知道还敢要?”
“正因为知道所以才要。”
气氛陷入一阵沉寂,片刻后,比安卡率先开了口。
“我若是不给呢?”
“您既然来了,那自然是会给的。如果没有做出相应的觉悟,那就也不会来。”
比安卡盯着他看了一阵子后,忽的看向坐在一旁的薇莉迪娅。她正沉浸于自己的心事。
“你打算怎么做?”
薇莉迪娅低垂的目光猛然抬起,望向她的双眼满是惊诧和慌乱。惊诧很好读懂:她是没想到比安卡竟然会去问她的看法。这是地位造成的,既是她作为一位天人,也是薇莉迪娅作为联盟三人,以及整个对话内话语权最低的人使然。但那慌乱却不这么一目了然。除了资历尚浅所带来的紧张之外,还有一个别的什么促成了这股慌乱。
“我——我吗,大人?”
“嗯。”
那别的什么就写在了女子的脸上——紧绷的眼角,勉强的微笑,莹莹的碧绿双眸——所有的线索都在比安卡眼前,可是她拼凑不出来。
“我…听从长官吩咐。”
“我问的是你的打算。”
女子呆住了。她的双眼还在比安卡身上,心思却不然。比安卡清楚,她在审视自己心底掩埋的东西,因为她自己也曾那样过。不过她只能看出这么多,因为每个人审视的东西都是神秘且独特的,在其概念被完全捕捉前恐怕都是虚无缥缈,没有形体的。
饶是如此,女子残留的视线还是透露出了些什么:其中温润的感觉正渐渐蒸发,干燥,僵硬,如同失去水分的枯叶。比安卡能感觉到,那温润必是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正如水分于叶片一般,离了就活不了。然而这觉察的过程要求水分,以自我的水分换来自我的清晰,这是残忍的,无可避免的牺牲。
“我……”
薇莉迪娅开了口,缓缓地,像是语言尚在组织,颤抖着,像是还未从觉察中走出。
“我大概还是会按照原来的计划做。”
说完这句话时,薇莉迪娅的声音已不再颤抖,她咽了咽口水。
这真是种奇妙的感觉,比安卡想道。有什么在她面前死掉了,不留形骸,无迹可寻地,但同时又丝毫不比这房内的家具,房外的流水与草地缥缈丝毫,它确切无比。
“你知道后果吗?”
她摇了摇头,每一下都仿佛一把铁锤在敲打着什么。
“即使如此你也要这么做?”
她点了点头。这一下便定了音,定了形,她的目光中温润的那部分已然失去,取而代之的是钢铁的坚韧,闪烁着锃亮的光泽。
“即使如此,大人。”
“那便如此。”
她重新将脸转向克莱蒙特,说道:“来吧。”
接着她伸出一只手,像是在托着什么东西一样,克莱蒙特知道她要做什么,他急忙起身,以双手劝阻道:“还请避免驱动星尘,大人!”
“就这么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您,大人,是原则问题。”克莱蒙特说这话时满头冷汗,他斟酌了一下,最后还是坦白道,“我们的后手收到的指令是:如果屋内传来使用星尘的迹象,便当作交涉宣告破裂。”
“那这仪器就没问题?”
“这仪器是做过密封处理的,内部的运转不会流露到外界一丝一毫。”
比安卡没露出什么反应,几息后她开口道:“按你们说的来就是。”
说着,她便将手指自那根银针上按了下去,一滴殷红顺其流下,她抬起手来。与此同时,那根银针缩回了仪器中,随即,一颗透明珠子又从那位置升了上来,它的顶端将缺失的圆心填补住后,银环开始转动,上面镌刻的符文开始发出蓝光,整个仪器颤动起来。
那珠子顶端一点点地开始呈现出红色,如同一捧清水中落入了一滴血,那红色慢慢从一缕蔓延成一片,填满珠子后又变得浓厚,由淡淡的玫红色化成了暗淡的猩红。在那红色完全饱和之时,仪器的颤动停了下来,金色叶片开始旋转收缩,让出的空地中展露出了那颗珠子,它缓缓升起。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克莱蒙特说着,转头看向右侧,“你得把这个吞下去,薇莉迪娅。”
“啊…嗯。”
她没有任何迟疑就伸出手去,探出的手臂缓慢但坚定,小心翼翼地将那颗暗红珠子拾起,放至手心,拿到眼前。她盯着它,就像看着自己的未来。她知道跨过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可是那双翠绿眸子中没有挣扎。她深吸一口气,吐出后手直接往嘴上一盖,头一仰,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在她察觉之前便已经完成了吞咽的动作。
“如此,契约便算缔结完成。只要珠子内血液的主人不牵动星尘,珠子便不会发挥功效,并会在一段时日后自行溶解。如果血液的主人使用星尘,离珠子内封存的血液太远,或是契约当中的另一方的身体无法再维持契约,珠子便会发动功效。”
话音散去后,屋内一片寂静,没有人做任何反应,本应轻盈的空气在此刻似乎压住了所有人的肺,他们专注呼吸。片刻后,又是克莱蒙特打破了沉默。
“艾德薇丝大人,在我们抵达天湖城前,薇莉迪娅将会伴您左右,一刻不离,还请担待。”
比安卡看着克莱蒙特,后者随即低下头致意。她又转向薇莉迪娅,薇莉迪娅也看着她,脸上神色惊讶非常,有喜有忧。接着女子站起身,再次向她行了个礼。
“还请多关照,艾德薇丝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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