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这是这个月的月钱,您收好。"
"谢过公公。"
一旁的侍女接过,待人走后露出一脸忿忿的表情来,"这也太过分了,每次都缺斤少两,眼看着要入冬,连厚些的褥子都舍不得送。"
一旁的李嬷嬷止住月容的话:"好了,总归是还在送,不至于让咱么饿死冻死。对了,殿下今日一大早便出了门,你可知道去哪了?"
月容将东西放下,叹了口气,道:"一大早三公主那边便来传话,说让咱们殿下过去共用早膳,谁知道又使什么坏呢。"
李嬷嬷清点物事的手顿了顿,想说什么,喉头滚了一遭,还是止住了。
月容这时不知又想到什么,靠过来,满脸神秘道:"嬷嬷,今日我路过御池苑,听到了一件事。"
"什么?"
"青州的谢将军回京述职,今日就要入宫面圣呢。"
李嬷嬷一时没有说话。
青州,谢家。
上次她们从青州进京,一晃,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月容已经在一旁止不住话了,"去年年底,雁北大胜,本来要回京受赏,但是赶上雁北大寒受灾,这才拖到了现在。"
"听说谢将军年少时风姿出众,当年在长安时,引得无数高门贵女引颈相看,不知是否真如传闻一般。"
"只可惜咱们长乐苑偏僻,怕是难得一见……哎嬷嬷,你干什么去?"
"你整理好这些,入库的入库,日常所需的也细细算一遍,外头下了雨,我去接殿下回来。"
御池苑里,听风亭内,一行人正听风吹叶,雨打残荷。
闻知衍伸出手去接落下来的雨,饱满圆润的水珠落在掌心,沉甸甸的。
身后有人喊她:"阿衍,过来坐下喝茶。"
闻知衍回头,闻令仪正看着她,笑眯眯的,一副很好亲近的样子。但闻知衍很清楚,这张面皮之下,是一副蛇蝎心肠。
才落了座,一杯滚烫的茶水便被人推至面前,"快些喝,冷了便失了风味。"
随侍的七七面露着急,"三殿下,这茶……"话刚出口,又被闻令仪的丫环往后一扯,什么都说不出了。
闻知衍端起茶,隔着杯壁都能感觉到灼人的温度。抿一口,舌尖被烫得下意识往里缩,但闻令仪仍旧笑眯眯,一动不动盯着她看。若是不喝完,今日不知她还能想出什么坏点子,索性一次让她如了意。
抬手饮尽,滚烫的温度淌过舌尖一路往下,滑过喉间,激起强烈的不适,闻知衍硬着眉头吞了下去。
闻令仪脸上的笑意更深。
缓过一阵不适,闻知衍轻声开口,嗓音低哑:"天色渐晚,我能否回去了。"
这次闻令仪放人很干脆了,"走吧。"
雨下得大了,她们出来时并未带伞,闻知衍一面想等雨小些再走,但又实在不想跟闻令仪同处一个檐下,一面又担心这儿离长乐苑并不算近,若是淋着雨少不了一场风寒。
正为难间,忽然望见远处有两人持伞而过,看方向正是往这边来的。
层层雨幕间,看不清来人是谁,但闻知衍扫过一眼,一道身影莫名眼熟,方才还打算冒雨前行,此刻,她鬼使神差地停在了原地。
二人渐行渐近,没一会,到了亭前。
雨未停,风未歇,立于庭中,周遭的风声雨声动静大得惊人,闻知衍屏住呼吸,只在天地风雨中听到了自己渐快的心跳声。
御池苑内地势低洼,当初为了赏景观星,听风亭便建得高些。此时闻知衍立于亭中,只能看见二人伞盖,并不能看清二人相貌。但下一秒。
伞盖微微后移,一双眸子隔着重重雨帘,看进了闻知衍的目光之中。
风声,雨声,所有声音在那一瞬消退,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在雁北山岭之间,他掀开她的马车帘子,静静地望了她一眼。
谢如晦身后的人率先反应过来,"末将李问,见过二位殿下。"
闻令仪此时也看见了谢如晦,微讶道:"谢二哥?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谢如晦移开目光,看向她,"多谢三公主挂怀,一切都好。"他年少时于宫中求学,后来上了战场便再未回过京。此番回京述职倒也算是故地重游了。
二人又寒暄一阵,过了好一会闻令仪才发觉还有一个人似的,看了仍站在原地不发一言的闻知衍一眼,大发善心般将她带入话局,"这是我六妹阿衍,你应当还不认识。"
谢如晦便依言看过去,几秒后忽而道:"六殿下与我并非不相熟。"
这话来得突然,闻令仪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挑了挑眉。
差点忘了,这位六妹妹,当时就是青州谢家负责送回来的。
雨势不停,反而愈发大起来,亭子四面透风,闻令仪有些畏寒,便告辞回宫。临走前,她回头望了一眼,闻知衍还站在那,谢如晦与她说了什么后又去撑伞,也是要离去了。
亭子里只剩下四人,一时无声。随侍的七七正苦恼如何回宫,只见这位谢将军已经撑起伞,很自然地递过来,"我送殿下回去。"
阴雨遮盖了天光,整座宫城都显得幽暗。
闻知衍在伞下,与身旁的人只隔了一臂的距离。他们的温度,呼吸都在这小小伞盖下交融汇合。
闻知衍觉得她或许该说些什么,毕竟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三年。任何久别重逢,都不该是相顾无言。或许该问近况,关心身体如何,战场上是否受伤,但闻知衍拧着眉,什么话都问不出。
她在纠葛起伏的情绪中,无端嗅到了一丝难堪。或许还有些委屈。
这情绪来势汹汹,无可避免。
身边的人慢下了脚步,原以为是到了,抬眼才发现仍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谢如晦停下了。他侧过身,移开伞柄,终于又看清了那双眼睛。
他看着她,在漫天雨幕对她低语,"殿下。"
他伸出手,虚虚抚过她头顶,"好像长高了。"
起伏的情绪便又无端消退了。
闻知衍看着他,眼前的人与三年前相差无几,一眼看去,还是那样好看。
她不知道说些什么。
宫里关于青州和雁北的风声并不少,她有过耳闻,这些年,除河洛外,关外包括东胡在内的十数个游牧民族都已归降,一道道上贡求和的降书背后,都是刻在他肩上的勋章,更是谢家,和雁北战士用无数次的征战和血性换来的。
但闻知衍回想她在雁北待的短短数月,很难想起在那些战士脸上看到过胜利的喜悦,更多的,是在一个个夜晚,篝火旁对家人和故乡思念的低语。
朋友之间,阔别多年,再度相逢,会有数不尽的话想说。或许会问雁北战事如何焦灼,漫长冬夜是否安眠,家人可还安康。挚友之间,还会有大方的拥抱,和一整夜聊不完的彼此心事。
但他们不是朋友,更不是挚友。
所以闻知衍想来想去,任凭无数念头在脑中纠葛,还是只能问出一句,"谢将军,诸事顺利吗。"
不远不近,最符合他们的距离。
谢如晦一时没答,看了她半晌,忽然展开眉低声笑了。
闻知衍疑惑,"将军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当年青州一别,没想过还能再见到殿下。"
闻知衍话音低下去,"是啊,我也没想到。"
当年她回宫后不足一月,和亲的旨意便传了下来,只等年底河洛使臣来送婚书。没想到年底时候,婚书没等到,河洛可汗病重,族中子弟争权的消息先传了过来,婚事只好被搁置,闻知衍也在这深宫之中住了三年有余。
"殿下过得开心吗?"
闻知衍认真想了想,"不算开心,但也不难过。"
林中的鸟儿有林中的活法,笼中的鸟儿有笼中的活法,她是一只后来的鸟儿,难免被排异,但那都无关紧要。她在自己的一方小院里守着,练一练字,看一看书,有时运气好去御书苑听两节课也不会被发现。只要那封婚书不来,挨过一天就赚一天。
谢如晦静静听她说着,眼中神色看不分明。眼前的人除了身量高些其他好像没怎么变,当她说起刚入宫时旁人的冷眼,其他皇子公主的刁难轻辱,语气轻轻的,像在说另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
他想起在听风亭里见她的第一眼,纤细的,挺直了脊背,一眼看去便是受了欺负,脸上却装作若有似无的样子,倔强而不自知。
风吹得大了,这小小伞盖遮不住漫天风雨。他把伞盖压得更低,倾得离她更近,妄图不让风雨打湿她的发。
闻知衍零碎地说了些,好一会才发觉眼前的人安静得不像话,眼神专注着,闻知衍能在他漆黑的瞳孔看见自己的身影。她忽然想起那柄折扇,那一瞬间,她顿住话音,近乎仓皇地别过眼神,不敢再看。
身后的脚步已经追了上来,疑惑地看向这方,谢如晦轻声说,"我送殿下回宫。"
未到宫门前,远远就看见李嬷嬷撑着伞在殿门口来回看,谢如晦停下脚步,将伞送到闻知衍手边。闻知衍接过去,伞柄尚有余温。
"夜路难行,将军慢些走。"
一旁的七七已经接过伞,很快,二人进了殿门,看不见身影了。
回程的路上雨渐渐停了,青砖路上一滩滩的水洼,脚踩过去溅起几滴泥泞。
李问走在自家将军身旁,眼见着出了宫,自家将军就没再开过口,看着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正在心里寻思,便听自家将军问了一个问题。
"被抓住后关在笼里的鸟儿会怎么样?"
李问没明白这个问题的含义,但还是答了,"会挣扎吧。"
"挣扎之后呢。"
之后?李问想了想,"要么冲出笼子,要么去死。"
…………
"为什么?"
"既然是被抓住的,那肯定见过蓝天了。"
既然见过蓝天,怎么会甘愿被囚。
谢如晦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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