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情况，好像很不好。”跟在裴阑侧后方的柯戎说。
在他去第二数据库支援时就发现了，只是当时裴阑和许声跑得太快，他们之间没什么交流。
做上司的关心下属的身体健康，实属正常。
“嗯，知道。”
见裴阑不愿多说，柯戎就不再多问。
可他的脸色就是很憔悴，不像累到极致，反倒像是……身体里缺了什么东西。
不像人类缺乏食物，像是精怪很久没有吸到人的精气。
深渊先生，你的秘密真的很多。
他们来到厂房生活区，裴阑试探着拧了拧水阀，水龙头里竟出了水。
只是干净的水源而已，柯戎明显感觉到他的心情有所好转。
大概是，嘴角能抬高一个像素点的喜悦程度。
心情还算不错但身体不太好并且有很多秘密的深渊先生摘下手套，俯身在水流前洗脸，以图清醒。
他可以清晰感觉到一旁注视他的目光，落点在自己的耳垂与脖颈上。
看这两处地方不奇怪。这是裴阑身上除了脸，唯二有特征的地方。
盯着他耳坠的人觉得他古怪，流苏耳坠这样累赘的物件，不该出现在这种干练高效的人身上。
盯着他脖颈的人觉得他脆弱，致命点被留下伤口，被烙下耻辱的图腾，以示此人曾经距死亡一步之遥。
这个人，又会怎么想？
水珠在下颌汇聚，滴落。
脸色比平时更苍白的青年抬头，睁开眼看向柯戎，打算辨析他的反应。
下一秒，裴阑右眼瞳孔骤缩，仿佛看到了极其震撼的事物。
……好辣眼睛。
直觉让他闭眼，所以在裴阑看清柯戎的“灵魂”之前，他已经忘了这东西的样子，只留下惊惧的余音。
裴阑捂住眼，摸索自己的单片眼镜。戴上后，刚才的画面仿佛就成了虚无假象，直接消失，转为正常，他也收回那一瞬的慌乱。
至于柯戎，他看着从裴阑下巴上滴落的水珠，没察觉到他神情不对。见他捂眼睛，也只以为是眼睛进水。
裴阑揉着太阳穴，深吸一口气，心有余悸道：“……你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为什么？”柯戎捂着胸口佯装心痛至极。
裴阑：“算了，开玩笑的。”
“对了。”柯戎看着他，点了点自己的右眼，他想问的是裴阑的右眼。
“眼睛受过伤吗？”
裴阑瞥向他，动作幅度很小，连镜片的链子都没有晃动。
真有意思，从没有人敢这么过问他的私事。
于是他说：“怎么会这么想？”
“很少见戴单片眼镜的人，难戴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视力障碍的眼镜似乎都是两个镜片。”
当然，裴阑鼻梁高挺眼窝深邃，戴只眼镜轻而易举。
只是戴着眼镜在作战时总归不方便，所以柯戎想，如果不是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可能裴阑也不想戴着。
“不该问的别问。”
他们在废墟中休息。
两人隔得不远不近，是能察觉到对方存在又不会打扰的距离。
柯戎又在观察他。
如果说刚才在水池边上的盯视是明目张胆，那么这会儿就是偷偷摸摸。柯戎怀疑如果盯得太过分的话，这人能直接从睡梦中醒过来。
都累成这样了，让他多休息休息吧。
裴阑的睫毛并不很长，只是像鸦羽般细细密密，投下一片阴影，总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青年在疲惫中微微低着头，略长的刘海遮掩了那双闭合的眼眸，似乎少了些攻击性，纯黑的皮质项圈更显得他颈部皮肤苍白。
看似坚硬，其实是柔软的。
他在睡梦中依旧警惕，端坐着靠在墙柱边，手搭着腰侧的匕首。
裴阑随身只带着把匕首，但他并不常用，更多时候，他还是更喜欢直接用手捏碎人的颈骨。
轻轻收拢五指，一条生命就断送在他手中。
所以手套的报废率其实更高一点。
次日，组织派人来回收能源，他俩蹭着组织的能源车一同离开。
经此一役，柯戎嘱咐他说：“一击毙命的确是杀手的实力体现，却实在不像守序者所为。”
话里话外都在说，不要冲动。
他算哪位，说教到他头上？
裴阑盯着那张薄唇张张合合，心中烦躁有余，更多的是一种怪异的情绪。
好想把他的嘴堵上，用什么都行。
当然最后还是没堵，裴阑靠着车厢闭眼假寐，装没听见。
在柯戎身边总是很容易有困意，他身上是喷了安眠药吗，裴阑人已经迷糊了，还不忘腹诽。
羽睫掩下眸底倦意，车厢内安安静静，只余车轮碾过沙石带来的细碎动静。
回了基地，柯戎想起来这天下午要去中心城上城区。
包括柯戎在内的所有冥河上层，都看最高管理局不顺眼。在扶桑事件中他们在管理局手里碰壁，如今柯戎看那群人更是不爽。
但为了维持表面上的合作关系，冥河偶尔会派人去管理局造访，美其名曰，互通有无。
飞行器载柯戎及助理小程进了上城区。
不得不说，集整个特拉瑞斯地区财富与科技的中央地段，实在如梦似幻纸醉金迷。
安排在门口接引的人认出冥河的飞行器，走过来。
“渡者，您好。司局长吩咐我来带你们参观中心科研院，我是这里的负责人，叫我务青就好。”
接引的人笑容得体，伸出右手。
柯戎伸手与他交握：“你好。”
三人在走廊上并行，科研院内的每个区域都实现了全透明监测，穿着白大褂的科研工作者穿梭其中，遵守着一成不变的规定做日复一日的事，像蚁穴中的工蚁。
“这里是生物工程区，安装最先进的排气设备和封锁系统，发生事故或泄露的几率极低。”
务青向他们介绍。
“再过去是环境修复技术的发源处，一些净水、净土、净气的相关技术，由专人研究，初具雏形后转至环境保护局，试点结果无误后普及社会。”
“我成了……哈哈哈哈，我成了……！”
穿着混乱神色兴奋的人踉踉跄跄地从三人边上跑过去，状似疯癫。
柯戎：“……”
务青：“……”
柯戎悄悄跟身旁的小程碎嘴。
“科研院的人私下都这样？”
小程：“也不算吧……只是个别几位。”
说着，又有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女性经过他们身边。这位女士神情闲适，手上晃荡着烧瓶，其中盛放了半瓶透明液体。
务青倒吸一口气：“陆工，浓硫酸不要裸放！也别带着浓硫酸走来走去！”
陆洱步履不变，气定神闲，偏头看了他们一眼。才发现，她雾蓝色的发丝中间，有一缕白发。
面瘫的陆工程师说：“关你屁事。”
“哔——”
小程发来的脑波通话请求。
柯戎不动声色地接听。
小程：“那位女士在冥河有工作，她的代号是‘蓝鹦’。”
柯戎：“是卧底？”
小程：“差不多，虽然她是先来的科研院再来的冥河。”
还是双面的？
“但众所周知，冥河的外勤人员接触不到什么情报，可以把她当做埋在科研院的一条暗线。”
在冥河成员这方面，柯戎的信息储备不如小程这个老冥河人。
柯戎表示了解。
就是这位卧底女士，看他的眼神怎么那么古怪。
似乎……不怀好意。不像萍水相逢，像是有深仇大恨。
另一边，打工人务青还在勤勤恳恳地介绍。
穿过两间玻璃室，柯戎鼻尖微微一动。
血味。
扫视一圈，目及之处洁净明亮，细闻还能闻到冰冷金属的气息，刚才的那丝血味仿佛是幻觉。
但柯戎的嗅觉绝不会出错。
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破地方，不会背着人偷偷搞人体实验吧？
恰好此时小程问：“务青先生，我去解个手，请问洗手间在哪？”
作为职场老油条的务青，当然不会放任外部机构的人在科研重地乱走。
务青礼貌微笑：“我陪您去。”
他转头对柯戎道：“渡者先生，请您在此处稍作等候，不要随意走动，科研院内每处都需要生物特征权限，如果误触警报，解决起来会很麻烦。”
柯戎的表情同样和善：“好的。”
两人向另一条走廊走去，柯戎安安分分地待在原地。
在他们走进拐角的下一秒，那个有着浅金长发的身影消失不见。
柯戎循着血味绕过一条条走廊，最终来到一处门禁前。
竖瞳的颜色与形状骤然发生变化，幻化成一双刚才见过的深棕眼瞳。
“虹膜识别通过。”
借用一下眼睛，不好意思了，务青先生。
非人类的身份实在占了太大优势，一切身体部位都可以被拟态，一切随身物品都可以充做武器。
此时密闭房间内的研究员就被某种特殊分泌物迷晕了，只留下照常嗡嗡运作的仪器。
实验舱由于太贴合人的尺寸，又窄又长，有点像棺材。舱体内部的受试者悄无声息，仿佛真的失去了生命。
无数管道围着实验舱接了一圈，像逃不出去的蛛网。
柯戎在这里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原来如此。
恶佛在机器上的降临被终止，所以换成了活人。
用活人做实验是特拉瑞斯公约中明令禁止的事，作为最高管理局局长的人不可能顾及不到这方面。
只能说这群人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到底是路走窄了。
尘世梵多罗各，恶佛名姓中的每个字，都在指示凡尘间无量无及的每个事物。
太贪婪。
柯戎迅速地抄录着研究员没收拾好的资料。
“我记得我不是首领么？”他忽然皮笑肉不笑地自语，“怎么在干侦探的活。”
于是他让腕机的摄像头歇下，果断地给冥河发了消息。
“做好准备，一锅端了管理局。”
后续事宜交给下属，首领大人神清气爽地再度回到基地。坐在自己办公室里，柯戎想起另一件事。
他问恰好在办公室的白副：“白霰，组织下放的营养剂补贴很少吗？”
白霰：“每月五万币点，少吗？”
那深渊怎么一副快饿死的样子，柯戎暗自腹诽。
趁着深渊还在基地，他决定去关心一下。
绝对不是因为他对这人感兴趣。
冥河基地，任务管理区。
几个刚做完任务回来的人，没回去休息，也没急着领下一个任务，赖在后勤部窗口前开始闲谈。
谈着谈着，就不免谈到近期的风云人物。
一人放低了声音：“你们说，‘那位’和如今的首席比，哪个强一点？”
“深渊吧，墨莲都多久不接杀人的活了。”另一人没在意他话里的偷偷摸摸，大喇喇地将两人的名字抖出来。
“那可不好说。”
“我看得清清楚楚，深渊上回任务回来，带了一身的血，都没来得及赶回住处，直接进首领办公室处理的。”
“无论这血是他的还是别人的，都明摆着他技艺不精啊。谁杀人的时候不知道，不能沾染一身腥。”
“虽然深渊还没有正式编制，但看上面对他的重视程度，也是迟早的事，这些事现在都说不准。”
走廊经过一个身影，恰好是话题的主角之一，三人不自觉噤了声。
那是一个乌发披肩的高挑女人，一身黑色皮衣，身后背着把极长的唐刀，腰上挂着弯刀，旁人看不到的地方还藏了飞镖之类的暗器。看似很多，实际上这才是一个杀手拥有的正常武器储备。
乌涟，代号“墨莲”。
她目不斜视地进了门，向“后勤反馈”窗口走去，看也没看递了张纸条：“核销。”
窗口后传来柔和清越的声音：“好的。”
撩闲的三人听见这声音，吓了一跳，头皮发麻：“我草，兰菁，怎么是你！”
墨莲似乎也有些意外，略带惊讶地抬头看了眼窗口。
穿着青花瓷旗袍的温婉美人坐在那儿，朝他们笑笑：“怎么不能是我？”
一人抚了抚受惊的小心脏，道：“人事部闲成这样？连您都有闲心摆驾后勤了？”
“杨姐忙得脚不沾地，我这后辈自然要帮帮忙。”她脸上笑着，嘴里说着，一心多用，丝毫不影响手头的工作。
别看这人长得温柔多情，本质上多蛇蝎心肠，他们这些人都清清楚楚。
她口中的杨姐，是原先的后勤部主理人，近来卷入了几家药企的纷争，请了个长假，复工之日遥遥无期。
看上面的意思，似乎要把人事并进后勤，而这合并后的“杂务部”，大概率是由这位蛇蝎美人主理。
兰菁因伤退居二线后，算是杨姐带大的，如今师父危在旦夕，徒弟却趁火打劫，好不仗义。
在这三人低着头装鹌鹑时，又一个一身黑衣的人进了门。
作为对基地不太熟的新员工，裴阑跟着贴心小导航的指引，在外围区绕了一圈，终于找到了这里。
他同样直奔目的地——兰菁所在的窗口。
裴阑开口：“领编号102-2任务的补偿。”
由于之前临时变卦，上层决策组深刻意识到他们给任务者带来的心灵伤害。虽然报酬有所减少，但给了补偿，两相抵消后跟最初的报酬差不多。
只是补偿需要亲自来取，太麻烦。
墨莲坐在一边的沙发上，似乎还没有走的打算。
今天什么日子啊，双王会晤？
有点太热闹了。
三个人继续埋头。
“人事部在哪？”裴阑问兰菁。
兰菁笑眯眯道：“也在这里哦。”
他微微颔首表示理解：“续约。”
兰菁效率很高，很快就办完了所有程序。
转身时裴阑的身形晃了一下，但马上稳住了，没被人发现。
快撑不住了。
他得，赶紧回去。
门框上不知何时倚了个人，身形高挑，气势逼人。
他们的首领大人面色还是那么和善。
他说：“深渊，我有事找你。”
这人在对视时笑得太良善，仿佛他们是亲密无间的好友，彼此之间没有丝毫边界。
于是脸色很差的深渊跟渡者走了。
兰菁走出来，看向坐着的乌涟：“阿涟，我下班了，去吃午饭？”
墨莲起身，背上刀。
“嗯。”
原来她刚才在等兰菁下班。
三人：？
好像不太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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