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稍等我一下。”
这边方珏带着战玉山往腰间系单警八件,叶回从自己桌上抄起一只保温杯跑出办公室。战玉山准备好,路过门外水房,只见叶回站在那儿,正在咕咚咕咚灌水,时不时调整一下开水冷水的比例,停下来喝一口试试烫不烫口。
战玉山心里一万个卧//槽,心说这边案发火烧眉毛,您还有心思跟这儿沏水,一想这人是自己师父,感觉对职业未来的美好想象已经凉了一半,不由得伸手就捏叶回后领,一把把人拎到身边。
“别磨叽了,赶紧走。”
叶回被他一拽,水泼一手,一脸茫然,表情还是上班路上被偷钱包那个表情。
战玉山脾气直,平生最讨厌拳打棉花,啧一声刚要发作,方珏在旁边一叠声劝道:“别别别,车在楼下等呢,去现场要紧,咱之后再说。”
说罢小声在战玉山耳边跟了一句:“郑队没跟你说叶哥是咱们重点保护对象吗,你今年多大?人家在外面出生入死的时候您还公大里读书呢吧?没了解情况之前先别开炮,自己人,都是自己人。”
三人下楼钻进警用哈佛越野车,支队长郑铎已经在副驾驶等候。
战玉山两人坐后面,方珏掌舵,利落起步出发。
借着随车速提升逐渐流淌成一片浓绿的窗外景色,战玉山用余光打量叶回。他皮肤苍白,所以被阳光晒着就显得有些有气无力,这样坐着不看人时,浓黑的眼睫低垂,眼睛的形状优美,整个人俊秀、单薄。
出生入死,就他?方珏的话回荡耳边,战玉山重重一哼,收回视线。
身边叶回静静坐着,似乎对他此番心理活动毫无知觉。
车子一路疾驰,驶入章宁市西边。
漕桥就在这里,南北分部,呈长方形。这片街区新老交替,以中间的主干道桥北路为界线,北边被开发成商业街的部分人群熙攘,繁华非常;以老居民区为主的南片区清净很多,前两年主城改建项目落到漕桥,这片的胡同小巷被拆得七零八落,大部分居民已经搬迁,另一批人坚守在此,自行拉起水电,在断墙瓦砾之间守着十几平的小屋继续生活。
这里都是平房、砖楼,且经常停电没水,房租异常低廉,因此吸引了不少务工人员在此聚集。无人的空房被重新出租,人们在潮湿的半地下里做起生意,漕桥南北区泾渭分明,破败的南区像滋生虫蝇的脏水,是酝酿犯罪的最佳摇篮。打架斗殴、坑蒙拐骗,日日夜夜都在这里上演,但像今天这样的恶性案件,就连在漕桥都实数罕见。
“死者年龄二十岁,男性,身高一米七一,体重五十公斤至五十五公斤,死因——”
漕桥南区,警戒线径直拉在发现尸体的取煤胡同口,警用越野开不进去,停在外围。漕桥派////出所的法医从胡同出来迎接,支支吾吾,脸色不妙。
“死因初步推测为毒品吸食过量,但是……”
“犹豫什么,说!”郑铎啪一声甩上车门,抬起警戒线进入胡同,叶回和战玉山分别从后座钻出,跟在郑队、法医二人身后。
“您亲自看看去就知道了,”法医欲言又止,突然转头,对着叶回战玉山打量一番:一个脸嫩得像童兵一样的警员,一个肌肉结实的大黑背,法医眼里顿生怜悯之色,问:“二位早饭没吃肉吧?”
战玉山似早有心理准备,自信冷哼:“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不是没见过死人,没事。”
见对方神色古怪,叶回忍不住问:“难道很惨?”
法医哈哈干笑两声,算是默认。
一行人走到胡同深处,发现成片平房之间,林立着一栋三层砖楼,门口一块积了灰的荧光灯板上写着“好好宾馆”四个字,死者正是在三楼的房间里被发现的。
“郑队!”门口站着漕桥派///出所薛大队长,打了个招呼,不多废话,领着几人上楼。
“这男的在这儿赖账住店好几天了,这家旅店的老板前天就上楼催过,当时他回了一句明天给钱,哦,也就是转过天来的七月十四号——昨天。昨天晚上十一点多,老板左等右等,还是没等到人来结钱,她又上楼敲门,这次没人应门,她等到早晨六点五十左右,开始打扫卫生的时间,实在忍不住上去,用备用钥匙开门,这才发现人死在了床上,那血……甭提了!给她吓坏了,赶紧就报警了。”
战玉山抓住重点:“这么小的旅馆也需要这么早就打扫卫生?”
“三楼有一棋牌室,里面人一打打一宿,天亮才散,上午又会进人,只有这个时间适合打扫。”
郑铎:“确定中间没有人出入房间吗?”
薛队长搓搓手,嗐了一声:“这地儿,您也知道。这旅馆连前台登记都没有,还能赖账。楼道里更是连监控都没有,中间有没有人进出死者房间,还需要调查。但是,他被发现的时候,门窗都是关好的,屋里就他一个人。”
郑铎一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该扣的人都扣了?”
“扣了,昨晚打牌的都是熟客,已经回家的也找回来了。”
“好,带回去给仲夏,让她安排分开问,方珏,去看看附近有多少监控可调,能弄的都弄出来,叶回战玉山跟我上去——薛队,死者身份已经核实?”
“和街道办核对过了,死者就是住在这片的马小文,租的房子离这儿不远,走着就能到。他一人住一个单间,同院有邻居和他还能说上一两句话。邻居反应,马小文是社会闲散人员,从住进来就没见他正经上过班,有时候出去几天才回来,说是去打零工,但不知道具体干什么的。七月十号,马小文一上午都不在,下午回来特别兴奋,邻居多嘴问了一句,他也没说出所以然,天黑之后就出去了,再也没回来。”
胡同窄小,现场勘查、法医、派///出所民警、刑警,一众人马无从下脚,所以尸体没抬出去,被停放在三楼走廊。
四人前后踩着水泥台阶上到三层,走廊一路铺设绒布地毯,被脚踩得破旧而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一股淡淡的腥臭味扑鼻而来,没人说话,彼此心照不宣:这是尸体暴露在夏季高温中特有的气味。
叶回来到裹尸袋前,蹲身查看,一张颧骨微凸的人脸映入眼帘,眼已经闭上了,嘴微微张开,露出一口烂牙。
再往下看,才知道为何法医在外面是那个态度:从膻中位置往下横陈一道竖切伤口,边缘皮肉外翻,切口歪歪扭扭,但很深,翻开伤口,腹腔下//部都被掏空;围绕着最大的这道伤口,多处刺伤无序分布,整个腹部几乎被戳烂,大片血迹凝固在冰冷的皮肤上,可谓惨不忍睹。
“哦,这是我们做的。”法医挤过来道,“这人躺在床上,被发现的时候肠//子、膀//胱,甚至胰//脏,都被掏出来扔旁边了,但是没切断,还和里面连着,总不能塞回去,我们只能就地取下和尸体分放。”
法医说罢抬头,只见那身量矮些脸嫩生的警员倒没啥反应,反而是那个结实的脸色微变,整个人顿在原地,一时只听见逐渐加重的呼吸声。
郑铎问战玉山:“你怎么看?”
战玉山和叶回并肩蹲下,同挤在裹尸袋前,伸手把马小文的嘴巴捏开,又握住尸体因沾血而略略滑//腻的左臂,上面零星几个或青紫或化脓的针眼清楚可见,再看双腿,完好无损,很瘦,因此膝盖关节分外明显。
“口腔溃疡,冰//毒牙,注射痕迹,身体消瘦,符合漕桥派//出所法医的初步判断。腹部伤口边缘不平滑,说明凶器不够锐。发泄式的刺伤很多,凶手和他结仇的可能性大。”战玉山声音含糊,说完揉了揉鼻子,似乎在强压不适。
“不,有没有凶手,可能还要另说。”叶回轻声反驳。
战玉山猛地冲他那边一扭头:“你什么意思,这不明摆着吗?”
只见叶回转蹲为跪,俯身把鼻子凑到马小文的脸和脖颈附近仔细闻了闻。他的黑发随动作往下滑,鼻尖轻轻抽//动,让他看起来像个正在探究什么的小动物。
“我不是在找茬,”叶回抬起头,视线凝定在战玉山脸上,黑白分明的眼睛十分镇定沉静,“2013年,化州曾经发生一件奇案。”
2013年,化州。
当地某派////出所接报,一对情侣租客死于屋内,化州市公安局迅速响应,当几名刑侦人员赶到现场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两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一男一女,都很年轻。两人一起躺在卧室的双人床上,床边地面滑//腻不可行,男人把女友紧紧抱在怀里,头靠在女友胸//前,身上多处捅刺伤,似乎是在保护女友免受袭击。
卧室的空气中除血腥味外,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然而女孩也被刺伤,死于失血性休克。
当法医把二人的尸体分开时,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从男人口中掉出,在场警员震惊地发现,那是女孩的心脏的一部分。
男人并非如女友一样,死于刺伤,而是在强行向下吞咽女友身体组织时噎死。
现场门窗紧锁,没有第三人闯入的痕迹。经过刑侦、技侦、法医的共同推定,还原二人的死因是吸毒过量致情绪亢奋,随后产生争吵,男人持家中水果刀刺杀女友。杀死女友之后,在毒品所致的飘///飘欲仙的幻觉中,男人捅伤自己,切开女友的身体,试图吃下她的心脏……
听到这里,战玉山接话都有点结巴了:“所、所以……?”
是想回报刚刚被他拎的那一下后颈一样,叶回一按战玉山衣领,把他按到马小文那张死脸跟前。
战玉山陡然一悚,刚刚强压下去的不适化作更加厉害的恶心,翻江倒海地涌了上来!
“闻。”叶回淡然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战玉山只能按下已经提到嗓子眼的酸水,别开眼睛闻了闻。
一股淡淡的香味,冲入他的鼻腔。
很特别,香气带酸,他之前从未闻过。
“这是海///洛///因燃烧之后的气味。麻//古、鸦//片、海//洛//因,虽然都是毒//品,但吸食它们的人会有不同,现在流行的毒品多是麻/古,也就是冰//毒。像马小文这样,没工作、住廉价房,更多接触的应该是低纯度的冰//毒,但是……嘶。”
叶回松开按在他后领的手,在冒出一层冷汗的后颈处安抚般拍了拍,想要站起来,却猛地一歪重新跪倒在地。他那样子看上去像是一瞬间痛极,尽管互相看不顺眼,战玉山还是下意识递出胳膊去扶。叶回从善如流,伸手搭在战玉山胳膊上,被扶了起来。
战玉山看见叶回露出衣领的那一段脖颈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没事吧?”
“没事,你想到什么了吗?”
“但是,他最近一次吸食的却是平时很难搞到,价格昂贵的海//洛//因。”战玉山接着叶回的话茬说下去,“人体对毒品的耐受是有限的,马小文长时间吸食低纯度麻//古,身体已经适应,一次吸食不会发生意外,但□□不是。混吸本来就很危险,高纯度的海//洛///因对他身体的冲击之大,可以想象。”
战玉山顿了顿:“所以你是想说,马小文可能像13年化州那个案子里的死者一样,吸嗨之后自己……把自己剖了?”
“这只是一种可能,毕竟门窗都关好了,不是吗?”叶回的声音里带着漫不经心,仿佛刚才失态的人不是他自己,“郑队在和技侦看现场,等叫我们进去看了再说吧。”
“你腿怎么了?”战玉山话题一转。
他想起在街上和叶回第一次见面,对方背对着他慢悠悠溜达着,完全不知自己的口袋被掏了,走路的时候,确实有些轻微的摇晃。他当时以为只是一种习惯性的体态,结合方珏说的什么出生入死,可能不止如此。
难道叶回曾经因为外勤受伤,至今没有痊愈吗?
叶回脸上没有丝毫隐情被戳穿的惊讶,想了一会儿,说:“蹲太久,腿麻了。”
“……”战玉山顿觉被敷衍,不想再多问。
谁知叶回又说:“我想去厕所。”
战玉山语气生硬:“你去啊。”
叶回:“腿还有点儿麻。”
战玉山努嘴示意:“不是有墙和扶手吗,有墙扶墙,有扶手扶扶手。”
“郑队刚怎么说的来着?”叶回喃喃。
“……好好好。”战玉山一拍脑袋,认命搀住叶回。
两人并肩拾级而下,没什么话可说,战玉山假意看着台阶,实际在观察叶回的两只脚。他站在右侧扶着叶回,明显感觉“腿麻”不是假的,叶回下台阶时压//在他身上的力道更重,左脚踏地时更加明显。
战玉山又感受了一下,重心偏右。如果曾经受伤,重心自然会向健侧微微偏移,当患肢再次疼痛的时候,人就会下意识像原来那样,下意识把压力转到健侧。回忆刚刚叶回跌坐下去的样子,战玉山心里暗暗有了答案。
是什么导致叶回左腿受伤?到底是多严重的伤,能在他回来上班之后还会发作?
“这里就可以。”叶回开口打断他的思绪。
他们站在乐乐宾馆门口,那块荧光板前。随着太阳升起而逐渐燥热的空气拂过鼻尖,窄小走廊中尸臭和□□焚烧的香气混成的特殊气味却还停留在鼻腔里,被热空气这么一冲,战玉山又想吐了。
嚓一声,叶回点燃一只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才对他说:“别忍了,该吐吐吧。”
说完,不等战玉山反应,叶回用力一拍对方结实的后背。
战玉山正在负隅抵抗新一轮翻腾而上的酸水,冷不丁被袭,刚那些好不容易压了又压的恶心成指数级增长,毫无防备,低头就吐了。
马小文成青色的脸,13年那残酷的杀//人吞//尸案,阴冷的旅馆里不散的气味……太多线索,随着排天倒海的呕意冲击着战玉山。
不一样,这真的和他之前做的工作不一样。
而这才刚刚开始。
战玉山吐完,抹了抹脸上的汗,一只保温杯递到眼皮底下,叶回举着,说:“喝点温水压压。”
战玉山拧开就喝,温水滑过被酸水灼烧的食道,落入吐过之后空空如也的胃袋,令人舒服的暖意升起,让他觉得无比妥帖。
半瓶水喝完,他整个人都好了,刚才心头那种沉甸甸的压抑感一扫而空,重新回归到随时准备去现场好好勘察一番,一展身手的状态里。
空保温杯挺沉,他自觉地自己拿着,不给前辈添负担:“特地给我准备的?”
“不是,没想到你真会吐,我自己要喝。”叶回一脸“给你喝只是看你吐得很可怜”,“记得帮我洗杯子,尤其是杯口。”
靠。好没人情味的回答。
“我吐了是不是挺丢人的?”
战玉山真觉得有点丢脸,蹭了蹭被晒得汗湿的鼻尖,发现一支烟的工夫过去了,和他一起站在太阳底下晒的叶回一点汗都没出,再加上白,仿佛不似真人。
叶回答得依旧利落:“不丢人。吐干净了,好干活。”
他浓密的眼睫终于抬起,轻轻眨动,如同蝶翅:“警察也是人,是人就会恶心,就会害怕。不用想着怎么去做一个坚不可摧的警察,那不可能。当你觉得特别困难,克服不了的时候,告诉我。”
战玉山听着,似是动容,问:“告诉你然后呢?”
叶回道:“作为师父,我帮你解决。或者,我们一起解决。”
烟蒂的火星从他手指之间抖落,他用脚碾灭,抬头一望旅馆三楼隐约可见人影攒动的小窗:“上去吧。”
战玉山一笑,大步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怪死剖尸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