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来路不明的热烟花,炸毁了战区与外界唯一的通道。
仇夏强行打开防护罩,耗尽了主舰的最后一丝动力,这是他失去意识之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他短暂地失明了一下,紧接着又因为撞击恢复了。
肩膀处迟缓地传来真实的痛感,而帕伽索斯和他之间的联系开始变得像一块被逐渐撕扯成两半的布料。他抽搐了一下。不要,不要离开我。
在逐渐模糊的视野中,仇夏看到十几架逃生舱整齐地排列,往茫茫的火海中去了。他训练有素的舰组成员将会在大副的指挥下穿越战区边界,及时在出入口彻底封锁之前离开战区。
仇夏挺满意的,同时也觉得自己现在似乎离死亡已然很近、很近。辛烨曾经带他去海洋馆,他不幸地看到一头鼬鲨的死。那庞然大物慢慢腾腾地升起的样子,以及它的身上排出的一连串气泡,中止的光影秀留下一台关不上的机器,那些泡沫在变得光彩夺目,这些留在他记忆的最深处,成为一个穿越时空的教训。
那尸体的颜色他不记得,最后落在哪里他也不记得。朦胧中,老埃尔南德斯那双布满黄疸的眼睛从亿万公里之外的病床来到他面前,老人褪色的睫毛对他说:你答应过我们什么?
仇夏想说“相信我”,结果只吐出一口瘀血来,彻底晕了过去。
两个标准时之后,仇夏在医疗舱中睁开眼,看到费轮少校苍白的面孔。
他挣扎着起身,环顾四周。尼克女神号比之前通话的时候热闹了些,很多作战员都在主舰上甲板,准备再次出发。每个人都在忙,他不明白费轮少校为什么不去,而要像现在这样……纠结地看向自己。
“狄安科技派出的研究成果出现在战区内多个星球上,出口炸毁了,是否蔓延到战区外未知,但可能性极高。”少校看上去已经熬了很久,嗓子已经哑了。
“您的舰组成员似乎在争取将出口重新炸开,第九区的三角座舰队刚才检测到了能量波动。他们和我们情况差不多,弹药储备见底,勉强能够防御,但没办法一直耗下去……好消息是狄安科技尚未将战区内的地面平民作为攻击对象。”
仇夏沉默了一会儿。“我是怎么过来的?”
“您一直没有断开人机链接,我们扫描帕伽索斯的时候检测到您的生命体征,获取了定位。”费轮轻声说,“这实在是太……中校,您是怎么做到的?”
“没什么了不起,基因锁的功劳。”仇夏若无其事道,“帕伽索斯现在怎么样?”
费轮心中惊涛骇浪。上一次基因战争中,曾屡次出现舰长控制权被仿生人内鬼夺取的情况,号称“种子行动”。人类栖息地最惨烈的几次战役,都有这些种子的影子,是间谍风潮在正面战场最具影响力的破坏行动。
为此,指挥中心推出了“基因锁”制度,将舰长与战舰的人机链接加一道舰长本人的基因编码,作为一道焊死的控制开关,才掐灭了种子行动的熊熊烈火。
但这救命的基因锁在战后滋生了新的问题,战舰终究是杀器,控制与战舰的共感本就需要常人难以匹敌的身体素质和精神状态。而不可取的基因锁让这种共感被强行延续到了一个人最衰弱的年纪。
大部分人都出现了身体机能在短时间内严重下降的现象,甚至有个别舰长活活被逼疯。第四区在十九年前曾发生过一起无差别杀人事件,凶手连砍四十三人后被警方击毙,经过侦查,发现凶手是一位上过基因锁的功勋上将,退役后在精神病院度过了充斥自残、暴力倾向和严重抑郁的晚年。
这起事件后,尽管依旧没有决定性证据能够证明基因锁和这些舰长的晚年表现存在确凿的因果关系,指挥中心还是取消了基因锁制度的强制性规定。同时,取下基因锁的技术也在不断开发,如今已经推向临床,然而风险很高,成功率不足百分之二十。
现代几乎没有人适用这项制度了,除非战舰遇到了“极端紧急情况”。
什么叫极端紧急呢?
五年前的东蛇要塞保卫战——维克多·赫尔的成名之战,仿生人余孽入侵要塞,尼克女神号主舰损毁七成,打破了战后战舰损毁率的记录,敌军一度将他们的人机匹配度围攻至百分之四十以下。
战舰拖着将近一百台民航,载着要塞的一半人口,全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其中还包括第七区的正副总长。而魔眼星舰队的其他战舰正被牵制在要塞,他们是唯一的机动队。
维克多撑了一个晚上,基因锁的程序在他手边备了一晚上,只要输入,在和对方继续掰手腕的时候,至少他不会被彻底揍下桌。
第二天,他顶着二百四的血压赌了个大的,领着三队尖兵用战斗艇从对方经过严密计算的阵型中勾出了个“虫子”,生生撕出一条血路,最后差点屠了那帮仿生人的厂房——下令之前他晕过去了,病危通知书倒是下了三次。
古德元帅不远万里跑来痛骂他。费轮跟着大副在中间劝架,听见维克多是这么狡辩的:“至于吗?反正人都救出来了,而且我又没用基因锁。”
费轮想到自己待会儿要做的事,心里直犯怵,觉得怪对不住人家的。
然而想想渺无音讯的维克多,以及这群仿佛永远打不完的猪头,她心一横,伸手取下仇夏的氧气管,低头道:“目前我临时接管了帕伽索斯的人机链接。”
仇夏颤抖着舒了一口气。能被接管,说明帕伽索斯的大部分功能还能够运行,他带着她死里逃生了。
“谢谢。”仇夏真诚地说,“辛苦了,第一次和她链接感到难受是正常的,接下来让我——”
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请您协助尼克女神号完成任务。”
费轮第一次做这种劫持“人质”的事,这辈子都没这么心虚过,仇夏望过来的时候她差点哭出来,闭着眼睛辜负了维克多的言传身教,硬是把威胁恐吓的台词改了:“……真的拜托您了。”
仇夏:……
不是,这到底是打算以恩相胁还是要我顺水人情?
不过面上他还是彬彬有礼道:“虽然指挥中心没有正式的支援调令,但作为舰队同僚,你们需要支援,我自然会全力配合。一点程序上的问题而已,少校太见外了。”
费轮闻言,总觉得眼皮要跳:这仇中校和维克多说的一样,确实是个人精。她根本没提程序的事情,是他想提醒她,万一有什么意外,他们谁都负不了责。
费少校自认年少无知,但也知道“谁来负责”在第一区的人那里是头等大事。
“不过话说回来。”仇夏笑眯眯道,“您同时接管两座战舰实在太危险了,帕伽索斯现在丧失了移动能力,您至少也要分一半链接给我……冒昧地问一句,帕伽索斯不是什么脾气很好、包容性很强的战舰,您现在真的没有什么不适吗?”
费轮和帕伽索斯的匹配度只有她和尼克女神号的三分之二,破了她服役以来人机匹配的最低记录,刚连上的时候还以为显示器故障了。她硬撑两个小时,已经吐过一回了,此时非常迫不及待地把链接转给仇夏——没全转回去,因为她怕仇夏跑路。
费轮抓起医疗舱里的补剂给自己打了一针,稍微缓了一些,脑子又转得动了,眼看着仇夏要往战斗艇那里走,连忙拦住他:“是这样的,仇中校,我们能拖到现在全靠战斗艇‘织网’布陷阱,每一艘战斗艇就是一个眼,漏一个就全毁了,一会儿我也要下去,所以其实……”
“其实什么?”
费轮犹豫了一下,把手上的戒指脱下来递给他:“这是赫尔舰长的……定位器。他从今天早上开始追踪对方兵源,提出了支援要求——现在或许是救援了。他的定位在十分钟之前超出了传感器的显示范围。”
仇夏指了指自己:“我一个人去?”
“这会是愚蠢的。但是我现在别无选择,只能这样委托。”费轮说,“舰长不在,大副和二副已经牺牲,我本来就是第三代理,指挥权已经放不下去了。接下来我要参与战斗,走不开,也无法派给您其他战斗员,除非如果外部救援及时赶到。”
“……好。有需要的话,帕伽索斯上的物资你们可以用,别给我把主舰都拆了就行。对了,按你们这个战术,现在是不是腾不出战斗艇?帕伽索斯上应该给我留了一架,我坐那个走吧。”
其实出于损坏的考虑,尼克女神配备的战斗艇是多于舰组成员的,但现在每一架设备都很宝贵。
仇夏这关头还记得帮她节约一把,和某位要战斗艇和要饭一样随便、每次都像不要钱一样往外扔导弹的舰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费轮心里一暖,几乎把从维克多那里耳濡目染的坏印象丢得一干二净。
管他是不是第一区的小白脸,她和他聊到现在都没有挨骂,觉得这位中校虽然说话绕了一点,脾气可简直太好了!
“那、那太感谢您了,仇中校,只要抗过这次……”
她本来想用“尼克女神号”做主语,但代表舰组许什么承诺好像都不太好,话到舌尖突然开了窍:“维克多·赫尔一定给你当牛做马!”
话音刚落,好脾气中校行云流水的准备动作突然就卡了壳。
虽然仇夏真的非常想问一句“你当真吗?”……最后还是忍住了,一笑置之。
“你们不也把我和帕伽索斯捞上来了么,谢就不必啦。哎,你帮我看看,这定位器我怎么不会用啊?”
费轮事先禁用了“风筝”的大部分功能,指环实际上就是一个坐标显示器。而仇夏看着定位图徐徐展开,还是忍不住赞叹:“信息这么详细啊!比指挥中心安在通讯器里那芯片方便多了,那玩意出了第四区之后和弱智一样,一条星轨都不认识,上次埃尔南德斯大副还看见我进黑洞了呢。这款好实用,不会又是赫尔军工给你们魔眼星开的小灶吧?”
指挥中心名义上提供战备,但栖息区实在幅员辽阔,各区指挥官难免也要“各显神通”,维克多·赫尔近水楼台,大家一直眼馋得要命。
费轮移开视线:“……是啊,哈哈。”
仇夏放在手心拨弄了几下,觉得有点爱不释手了,不过他遗憾地发现自己的手完全合不上它的尺寸,就随手放在制服的口袋里。费轮叮嘱他千万不能弄丢,理由是这小玩意似乎“造价很贵”。
“我这边预计还能拖三个小时,那边靠你们了,我不相信有杀不完的有生力量。”费轮隔着头盔对他说,“中校,愿我们能再次相见,向宇宙敬礼!”
仇夏向她致礼,调试座椅之后将定位图显示的坐标输入操作仪,驶向寂静的战区深处。
找到维克多·赫尔并不难,他消失的地点是一座矿星,正是第七区和第九区一开始所争夺的资产之一。从抵达那里开始,仇夏周身开始出现战斗艇残骸,款式很老,一看就不是正规的军备,被毁损的方式相当粗暴,很像是那位的风格。
仇夏敲着操作仪,在他看来,维克多既然敢一个人深入敌营,想必是手头有些线索。
他有种自己在寻着猎物的残骸追踪一头野兽的感觉,好奇心也被渐渐吊了起来,一边放出信号,一边琢磨着这“狄安科技”的来龙去脉。
就现状而言,他认为这是一场针对军方的恐怖袭击……那么目的呢?
那群“未知生物”到底有什么来头?
“这可能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仇夏对自己说,“但只是想一想而已,只是想一想。”
突然,显示器亮起绿灯,他放出的信号被捕获了!
谨慎起见,他将战斗艇伪装成了一台流浪的能源站,此时也没有贸然与对方对接。但对方在捕获信号后立刻对他亮出身份证明,然后立刻发来了对话请求。
如果真是维克多的话,这未免也太大意了,仇夏微微皱起眉。还是说自己的伪装不够彻底,或者他有什么方法能确认对方身份?
也不能排除是敌军捕获维克多之后设下的陷阱,所以仇夏没有接,准备进一步靠近信号源。通讯器响了三下之后被挂断了,对方直接发来一条语音通讯。
“0711A维克多·赫尔。夏,你要是来得再晚一点,就只有给我鼓掌的戏份了。”
在战斗艇狭小的座舱里,维克多不愉快的声音在仇夏耳边冷冰冰地响了起来:“你那‘金轮椅’呢?舍不得牵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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