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余简轻手轻脚地溜出余家大门。
天还没亮,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
她裹紧外套,按照管家给的地址,朝城西的老巷子走去。
巷子深处有家开了三十年的早点铺,据说,它家做的酥油烙饼是全城最好吃的。
余简到达时,铺子刚刚开门,已经有几个老主顾在排队,她搓着冻得发红的手指,耐心等待着。
“姑娘,要几个?”老板是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声音洪亮。
“四个,不,六个吧,”余简想了想又改口,她不知道李笙和洪拾月的食量,多买点,总没错。
热腾腾的烙饼用油纸包好,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余简小心地把它们放进保温袋,又去隔壁店铺,买了两杯热豆浆。
一切准备妥当,她拦了辆出租车,报出李笙家的地址。
车子驶入城郊一片安静的住宅区,停在一栋带院子的老式平房前。
余简付了车钱,站在门前深深呼吸,不太敢去敲门。
她越过不高的院墙,能看见里面几株开得正盛的腊梅,金黄色的小花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刚要抬手敲门,身后传来汽车的引擎声。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路边,洪拾月从后座走下来,看到余简时明显愣了一下。
“你来这么早?”他穿着深灰色高领毛衣,外面套了件黑色大衣,整个人看起来比昨晚宴会上更加清冷疏离。
余简举起手中的早餐,“我买了酥油烙饼和豆浆,听说李先生喜欢这家的。”
洪拾月走近,目光在她冻得通红的鼻尖上停留片刻,“你几点去的?”
“五点半出门的,”余简老实回答,“没想到人太多,排队排了一个小时。”
洪拾月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按了门铃。
等待的间隙,余简从袋子里拿出一份烙饼和豆浆递给他,“你先吃点,还热着呢。”
洪拾月接过,掀开油纸咬了一小口,随即皱起眉头。
“怎么了?不好吃吗?”余简紧张地问。
“葱花,”洪拾月勉强咽下那口饼,“我不吃葱花。”
余简这才想起烙饼里撒了葱花调味,顿时懊恼不已,“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这里有薄荷糖,你要不要……”
她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绿色包装的糖果。
洪拾月看着她慌乱的样子,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不用,进去吧。”
这时,院门开了。
一个穿着蓝色布衣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面容清瘦,眼神锐利。
余简猜到,这是传说中的剪纸大师李笙,也是洪拾月的师父。
“师父早。”
洪拾月恭敬地问好,“是我约余小姐来的,她还带了您最爱的酥油烙饼。”
李笙回头,目光落在余简身上,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又是余家的人。”
余简紧张得手心冒汗,连忙递上早餐,“李先生,这是我刚买的,还热着。”
李笙没接,转身往院子里走,“进来说话,别在门口站着。”
余简和洪拾月跟着进入院子。
这是个典型的传统四合院,中央种着几株腊梅,树下摆着石桌石凳,角落里有个小亭子,里面放着剪纸用的工具和材料。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东厢房窗户上的一排剪纸作品,在晨风中轻轻摇曳,美得令人屏息。
李笙走到院子中央,晾晒刚才没忙完的一叠宣纸。
余简见状,赶紧放下早餐想去帮忙,却被洪拾月一把拉住。
“师父不喜欢干活的时候被人打扰,”他低声提醒,温热的气息拂过余简的耳廓。
余简点点头,退回他身边。
两人安静地站着,看李笙一丝不苟地将宣纸一张张铺在特制的架子上。
晨光透过腊梅枝丫,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个……”余简小声问洪拾月,“□□平时都这么早起来工作吗?”
洪拾月摇头,“只有天气好的时候才会晒纸,师父对纸张要求极高,必须亲力亲为。”
余简若有所思地点头,重新看向那些剪纸作品。
其中一幅,是个女子侧影,线条流畅,仿佛随时会从纸上走下来。
“那是师娘。”
洪拾月注意到她的视线,声音更低了,“十八年前去世的。”
余简心头一紧,正想说什么,李笙已经晾完纸转过身来。
李笙扫了一眼余简的脸,“是不是余承德让你来的?”
“不是,”余简摇头,“是我自己想来跟您学剪纸。”
“为什么?”李笙冷笑,“余家人不是一向看不起我们这些手艺人吗?”
余简握紧拳头,声音低下来,“您也可以不拿我作余家人……我想靠自己的本事,在余家站稳脚跟。而我母亲说,只有学好剪纸,才有资格继承家业。”
李笙沉默,眼神变得复杂。
他走到石桌旁坐下,拿起余简带来的烙饼咬了一口,“嗯,是老刘家的味道。”
又喝了一口豆浆,“你倒是会投其所好。”
余简不敢再出声,静静等待下文。
“有兴趣是好事,可你没有天赋,”李笙许久才重新开口,“你的指节太硬,不适合精细的剪纸工作。”
余简的心沉了下去,但片刻又倔强地抬起头,“我可以练。”
“练?”
李笙嗤笑,“剪纸不是靠蛮力,也不是靠时间,是靠这里。”
他点点太阳穴,“还有这里,和这里。”又指指心口。
洪拾月轻咳一声,“师父,她人很聪明,观察力也很好。今早她……”
“我没问你,”李笙打断洪拾月,但语气并不严厉。
他转向余简,盯着她多看了会,“这样吧,三天内,你剪一种花给我。题材不限,但必须让我看到你的‘心’在作品里。”
余简眼睛一亮,“真的?您愿意给我机会?”
李笙已经转身往屋里走,“三天后的这个时间,再来。如果你剪不出来,就别来了。”
“好的,大师!”
余简激动地看看洪拾月,后者却表情凝重。
她微微疑惑,以为他也怀疑她的能力,心里暗自下定决心,一定不能辜负洪拾月引荐的好意。
注意到院子里盛开的腊梅,余简灵机一动,“我就剪腊梅吧。”
洪拾月的眉头皱得更紧。
而李笙已经进了屋,门砰地一声合上了。
“谢谢你,洪先生,”余简真诚地说,“没有你,我连这个门都进不来。”
洪拾月摇头,“叫我拾月就行。那个,你真要剪腊梅?”
余简点头,指着院中的花树,“这么漂亮的腊梅,剪在纸上,一定更好看。”
洪拾月欲言又止,只是说,“那,三天后见。”
离开时,洪家司机似乎在和洪拾月说什么。
洪拾月回应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进余简耳朵里,“有些事,必须她自己去碰壁才能记得深刻。”
余简脚步一顿,站在路边。
但很快,兴奋感压过疑虑,因为她终于有机会证明自己。
回了余家,她找管家张叔帮忙,在房间地毯上整理需要的剪纸工具和宣纸。
可余家的工具都是高级货,她根本不会用,随身带着的,在乡下用惯的普通剪刀,太钝了,剪不出精细花纹。
“小姐,您要的剪刀和纸。”
管家敲门,递给她个包袱,“按您说的,去小商品市场买的。”
“谢谢张叔,”余简不敢让父母知道自己在学剪纸,也不敢去麻烦余家的其他人。
只除了为人和蔼的管家大叔。
眨眼,两天半过去。
余简足不出户,在房中反复练习剪腊梅。
一开始,她照书画上的图案剪,总觉得死板没生气,后来她尝试凭记忆剪李笙院中看到的腊梅,却抓不住那种傲雪凌霜的神韵。
第三天下午。
余简看着桌上几十张失败的废纸,沮丧得想哭,距离约定时间只剩几个小时了,她的作品连自己都不满意。
“张叔,附近哪里有腊梅?”她叫住来送饭的管家。
管家想了想,“郊区冰湖边有一大片,这个季节应该开得正好。”
余简带上剪刀和纸出了门。
冰湖在城郊公园,因湖水冬季结冰而得名。
她到达时已是傍晚,夕阳将冰面染成金色,而湖岸边的腊梅林开得灿烂,金黄花朵在寒风中摇曳,美得惊心动魄。
余简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开始仔细观察。
她见花枝条舞动的姿态特别美,便给自己的作品取了个有意境的名字,“风中腊梅。”
正专注构思,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这样剪,永远剪不出腊梅的魂。”
余简回头,洪拾月在不远处,黑色大衣被风吹起,衬得他像只展翅的鹰。
“洪...拾月?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风景美,我来透透气。”
洪拾月走近,看向她手中的半成品,继续道,“腊梅之所以特别,是因为它在严寒中绽放。像你这样,坐在避风的地方剪,作品里怎么可能体现出它的坚韧?”
余简觉得他的话有理,眨眨眼,“那该怎么办?”
洪拾月说,“跟我来。”
他带着余简走到湖边一块突出的冰面上。
这里风更大,寒冷刺骨,但视野极好,能近距离看到腊梅在风中挺立的姿态。
“你在这里剪,边感受腊梅经历的风雪,边剪。”他说着,悄悄挡在她侧面,便为她挡去大半的寒风。
余简却没注意,她握着剪刀,手指冻得发僵,但咬牙坚持。
奇妙的是,在这种极端环境下,她真的对腊梅有了更深的理解,这些看似柔弱的枝条如何不屈不挠,这些娇嫩的花朵如何傲然绽放。
剪刀在手上飞舞,余简完全沉浸在创作中,甚至忘了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手中是一幅栩栩如生的《风中寒梅》。
在她的剪刀下,腊梅枝条摇曳,花瓣似乎随时会飘落,却又坚强地留在枝头。
“怎么样?”她期待地看向洪拾月。
洪拾月安静仔细端详。
夕阳的余晖透过红纸,在地上投下美丽的光影。
半晌,他说,“比我想象的好很多。”
洪家司机不知何时也走过来,啧啧称奇,“余小姐这手艺,不像新手啊!”
余简不好意思地笑,“我在乡下经常剪窗花,只是没学过正规技法。”
洪拾月将她的剪纸夹进她带来的作品夹里,“时间不早,该去见师父了。”
去李笙家的车上,余简坐立不安,不停挪动位置。
洪拾月瞥她一眼,“很害怕?”
“那天我听见了你和司机的话...□□真的很讨厌腊梅?”余简小声问。
洪拾月没正面回答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禁忌。师父的禁忌,就是腊梅。但也没关系,你剪的很棒。”
这个回答让余简更加忐忑。
但当她到达李笙家,递上那幅《风中寒梅》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李笙接过剪纸,久久凝视。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精细的纹路,眼神逐渐变得柔和,甚至带着一丝哀伤。
“姻儿...”他轻声呢喃,“是不是你在帮她?”
余简不确定自己听到什么。
但洪拾月明显也听到了,因为他惊讶地看向了李笙。
只见李笙深吸口气,将她的剪纸放在桌上,转身对她说,“既然你完成了这次的作品,按照约定,我要收你为徒。可你记住,以后如果完成不了我的任务,随时会被我赶出去。”
余简忙鞠躬,“谢谢师父!我会努力学习!”
离开时,洪拾月送她到门口,念念有词,“师父见了你的腊梅剪纸,没生你的气。”
余简同样不解,但她太高兴了,顾不上多想,“可能因为我剪得还不错?”
洪拾月若有所思地看着院内,“也许吧。”
当晚,余简将那张被李笙认可的《风中寒梅》贴在了自己的床头。
她并不知道。
此时在李笙的院子里,洪拾月站在师父面前,对她的腊梅剪纸连声称赞。
李笙没像往常一样发怒,只在洪拾月肩上重重一拍,“你也收收心吧,你和她,缘份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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