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刚刚听闻此事后，瞬间反应出来的那一大堆，是作为一名赫赫有名的地方强族子弟应该有的政治嗅觉。
但这事儿，得分开来看。
判断问题，又不是套模具，遇到的事，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就拿这世家子弟施粥放粮来说，除了得看人，就是具体是谁干了这件事，分析他背靠是何家族，家族的势力大小，家族的立身之本，以及这个人本身在家族所处的地位以外，还要考量的是他具体做了什么，以及在哪做的。
拿荀慎举例来说。
若是荀慎做出设棚施粥赈济灾民此类的善举，朝廷肯定是要重视的。
重视的原因也很简单，一则，荀慎出身荀氏一族，而荀氏则是百年大族，颇有人望；二来，荀慎明显就是荀氏一族精心培养的下一代子弟的领头羊，何况荀慎自己本身就极为出色，是荀氏一族全族年轻一代之中最有出息的孩子了。
但你说重视，朝廷又没有那么重视。
原因就在于，荀氏一族虽颇有名望，但家族人丁却不兴望。
何况荀氏一族以诗书立家，又受雍朝皇族大恩，说句僭越的话，就算是雍朝皇族这帮人真的把天下作没了，但荀氏也不可能再事二主。
按照现行的风气，若有朝一日真的毁天灭国之时，不说其他人，就荀家主支这些人，通通都是要随天子殉国的。
所以若是面对荀慎代表荀氏一族在外施粥放粮，朝廷的重视程度不能说没有，但也不会太过关注揣测。
可能产生的变量在于，一来看荀慎他做了什么，若是他不仅是救济灾民，反而仗势欺人，趁机强抢良民为奴为隶，那朝廷可能会下手干预一下。
但这样的干预，也得有明确的证据和苦主，告到朝廷那边，朝廷才可能理会一下。
其二则是看他这样的行为是在哪做的。
多年下来，荀慎这一支主要的经营便都在京畿附近了，但人家的祖地和老家可不是。
若是荀慎在京畿施粥赈灾也就罢了，若是荀慎回荀氏一族的祖地大行此类善举……
这两者背后代表的意义和对朝廷的重要程度，可是天差地别。
所以将这思考路径套用在此次施粥放粮的佘少夫人身上，结论也就非常明晰了。
首先，殷大娘子虽然出身殷氏，但已经出嫁为他人新妇，是佘府的少夫人，所以此次举动代表的则是佘氏。
佘氏，怎么说呢，也算是祖辈们都出过些英雄人物，但近几代以来，子孙泯然众人，家族的人望威势已然大不如前，原先以为殷娘子的夫郎，算是这一辈较为杰出的人了，但就这么看下来，也只是平平。
而且佘氏本就是京畿贵胄，势力分布全在周边，这么说吧，即使是他佘公子在城外施粥，若无做下强令灾民做出典妻鬻子的行为的话，朝廷是不会多加干涉的。
更何况，殷娘子又是女子，那背后所带有的政治威胁便更弱了。
所以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算的上是一件帮弱扶贫，为朝廷解忧的善举了。
真正有意思的地方来了，这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义举，却被这佘少夫人的君姑，佘夫人直接告到了皇后处……
且举告用的名头还努力地和朝廷最为忌惮的豪强隐民扯上了关系……
真不知道该说这佘夫人是心思歹毒呢，还是该说她愚钝不堪呢？
荀慎此时却也真生了好奇之心，难道这佘夫人真觉得，若是真佘少夫人因此获罪，她佘氏还能立身不败毫发无损不成？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一府主母做出如此昏聩之举？
是有什么自己刚刚梳理时的疏漏之处吗？
对了！还有施粥时掺杂的树皮和草籽！
这究竟是个怎么回事呢？
就在荀慎想的越来越多，越来越深时，上面的雍帝依然有了决断。
雍帝随意地甩了甩自己手中地琉璃珠串，缓缓说道：“这边事已了，你们出宫回家做些准备，动作要快，最晚明天一早便出发吧。“
他边说着，边坐回了软榻上，对跟在自己身边的张常侍说道：“你送他们出去吧，顺便出一趟宫，看看城门口这殷家娘子们设棚施粥到底怎么回事。“
雍帝随意挥了挥手，众人领命后便退下了。
雍帝拿起放在一旁，还未批完的奏本接着看起来，但刚看了两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便又放下了。
许久后，雍帝幽幽叹了口气：“就说佘氏她就不是个好人家，阿姊不听，看看，自家的女娘，受人磨搓了不是？“
一旁的王内官听到此话，身形往殿内的阴影处缩了缩，像个隐形人似的，无知，无觉，无感，自也是什么都没听到……
张常侍将荀慎宋和送出宫城门外，作揖行礼后，便开口与两人告辞：“两位公子，我就送二位至此了，在下还有公务在身，就不耽误两位公子的时辰了。二位可速速归家，收拾好一干行囊，早早出发，望两位此行顺利，安全归来。“
荀慎和宋和接了张常侍的礼，但却没打算立刻动身回家。
荀慎行礼，反问张常侍道：“谢常侍吉言，敢问常侍可是现在直接前往城门外查看这殷家两位娘子的施粥情况？”
张常侍看着面前光风霁月的荀家公子，眯了眯眼，笑着说道：“荀公子客气，是，既然陛下吩咐，自然要尽早办了的好。”
荀慎接着张常侍的话说道：“那不若我同常侍一同前往，不瞒常侍，我在殿中听到王内官所言时，便对这不同寻常的施粥之举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刚在在内殿时便想着立刻过去看看。”
“那这收拾行囊……？”张常侍迟疑地问道。
“无妨，无妨，我们都是男子，本就没有那么多要紧之物需要收拾，而且陛下派我们此行是赈灾，那自然应当轻车简行的。”
“更何况，说起这殷家娘子施粥，我也是第一次听闻，豪族施粥还能在里面放树皮草籽的，这也太奇怪了，不行，我好奇得紧，得赶紧去看看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还没等荀慎回了张常侍，一旁的宋和便已然忍不住了，抢过话头，噼里啪啦上来就说了一堆。
张常侍笑着听完宋和这一通抢白，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和两位公子一同前往看看。”
京畿，京畿，听这个名字便能猜得，这地方算是雍朝最为核心的地方了。
换句话讲，当灾民已经在京畿城外形成聚众之势时，说明此时的灾情已然到了极为严峻的地步了。
如葵在刚刚得知在在京畿城外的乱葬岗里已经出现了因大学而冻死的流民的消息时，便立刻从家中挑选了身形比较强壮的健仆，去到城外打听消息了。
等到哪天消息的仆人回来禀告时说，现在聚集在城外的灾民竟是多来自于徐州和赣州时，如葵瞬间了解到这次灾情的严重性了。
徐州和赣州，一个位在东南一个位在西南，一西一东，两地均受灾如此严重的话，那说明其他地方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此算来那整个南部和中部基本上都算是出现了较为严重的雪灾。
而更让人头麻的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徐州，那可是雍朝著名的粮仓啊……
如葵咬紧后槽牙，回忆着，上一世这个时候的大雍朝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这么一回想，如葵心里更难受了，因为其中的诸多细节，自己竟然是毫不知情的！
是的，不是不记得，也不是记不清，而是毫不知情！
现在能回想起来的，唯独只有整个雍朝因为这次雪灾死了很多人。
刚开始人们多是冻死的，一部分人冻死，是因为雪灾而导致的极低的温度，尤其是因为饥荒，逃亡而来的灾民。
京畿，对比起徐州和赣州，本就算是处于北方。
所以对于那些来自南地的灾民来说，京畿本身就比南方冬天来得更加寒冷，再加之雪灾的因素，今岁的京畿的冬日，算是近十余年来最冷的一次了。
而这些逃亡来的灾民，他们既没有保暖的厚实过冬衣物，也没有可以取暖的黑炭柴火，自然也就没能扛住这次的雪灾。
大量灾民冻死的另外一个原因，则是缺少粮食。
人在吃饱时，身上会从内而外涌起一股热流，整个人瞬间就暖和了。
虽然那效果不能一直维持，也不是一个可以彻底抗住雪灾带来的低温法子，但总归是有些用处的。
而且人在处于极其饥饿时，身上会一阵阵的发汗，发的是那种冷汗。
发多了这样的冷汗之后，汉江本就单薄的衣服浸湿，处在如此低温的环境下，人就更冷了。
因为没有粮食，导致这些需要食物抵抗严寒的灾民无法吃饱，灾民们无法吃饱，就处于长期饥饿的状态，而长期饥饿又会多发冷汗，发多的冷汗又会浸湿衣物使得这些灾民的生存环境更加寒冷，这简直是一个恶性轮回。
这么几圈轮回传下来，身体较弱的灾民，比如幼儿，老人，先一步被冻死；再往后来，身体比老人孩童稍微强一些，但也不算太过健壮的女娘们也没扛住，相继冻死；到最后，便轮到了身体没有那么好的年轻男子。
这些男子们离世的原因说是被冻死，并不准确。
与其说他们是被冻死的，不如说他们是病死的。
他们都死在了那一场场因风寒而引发的高热里。
爆发如此大规模病死的阶段，正是大寒小寒刚过，马上迎来立春的日子。
这一般生病的人死绝后，如此难熬的寒冷的冬天总算是彻底过去了。
立春来了之后，天气回暖，众人都以为，算是度过了这百年难遇的雪灾这一劫难时，万万没想到，还有更大的一波劫难，在下面等着毫无察觉的雍朝民众。
是，真正造成民众大批死亡的缘由，并不是刚刚过去的雪灾，反而是天气回暖后，在大家满怀着希望的新的一年的春季里爆发的瘟疫。
但是，此次瘟疫何时爆发，何处爆发，以及最为重要的此次瘟疫的具体缘由，如葵都是一概不知的。
当然说起来，真的也怪不得如葵。
因为上一世的这个时段，如葵家中，以及整个佘府，两家都因为如霍丧子而乱糟糟的。
如葵那时，陪完刚刚丧子的阿姊，又紧接着侍奉因为照顾阿姊而病倒的阿母，如果说是出门打探消息了，就说那院子里面，高高围起的四方的天儿，如葵也是许久都未见过了。
如葵死死地抿住双唇，心下懊恼。
如葵足足想了有好一会儿，最终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狠狠地磨了磨自己的后槽牙。
此时懊悔那些通通都是无用，反正巫神已经给了自己重来一遍的机会，既然现在灾祸才刚刚开始，那一切都还来得及。
不知道源头，不知道节点地方，也不知道最后那场瘟疫的缘由，无所谓，不重要！
这些通通都不重要！
自己现在就处在一切祸端发生的开头，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那就什么都不放过！
饭是要一口一口的吃的，人是要一个一个地救的，不知道引发瘟疫的根本原因，那就从这灾祸的开端一点一点地试，直到试出和上一世截然不同的局面为止！
如葵在心里定了定，开始盘算，所谓欲治其事，先察其因，现在京畿城外刚刚聚集起各地逃难而来的流民，根据上一世的结果来看，初期多是冻死、饿死以及病死。
在这三种死法里面，饿死算是最好解决的了。
最直接有效的法子，那便是施粥放粮。
这也是解决症结地第一步。
但……如葵想了想自己努力攒下的私房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就自己那点家底，再想想现在灾民地数量，设棚施粥，那怕是连三日都抗不下去……
不过……如葵眼睛一转，没关系，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自己家底浅薄，但阿姊可是身家深厚！
想来面对如此家国大义，阿姊定能慷慨解囊！
果然，这事儿得先去和阿姊一同商量~
如葵抓起斗篷，直奔佘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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