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黏稠的液体滴落在阖紧的眼皮上，似乎被浓重的血腥气惊动，他猛然醒来，睁开双眼。
一张青白的脸，占据了刚刚恢复、尚且模糊的视线。血从这张脸的口鼻中溢出，在已经灰冷的皮肤上凝成一线。
然后，啪嗒。
又一滴血，落在他的脸上。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猛吸了一口气，胸口似压了一块石头般沉重，他抬起胳膊用力一推，竟是一具尸体，正好压///在他身上！
“……！”
他颤///抖着从死尸身下爬出来，就像终于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警惕而迅速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或坐或躺，他的身边有好几个人。
一线幽幽的月光从头顶倾洒而下，接着这点光亮，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逡巡，贴墙靠坐着一人，脖颈似乎不堪重负，低垂的头颅斜向一侧，折成活人不可能达到的角度。
他深吸一口气，试着唤了几声，长久干渴的喉咙似有火烧，一出声就带出痛苦的呛咳。
回应他的只有浓重的血腥气。
一室死寂，在横陈的尸//骸之中，他是唯一一个活着的人。
他俯身欲呕，良久不能从这种恐怖中缓过神来，痛觉复苏，遍体的伤阵阵激痛，热意从闷痛的胸腔窜起，他的干呕化成一口热血，噗地喷溅在身下的干草上。
抽搐着咳出口中的残血，他爬到墙边，支起上身，磨得血肉模糊的手掌用力按在阴冷的石壁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他呻///吟了一声，居然就这么扶墙站了起来！
左腿剧痛，被血浸///透的裤管紧紧贴在皮肤上，随着挣////扎起身的动作，他甚至能感受到腿骨折断处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
然而他已经镇定下来，强烈的求生欲盖过了疼痛，盖过了恐惧，经年训练留下的本能，促使他在头脑混沌中一具一具拖拽尸体。
不能死……他还有未竟的真相去寻，决不能死在这里！
踩着亲手垒起的尸体，他只觉得一阵眩晕，仰脸不再去看。他努力伸长手臂，摸向头顶上方透光的地方，他越是用力，作为支点的右脚就越是向下陷入尸体不复柔软的腹部。
他的手很冷，近乎无知觉，飞逝的生命力令它不住颤////抖，良久，他碰到触感粗粝的木板，像握住溺水浮木般不顾上面的木刺用力向上推去——
喀啦。
一阵微弱的松动声，他判断得没错，这是一方地窖，而他摸到的正是原本合死的门板。
他心里一振，视线却忽然明暗扑闪了几下，骤然全黑。
原本为推动门板用力绷紧的胳膊，像被切断的绳索般软下去，再强的意识也对抗不了已至极限的身体，他呼吸一窒，无力地向后倒去。
门板嘎一声从外面打开，一只手自上而下伸出，牢牢钳住他的手腕。
他被拖拽上去，扔到地窖之外的地面上，嘈杂的人声瞬间涌入他的脑海，冷白刺眼的手电光投来，令他看不清拉他上来那人的脸。
只听到那带着笑的声音如同歌唱：
“叶警官，久仰大名，初次见面。不过，我希望你之后牢牢记住我，每一天，都能想起我。”
.
两年后，章宁市。
清晨八点，这座繁华都市已经醒来，马路上车流拥塞，几个作为中转枢纽的地铁外，行人自动分成东西两拨，匆匆奔向自己的目的地。
叶回咬着热乎包子，嗯嗯应付着电话那头的絮叨：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吗，雨季——！雨季要来了，叶砸，你可悠着点儿吧，行吗，咱这条腿可千万注意保养，我已经很忙了，求你别再给我添业绩了！！”
叶回被对方炸毛的声音震得歪开脑袋，还在下意识嗯嗯点头。对面是荣烨，章宁市长清友谊医院的住院医。
长清刑侦支队的大楼就在友谊医院对面，一警一医长期保持着友好共荣的合作关系，叶回前几年供职于此，那时就和荣烨相识，他俩同岁，多少有点共同语言。
后来叶回执行任务时出了点岔子，差点折在外面，命还是送到友谊医院荣烨他师父手里才保下来的。
叶回伤得厉害，在那之后漫长的修养期里，荣烨接手了他，把他从一个走路打跌的跛子拾掇齐整，又送回到刑侦队伍里。
彼时长清刑侦支队的工作已经有人接替，叶回服从调动，转入长宁区上班。长宁区区如其名，两年来宁静太平，有时候，叶回甚至觉得记忆深处的尸山血海只是自己的一场噩梦。
七月，漫长的雨季即将到来，叶回抬起头，见到天微微阴沉，左踝随着他的脚步传来沉闷的、令人熟悉的疼痛，提醒他过去的那些事情不仅真实存在，且影响还在他身上延续，从未结束。
他有点厌烦地叹了口气，按断电话，把装包子的袋子团团，准备丢进垃圾桶。
忽然他背后一冷，职业养成的敏锐让他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感觉不对，叶回转身，一阵劲风扑面袭来，只见身后一个黄毛像挨着什么隐形领域被弹开了一样，猛地向后跌去，啪嗒一声，黄毛手里的东西应声落地，叶回低头一看，正是自己的钱包，拉链都拉开了。
再一摸兜，真是空的。
那黄毛一屁//股摔在地上，旁边站着个大高个，目测得有一米八多，穿一件黑短袖，手里拧着黄毛的胳膊，结实的臂肌因正在用力而绷起，仿佛稍微一使劲就能把人当小鸡一样拎起来，吓得黄毛连连求饶。
想必这就是路见不平出手拯救他钱包的好汉。
这好汉脸长得挺俊，轮廓很锐，高鼻深目，浓黑的剑眉微微压低，眉眼形成一道锋利的弧度，唇角绷平，显得格外凶狠。
叶回看着这张脸，觉得有点眼熟。
“哎呦手手手……！胳膊断了！！！！”黄毛惨叫，“干吗随便打人？！”
“随便？我是在你手伸///进人家兜里的时候揍的你，想跟我派///出所走一趟吗？”好汉加重手上力道，黄毛“哎”一声痛极，彻底蔫下去不敢吭声了。
好利落的身手，叶回看得眉心一跳。
他们这么一吵，行人都停下脚步，好奇地张望过来，以三人为中心，自动自觉地围成一个圆弧。
叶回不适应这种被很多人看着的感觉。在陌生的打量中，也许夹着监视的目光，他很难分清。
“谢谢，要不算了，钱包也没丢。”叶回伸手等着拿自己的东西，礼貌一下就想快走，不想被盯着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手机显示现在八点二十——他马上要迟到了。
“没事，上下班人流量大，贴身财物也得注意保管。”好汉脸上写着“我对你的感谢不置一屁，因为我是正义的伙伴”，刚要把钱包递来，忽然疑惑地“嗯？”了一声，从拉链开口处夹出一样东西。
那是叶回的二折式警员证。
好汉毫不客气地翻开比着看叶回的脸。
已经是夏天了，叶回却还穿着不应季的长袖衬衫，他身量中等，肩背瘦削，放松站着时有点含胸，露在衣服外面的一切皮肤都很白，眼睛大得有天真之意，带着疑惑的表情望回去的时候，让人疑心他是刚出社会就进黑心公司被剥削到营养不良的大学生。
叶回不猜都知道对方在想啥：这么个人，居然是个警察？！
谁知好汉说得更不客气：“你一个连自己钱包和证件都看不住的人，居然还当得了警察？！”
连黄毛也被震住了，没想到自己轻易在警察身上得手，眼睛来回乱转，看看叶回又看看好汉，生怕俩人一合计把自己往狠里办了。
“这不是没注意吗，谢、谢。”叶回伸手就要拿，与此同时手机嗡地一震，八点三十的闹钟准时响起——他迟到了。
这个月津贴还没算，完了，这下没有了。叶回一下心死了，表情从立正挨打变得有些愤愤。
好汉——那爱多管闲事的男的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把钱包拍进他手里，向前走了几步，欺到叶回跟前，挑衅般扬起眉梢：
“我是长宁刑侦支队，战玉山。叶回是吧，记住你了，有机会好好教你怎么做个称职的警察。以后证件要贴身放，知道了吗？”
说罢，战玉山得意地欣赏眼前这个嫩生的小警察脸色由白转红，表情错愕，不等回答，拎着黄毛抬腿就走，背影像个在家门口意外捕获猎物的豹子。
见没了热闹可看，人群也作鸟兽散，独留叶回攥着钱包呆站在原地，半晌缓不过神来。
长宁刑侦支队里……有这号人物吗？？
.
章宁市公安局长宁分局。
八百年不迟一回到的叶警官一路小跑，本着悄悄进村的基本原则轻手轻脚打开支队办公室大门——咔哒，正坐在他位置上的郑铎支队长抬起头来，好巧不巧，和他对上了眼。
一室警员纷纷抬头，脸上表情精彩纷呈，好基友方珏挤眉弄眼，示意他速速编个理由；副支许钢八风不动，意思是我是不会徇私枉法的；女队员仲夏神情肃穆，已经在默哀了。
叶回立刻：“那个，我路上……”
郑队一挥手：“理解理解，谁没有走在路上被车撞的时候呢？况且你的人也来晚了，来，跟我去值班室，我给你介绍。”
叶回费劲地在脑袋里检索了一下“你的人”是谁，想起半年以前郑铎确实曾经找他谈话：支队最近缺人缺得厉害，是以从下属派///出所里提了个民警上来，成绩非常亮眼，在基层两年，手底下就没有放跑过一个嫌疑人。
就是有点没轻没重，嫌疑人轻则脸上挂彩重则胳膊脱环儿。
全队上下属叶回脾气最好，用他郑队话说，非常温柔，以柔克刚，克化得动这么剽悍一主儿。
叶回早两年受过伤，现在身体不太好，给他拎个徒弟上来，也好多坐坐办公室，有个人使唤使唤。组织好意安排，他不好推脱，看了档案才知道何谓“亮眼”：
第一个夜勤只身勇闯KTV，徒手制服打架斗殴互砸酒瓶的醉汉8人；
从警第一年被投诉高达53次，平均一周被告状一次，在民警队伍中脱颖而出；
公安系统内称“大比武”的格斗比赛，两年优胜；再往回数，公大四年，连年优胜。
非常能打，脾气不好。
叶回看过之后忐忑许久，后来听说这小子休假期间见义勇为，从一群混混手里救被搭讪的小姑娘，把其中一人绊倒致其骨折，调职的事因此搁置，直到今天，估计这小子检讨写到位了，又被急要人用的郑队拎了上来。
见义勇为，也是个很眼熟的词啊。
叶回脑袋里两头一碰，电光火石，想说“等等”，已经来不及了。
郑铎一拉值班室的门，里头呼啦站起来一///大高个，不是别人，正是早晨还他钱包还要教他做警察的好汉。
叶回：“……”
战玉山：“……”
对视片刻，战玉山那短路的大脑终于接上线了：“卧///槽是你！”
郑铎一看他俩这样，问道：“怎么，认识？”
叶回立刻：“认识。”
战玉山立刻：“不认识。”
空气突然安静数秒，叶回：“……不认识？”
战玉山：“……认识？”
郑铎：“到底认不认识？！”
叶回无奈道：“就算刚刚认识吧。”
郑铎咳咳清嗓，认真道：“那我还是介绍一下，这是之前和你说过的民警，战玉山，虽然有点莽，但是做事很认真，给你做左膀右臂很合适，你作为师父，也要懂得约束……小战！”
战玉山应声到：“哎！”
“这叶回，叶警官，我们的重点保护对象。”说罢郑铎点点自己的太阳穴，“脑子非常好使，你多跟他学着点，我们的工作和派///出所不太一样，未来你要面对的是恶性案件，给我收收原来在派////出所的性子，明白？”
战玉山很积极：“明白！”
郑铎满意点头，郑重其事地把两人手一牵，握在一起：“叶回，以后小战就是你的人了。”
叶回抬眼，比刚刚更近距离地打量战玉山。郑队的眼光不会出错，这人放松往那儿站着的时候，也像背后立了柄剑一样绷得笔直。这是四年学警在一个人身上留下的痕迹，两年的基层工作没有改变分毫，说明这人不像档案体现得那样罔顾纪律。
派/////出所是个烟火气很重的地方，不是说要与公安系统其他单位比个好坏，只是做警察的，心里多少都有个关于正义、公理的理想。真正到了基层，奇葩非常多，每天处理的家长里短、鸡零狗碎会迅速把这理想磋磨没，混着混着人就成老油条了，吊儿郎当才能和群众打成一片嘛。
但战玉山不，他浓眉下那双眼睛明亮、簇新，带着一点跃跃欲试的兴奋，整个人像棵年轻的松柏一样，意气风发地立在这里。
目光交汇，叶回眼中浮出一丝笑，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战玉山也笑了，不过这也太礼节性假笑了，嘴角甚至抽了两下。叶回手心一痒，是战玉山的指腹，借握手之名不动声色地扫过他的食指、中指、无名指。
他在摸他手上的枪茧。
叶回身形劲瘦，伸出袖口的手腕腕骨支棱，在这样一只手上摸到厚实的老茧，战玉山似有所悟，收回手去。
郑铎道：“今天就带小战熟悉熟悉，去队里转转。”
“知道了。”叶回答应，目送他郑队开门出去了。
一扭头，战玉山脸上表情光速狰狞，“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
叶回挑眉，扳回一城：“有机会教我怎么做警察，战、警官？”
他语气平静，因此那稍微的拖沓都显得阴阳怪气。战玉山脸色微变，凑近叶回。刚面对郑队时身为新人的乖巧规矩全无，战玉山的鼻梁绷得直直的，刚压下去的那点凶狠隐约浮出来，就这么冲着叶回一笑，露出一枚虎牙，颇为恶劣。
距离太近，压迫感扑面而来。
叶回下意识后退，战玉山一把握住他的上臂，把他往身前一带：“别躲啊，刚郑队说了，我是你的人，你得好好教教我——师父。”
一点边界感没有，温热的吐息扑在叶回鼻尖，他忙着往后撤，只拍对方的手：“知道了，你先……”
“叶哥！漕桥派/////出所上报恶性凶杀案一起，案情到郑队手里了！”
方珏啪一声推门进来，只见新人战玉山搂着叶回肩膀，浑身散发雄性的侵略气息，叶回欲迎还拒，手还放在战玉山锻炼得很发达的胸肌上，两人含情脉脉久久对视……方珏嗷一声拧身背对二人，简直没眼看：“快快，别你侬我侬了，咱先拿上东西赶紧走！”
漕桥。
战玉山立刻松开叶回，两人对视一眼，都是明显眉心一沉。
还真是会找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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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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