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在水上行了一个多月，喝了齐道元的药还算是有些效果，起码没有真的睡上一个月，一行人抵达西海之滨，打算先在西海边的小镇歇息几天再行启程，一下船就直奔住处，顾远山坐船太久觉得有些闷，踱步到露台听风赏景。
从露台俯瞰，小城百姓的生活尽收眼底，可惜今日云厚，不然此时应当能看到落日，那也是雅事一桩。
肩上落了些重量，厚重的鹤氅罩住他单薄的身子，顾远山目光仍然落在海上。
忽然觉得眉宇间有些凉意，顾远山抬眸，说话间溢出的冷气有了形状。
“落雪了？”
身后墨怀风也抬头看，轻轻应了一声，阁楼上三三两两的雪花从云端往下坠，落在顾远山发尾，青丝白雪，沉默间风雪声大了起来。
天凉了，顾远山衣摆有临海风的弧度，双膝又开始隐隐作痛，墨怀风默不作声为他支起伞“回屋吧，天冷。”
顾远山没接话，右手越过伞沿摊开掌心迎上风雪，有几片雪花争先恐后落入他掌心，手腕上的红绳在满天飞雪之中明媚起来，那是出生时母亲亲手为他戴上的红绳。
这是西海的第一场雪，母妃在世的时候，一直说西海的雪是人间之最，此生一定要亲赴西海之滨，逛上三天三夜的祈雪节。
墨怀风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很多事，如同他掌心的雪，存在过，而后留下水渍，和说不清道不明残存的余温。
有一片雪落在了顾远山手腕处，与脉搏共振。
他正收回手，还能感受到雪化的温度，目光却不自觉越过那片雪，被不远处瑟瑟发抖的少年吸引了视线。
应该只有**岁的样子，蜷缩在屋檐下，面前用来维持生计的瓷碗都已经碎了半边，看来今夜这场雪对他来说不太合时宜。
顾远山放下的手被宽大的鹤氅遮住，叹出的气被风雪勾勒出无奈的轮廓，刚想开口对墨怀风说些什么，视线里却忽然出现一个人，高大的背影将那少年遮得严严实实，顾远山不自觉咽下那些话，仔细打量起那人来。
玄袍白伞，身形萧萧，风霜似乎都识趣地绕行，从伞面落下来，好像有冬天柔软的声音。
从高处看，也只能看到他头顶支起的伞倾向身前，遮住了少年一片支离破碎的天，顾远山目不转睛，街道人潮如织，有人驻足不前。
墨怀风看着他怔愣的神色，也顺着他的目光向远处看，西海虽为小镇，却也热闹非凡，楼下有那样多的人，他没问，但却知道顾远山眼神落在何处。
车水马龙，风雪在他周身静止下来。
墨怀风眉宇间积攒了寒意，无端陷入一阵长久的迷茫，难以言喻的感情最终归于平淡，他甚至问不出一个完整的问题。
很熟悉，短暂的情感一时占据了他心头，应该在哪里见过的，难道也属于曾经的记忆。
“认识？”墨怀风出声询问。
顾远山摇头“不认识，”他又意味深长地笑一声“不过我想，应该很快就会认识了。”
墨怀风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顾远山自顾自继续说道“他腰间那块白玉佩名为寒山，玄夜庭世代庭主以此为传承信物，你猜，他和叶迟，是什么关系？”
“他怎么会出现在西海，也是来找净世莲的？”
顾远山侧身面对墨怀风，眼神落在墨怀风眼尾那颗淡痣上，不偏不倚，他师娘眼尾也有这样一颗痣“你紧张？”
墨怀风被问得怔愣，不自在移开眼神“他久未出谷，如今出现在这里，应该提防。”
“你倒是，尽职尽责，”顾远山打趣他“好了，在离都呆了那么久，如今出来一趟，就好好放松一番，西海每年都有祈雪节，应该就在这两天，你带着逐尘四处逛逛，他太久没出牵机阁，也该透透气。”
“刚落脚就出门了，这种事，不用我们说。”
顾远山无奈笑了声，的确是自己想多了，继而浅浅地扫了眼屋檐下那一身玄色，便同墨怀风回了里屋。
叶迟与谢平川同路，在这小镇落脚还未找到客栈，叶迟眼尖看到了街头乞讨的孩子，不多时这地方下起雪来，谢平川慌慌忙忙去找客栈，叶迟于心不忍，自己绕了路到这儿找到了这小孩儿。
“还有力气吃东西吗？”叶迟的声音从高处落下来，少年颤颤巍巍地循声抬头，抖落睫上的雪花。
“有，有的。”上嘴唇碰下嘴唇，发出浑浊的声音，一点知觉都没了。
叶迟扯下腰间的玉佩，用灵力送到他面前的破碗里。
少年的谢字还没说出口，叶迟淡然地说了句“拿着它，到码头一艘竖着青鸟旗帜的船上，有人会给你吃食。”
少年有些胆怯地望向来人，叶迟居高临下的表情实在让人无法相信他没有别的企图，在他的注视下好像根本鼓不起勇气伸手去拿碗里的玉佩。
似乎看穿了他的犹豫和害怕，叶迟垂眸，将手中的伞留在他身边，再没多说一个字，干脆地转身离去。
走之前还不忘回身去看，方才露台上执伞观望的白衣公子早就不知所踪，只有留在眼前的飞雪如花。
谢平川绕着春归城找了一大圈，气喘吁吁地和叶迟打了个照面。
“你跑哪儿去了。”谢平川撑着他的肩歇口气。
“四处逛逛，”叶迟面不改色“找到客栈了？”
“找到了我就不在这儿了，”谢平川站直“西海来了很多人，客栈都满了。”
这座小城本就在西海之滨，每年试图出海寻找净世莲的人络绎不绝，如今极地有变，急于得到他的人更是成倍涌入春归城。
叶迟抬眼看向远处的露台，春归城应该已经驻扎了不少天机十三楼的人。承安王的名号在这春归城可比他一个刚冒头的庭主好使得多。
“四处看看吧，不急这一时。”
“不急什么啊不急，”谢平川跟在他身后“天都黑了。”
春归城城民多以打渔为生，求西海神君庇佑，传说中西海神君诞生于初雪降临的日子，于是每到初雪之时，西海城民都会举行盛会，人们都一致地认为雪是上天的恩赐，在这场雪中祈求一个丰年，祈雪节便由此而来。
叶迟撑着伞将风雪挡了个严实，谢平川走在他身边，一点儿也没蹭到，半边身子都落了雪，但他不甚在意，平时大雪天叔父都会让他出来练枪，何况这点雪花。
左看看右看看，瞥着路两边摊店，虽然不如皇城繁华，但这些商品形制新颖，在皇城从未见过。
叶迟看了他一眼，好奇的样子遮都遮不住，看来在将军府当阔少爷也并非想象中那么逍遥快活。
上次两人这么肆无忌惮地并肩闲逛，还是夜半时分被谢平川从睡梦中拽起来，翻墙偷跑出将军府，潇洒到鸡鸣之时才尽兴而归。
第二日就收到了神威将军与枯骨门众同归于尽的噩耗。
叶迟的回忆渺远，还未来得及伤怀就被身旁的谢平川撞撞肩膀，抬抬下巴示意他看旁边的玉饰铺。
叶迟看了眼摊主，又看向谢平川，谢平川揣着手“我瞒着谢语秋出来，她估计正想着怎么把我碎尸万段，我总得想个法子保自己一命吧。”
他端详片刻“那莲花吊坠怎么样？”
叶迟看向木架上被风吹得摇晃的玉坠，想到被谢旻用断的三把刀，委婉地回了他一句“多买几只吧。”
“什么意思？”谢平川面向他，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叶迟没回话，看到摊前又来了别的客人，抬眼示意谢平川“你保命的东西没了。”
方逐尘不慌不忙地从木架上取下这块莲花吊坠，这东西白白净净文文绉绉，最适合给顾远山挂腰上。
摊主朝他热情夸赞一番，说莲花是他们春归城的城花，保平安求姻缘都可灵了，方逐尘一听求姻缘就两眼放光了，他是真无法将姻缘两个字和顾远山联系起来。
果断拿出钱袋正打算付钱，身旁窜出个人来，将鸡蛋大的灵石拍在摊上，所有玉坠都被他震得晃荡一下。
“我出两倍。”
方逐尘和老板都被震得莫名其妙了一瞬，看着眼前人，店主率先反应过来笑得合不拢嘴“好说，好说......”
“看清楚了，我先来的！”方逐尘手里捏着玉坠不满意地叉腰面对他。
谢平川半边身子靠着小摊“小爷我先给的钱。”
叶迟看着他朝人家伸出手，示意他把玉坠交出来，有些丢人地闭了闭眼。
方逐尘上下打量他一番，一身红衣如火，看得人来气“不是，你有毛病吧。”
摊主欲言又止，夹在两个人之间不知道该不该开口，举起的双手不知道该朝向哪边。
“那不然这样，”谢平川并不生气“你买下来，我再从你手里买，我给你三倍灵石，怎么样？”
方逐尘又看了看自己，寻思我看起来也不太穷酸吧，顿时较起了劲“不卖！我给你十倍灵石，赶紧消失在我面前！”
“方公子金口玉言，想必定是能自己付清这十倍灵石了。”
顾远山人群中缓步而至，鹤氅的绒毛夹杂着细碎的雪花，叶迟循声去看，第一次听清他的声音，淡薄如这春归城的雪色。
精准打击了方逐尘的命脉，方才信誓旦旦的人心虚挪到顾远山身后，毕竟出门在外，花的都是顾远山的钱。
露台上的白衣恍然出现在他眼前，袖手旁观的叶迟撑着伞来了兴致。
谢平川望着忽然出现的人，纯白的鹤氅和肩头的雪，满脑子四个字。
白得吓人。
偏偏他最讨厌的就是白色，自认为没什么好脸色地揣着手问一句“阁下是？”
顾远山目光越过眼前人，望向他身后不远处的叶迟，早就准备好了一般“白有时。”
谢平川听得笑了一声，得，连姓都姓白，一定八字不合。
顾远山沉默间端详了谢平川一番，袖下指尖轻捻，此人跟在叶迟身边，难道是玄夜庭的人，但这傻气样，和方逐尘有得一拼了，玄夜庭都是这样的人吗?
他心里忽然为叶迟悲哀起来。
“这坠子，我要了，阁下要多少灵石，我都付得起。”
顾远山重新看向谢平川，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天色已晚，二位风尘仆仆在此处闲逛，想必是还未找到落脚之处。”
叶迟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默不作声挪到谢平川身边，谢平川一头雾水“是又如何，和这坠子有什么关系？”
顾远山平静地回答“不如这样，这坠子我这位朋友喜欢，公子不妨让与他，城内怕是已经没有空出的客栈，若是二位不嫌弃，在下倒是可以为二位提供休整的客栈。”
“不必。”
“成交。”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方逐尘在顾远山身后一时不知道该看向谁，但看起来好像这个穿黑衣服的人说了算。
谢平川愤愤地去瞪叶迟，叶迟若无其事地透过阵阵飞雪一直看到对面伞下顾远山的眼底，那是同他一样的波澜不惊。
“有劳了，”叶迟加重了这个称呼“有时公子。”
顾远山还是礼貌地问人姓名“还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叶迟予以同样客气的回答“无忧。”
谢平川一头雾水求助般看向叶迟，他可没想什么假名假身份，等顾远山询问的眼神落到自己身上时才磕磕巴巴随便编了个“天......天明。”
虽然顾远山真的不知晓他的身份，但还是看出来这名是假的，彼此都未戳破对方，叶迟和顾远山视线碰撞，心照不宣地颔首。
等到几人走后老板才默默从匣子里拿出块莲花玉坠重新挂上木架，还嘟囔一句“这不有这么多吗，不知道在争什么，莫名其妙。”
一行四人被顾远山领着回了客栈，叶迟抬眼看了眼客栈的牌匾，绵绵客栈。
身前顾远山抬着步子迈过门槛往里走，叶迟看着眼前人单薄的背影，唇边溢出了然的笑，也跟着踏进门。
把两人安置在对面的房间寒暄几句便回了屋，谢平川去关门，叶迟透过门缝向对面瞥了一眼，瞥到了对面开门时迎出来的墨怀风，为顾远山卸下氅衣。
谢平川把门砰一声关上，叶迟没看清什么，倒是看清了面前谢平川挂满怨气的脸。
“看出什么来了，一口就应下来了，”谢平川揣手背靠着门“别不是被美色蛊惑了吧。”
叶迟收回眼神为自己倒了杯茶“此人应该就是天齐承安王，顾远山。”
“春归城本就无空出的客栈留给外城人，这位有时公子却大手一挥包揽这么大一家客栈。”
“有钱人也说不定。”谢平川坐到他身边，夺走他刚倒好的茶水。
“客栈虽然打扫得干净，但柜台上摆着的算盘却隐有裂痕，这说明这家客栈平日很少甚至根本不接待客人，在春归城，前来寻找净世莲的人一波接一波，如此喧闹的小城，有一家不接待客人的客栈，你觉得可能吗？”
“天机十三楼的人？”谢平川想起来，方才店小二送他们上楼时，他甚至都听不见店小二的脚步声，这人的轻功绝不在自己之下“天机十三楼，潜伏在各处的暗桩与探子应当属玉女阁。”
“嗯，”叶迟应了一声，抿一口茶水“应当庆幸没有冒出几个阎罗阁和牵机阁的人来。”
这边牵机阁阁主方逐尘正喂着一堆心肝宝贝，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差点把手里的毒蛛给喷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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