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云州裹挟着咸涩的海风,临渊中学的梧桐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朝辞抱着素描本穿过走廊,帆布鞋踩过斑驳的阳光,他总爱低着头走路,镜片后的眼睛习惯性躲避旁人的目光。
转过楼梯拐角时,远处戏剧社排练厅传来的争吵声突兀地刺破寂静。
“校庆剧目必须用我的设计稿!”林疏月的声音尖锐而傲慢,“那些艺术部的学生懂什么戏剧美学?”
朝辞脚步一顿,攥紧素描本加快了脚步。
他不想卷入任何纷争,更不想让人注意到自己颤抖的指尖——那些藏在画纸背面的焦黑废墟,是他永远不愿示人的秘密。
“朝辞!”
班主任薛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惊得他几乎跳起来。
年轻女教师抱着一摞作业本,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来办公室一趟,这次月考成绩要单独聊聊。”
办公室的白炽灯刺得人眼睛发疼。朝辞盯着自己在地面投下的影子,听着薛晴翻动试卷的声音。
“总分下滑了二十名。”纸张被重重拍在桌上,“你最近在艺术部都忙些什么?校庆比高考还重要?”
“我……”朝辞喉头发紧,十二岁那场大火后,他就再也无法在旁人注视下正常画画。但这话他说不出口,只能攥着校服下摆,任由冷汗浸湿后背。
“下周戏剧社要招标《麦克白》的舞台设计,听说你报名了?”薛晴突然问。
见朝辞猛地抬头,她叹了口气,“别因为害怕就躲在角落里。我看过你的画,不该浪费天赋。”
放学铃声响起时,朝辞逃回高一(5)班。教室里已经炸开了锅,几个同学正围着班长争论。
“必须用我的方案!暗黑哥特风最适合《麦克白》!”短发女生把画纸拍在桌上,笔下的城堡阴森扭曲。
“太压抑了!校庆是喜庆场合,应该用暖色调!”戴眼镜的男生推了推镜框,他的设计稿上,金色城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你们懂什么?麦克白的悲剧就是要这种绝望感!”
“那观众看着多难受?不如画成童话剧——”
“都闭嘴!”班长猛地拍桌,粉笔灰簌簌落下,“明天必须定下来,谁有更好的设计?”
教室突然安静下来。朝辞把素描本抱在胸前,犹豫着要开口,却听见有人嗤笑:“朝辞不是艺术生吗?让他画啊,说不定又要躲在厕所画到半夜。”
哄笑声像潮水般漫过来。
朝辞僵在原地,十二岁的火场、母亲烧焦的衣角、同学惊恐的眼神……所有记忆突然翻涌上来。
他转身冲出教室,直到跑到操场角落才停下,大口喘着粗气。
“又被欺负了?”
谢天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个总爱把校服拉链拉到顶的男生丢来一瓶矿泉水,“那群人就是嘴贱,别往心里去。”
朝辞拧开瓶盖,冰凉的水却没能缓解喉咙的灼烧感。
他盯着远处操场上嬉笑奔跑的人群,看他们的影子在塑胶跑道上被夕阳拉得很长,像是一条条永远走不出去的路。
“我真的画不出来。”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只要有人看着,我的手就会不受控制地发抖,像被火烧着了一样……”
谢天恒闻言沉默片刻,弯腰捡起地上一块碎石,在跑道上随意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把拉链拉这么高吗?”他没等朝辞回答,就继续说道,“初中时我爸生意失败,债主闹到学校,当着全班的面扯我衣服,说要拿校服抵债。从那以后,我就怕别人盯着我看,总觉得身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朝辞诧异地转头,这是他认识谢天恒半年来,对方第一次提起家庭。
少年依旧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矿泉水瓶上的标签,“但后来我想明白了,那些人的眼光,就跟这塑胶跑道上的影子一样——看着又黑又长,其实风一吹就散了。”
远处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混合着少年们的欢呼声。
朝辞想起昨天深夜,他在画室偷偷画的那幅《燃烧的城堡》,火光中的阴影明明灭灭,像是随时都会从画纸里钻出来。
“可是有些阴影……”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睛泛起雾气,“是刻在骨子里的。那场火,我妈把我推出来的时候……”
“所以你才总画废墟?”谢天恒突然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但废墟也会重生啊。你看观潮巷那些老房子,被拆了又建新的,照样有人住。你上次画的废工厂,窗户里不是还长出了野蔷薇?”
他捡起另一块碎石,在小人旁边画了朵歪扭的花,“说不定你的手发抖,就是因为它想画出比别人更鲜活的东西。”
夕阳把谢天恒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少年认真画画的模样,让朝辞想起小时候母亲教他握笔的场景。
那时的阳光也是这样温柔,却在某个深夜化作吞噬一切的烈焰。他握紧矿泉水瓶,指节泛白,“如果再失败了怎么办?”
“那就再画一次。”谢天恒把碎石丢向远处,拍拍手上的灰,“反正我们还有三年,大不了等毕业那天,把画贴满整栋教学楼,让他们后悔现在嘲笑你。”
他忽然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说不定到时候林疏月还得求着你给她设计舞台呢。”
朝辞被逗得轻笑出声,胸腔里堵着的硬块似乎松动了些。
晚风卷起操场边的梧桐叶,带着海水的腥咸拂过脸颊。
他望着天边即将沉入海平线的火烧云,那些翻滚的橙红色,像极了画纸上未干的颜料。
晚自习的预备铃突然响起,惊飞了梧桐树上的麻雀。
谢天恒一把揽过朝辞的肩膀,半推半拽地往教学楼走:“快走吧,要是被老班发现我们逃课,又得写检讨了。”
两人踩着铃声冲进教室时,班里已经安静下来。
朝辞回到座位,从素描本里抽出那张被揉皱的《燃烧的城堡》草图。
在台灯的暖光下,他拿起铅笔,轻轻描着城堡坍塌的轮廓。
这次,他没有躲避前排同学偶尔投来的目光,笔尖落下的线条虽然仍有些颤抖,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定。
晚自习的铃声在教室上空回荡,朝辞的铅笔尖悬在画纸上方,迟迟未落。
前排同学翻动书页的窸窣声,后排男生压抑的咳嗽,都像细密的银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谢天恒悄悄踢了踢他的椅子,递来一张折成方块的纸条:"试试把他们想象成会移动的石膏像"。
朝辞低头轻笑,铅笔终于落下。
他专注地勾勒城堡的裂痕,试图将白天谢天恒说的"废墟重生"融入笔触。
但当同桌探过头来看画时,他的手腕还是不可控地抖了一下,原本笔直的线条突然扭曲。
"又在画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同桌撇了撇嘴,"校庆舞台要的是华丽,不是你这种丧气画。"
朝辞的指甲掐进掌心,强迫自己深呼吸。
谢天恒突然重重拍了下桌子:"你懂什么?梵高的向日葵刚画出来时,也没人觉得美!"教室里瞬间安静,几个同学回头看了一眼,又各自埋下头去。
下了晚自习,朝辞没有回宿舍。他抱着画具,悄悄溜进了美术楼顶层的画室。
月光透过积灰的玻璃窗洒进来,在画架和石膏像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这里是他最安全的角落——没有人会突然出现,没有人会盯着他颤抖的手评头论足。
画纸铺在画架上,朝辞却迟迟没有动笔。他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幅未完成的旧作上:那是火灾后他第一次尝试画的风景,画面上的房子扭曲变形,天空布满刺目的红色线条。
此刻,那幅画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咔嗒——"
画室的门突然被推开,朝辞惊得差点打翻颜料盒。进来的是隔壁班的学姐,抱着一摞画纸,齐肩短发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看到朝辞后微微一愣:"这么晚还在画?我来存作品。"
朝辞慌乱地用袖口盖住画纸边缘颤抖的线条,耳尖发烫:"随便...随便画画。"
学姐却径直走到画架旁,垂眸盯着他笔下的城堡废墟。
她无名指上戴着的银色戒指轻轻叩了叩画纸:"这个视角很特别,"她指尖划过城堡崩塌的梁柱,在左下角停顿,"如果在这里加上一束光,从废墟的缝隙里透出来,会不会更有希望的感觉?"
朝辞喉咙发紧,镜片后的眼睛倒映着月光。这是第一次,有人没有用怜悯或嘲讽的语气评价他的画。
他盯着学姐袖口露出的半截纹身——那是一只振翅的蝴蝶,边缘缠绕着荆棘。
"可废墟...本来就是被烧毁的东西。"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就像被毁掉的人生,哪来的光?"
学姐突然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色橡皮擦,在画纸上轻轻擦出一道不规则的空白:"你看,"她捡起铅笔,在空白处勾勒出一缕纤细的光,"我小时候住的老街被拆了,所有人都说那是破旧的废墟。"
她的笔触顿了顿,"但拆迁那天,我在瓦砾堆里发现了一株野百合——它的根扎在断裂的墙砖缝里,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
画室里只有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朝辞看着那抹光从废墟深处蔓延出来,突然想起火灾后躺在病床上,母亲塞在他手里的那颗水果糖。
那时窗外也是这样的月光,甜腻的糖味混着消毒水的气息,成为他记忆里最矛盾的温暖。
"真正的光,"学姐将铅笔塞进他手里,温度从笔杆传来,"从来不是用来掩盖伤痕的。你看这些裂痕,"她的指尖悬在画纸上扭曲的线条上方,"如果让光穿过它们,反而会变成独一无二的图案。"
朝辞握着铅笔的手依然在抖,但这次他主动在光的尽头添了片叶子。
野蔷薇的轮廓在月光下渐渐清晰,花瓣边缘被他故意涂成深浅不一的红色,像凝固的血迹,又像新生的朝霞。
当画室的挂钟敲响十一下时,学姐收拾好画纸准备离开。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指着墙角那幅满是刺目红色的旧作:"其实这幅画的天空,很像台风天的云。"她眨了眨眼,"也许下次,你可以试着把恐惧画成另一种风景。"
画室内重新陷入寂静。
朝辞盯着画纸上那株在废墟中绽放的野蔷薇,忽然想起母亲常说的话:"再黑暗的夜,也会有星星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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