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午饭，沈家两兄弟没劳烦林婶，自己动手收拾餐桌洗了碗，沈旭顺便把厨房擦了一遍，流理台亮闪闪的，能当镜子用。
冰箱里满是新鲜的水果，想起在苏州时，韩星辰泡的那壶暖进心窝的水果茶，沈旭回过头问：“想喝水果茶吗？”
沈晖点点头：“可以啊。”
第一次泡水果茶，沈旭选了比较好处理的西瓜，青柠，还有百香果，沈晖就站在一旁安静地看他切水果。
沈旭用刀熟练，案板上的活干得有条不紊，西瓜祛籽切块，青柠切片，百香果对半破开，用小勺舀出果肉，一壶水烧开敞凉半刻，倒进玻璃茶壶，浸泡十来分钟，淋上了两勺蜂蜜。
当沈旭把一杯氤氲着果香的水果茶递过来时，沈晖还处于惊愕不已的状态。
“小旭，你好厉害啊。”
“……不至于。”
“我连苹果都不会削。”
“我以前也不会啊，”沈旭笑笑，“一个人住总要学会的，不然得饿死，你不知道我头几个月吃外卖拉了多少次肚子，人差点没了。”
沈晖忽然安静，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怎么了？”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沈旭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去客厅，自己在前面边走边说：“一句对不起就算了？”
沈晖跟在他身后问：“不然呢。”
“磕个头吧。”
“想得美。”
他们坐在客厅喝茶聊天，沈晖问了沈旭很多问题，十中怎么样，老师怎么样，同学怎么样，练体育好不好玩。
沈旭有一撂没一撂地答，后来沈晖没问了，他就自顾自想到什么说什么——跟黄职的人打架啊，参加这样那样的比赛拿了第几名啊，考试长期神游，有次名字都忘记写了啊……
他说着说着渐渐发现，沈晖虽然听得很认真，但并未表现出惊奇或陌生，有时不经意还会接一句“嗯，我知道”，或是“啊，听说了”，然后嘴角勾起了然的笑。
沈晖似乎真的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无时无刻地关注着他。曾经沈旭对此有所怀疑时，只感到无聊甚至厌烦，但现在，却觉得心里很暖。
这五年来，沈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填补着他们兄弟间缺失的情感，变态到令人心疼。
他们又聊起了小时候，因为从记事到出事，中间那一段和谐亲昵的时光实在短暂，越往后聊，越多莫名糟心的事，沈旭不免翻起了旧账。
“我当时也不知道小猫崽不能喝牛奶啊，”沈晖露出委屈的表情，“再说那么小的猫崽子，没有猫妈妈也是活不了的。”
“那足球呢？”
“……啊。”
“啊什么啊，”沈旭笑了一下，“弄坏我东西不赔么，那还是人小火送我的生日礼物。”
“就因为足球是他送的，我才故意弄坏的。”沈晖拧起眉，眼神透出天真的残忍，“我不喜欢苏景灿，不喜欢他送你礼物，他老是缠着你，一天天拉着你到处疯，他还蹭我们的钢琴课，明明他妈妈就是钢琴家……”
沈旭无语：“你幼不幼稚。”
“挺幼稚的。”沈晖说。
“那赔钱。”
“哦。”
“哦屁啊，赔不赔？”
虽然那颗被划得破破烂烂，扔进垃圾桶的足球，的确是沈旭一直以来的心结，但随着跟沈晖关系的破冰，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他此刻故意揪着不放，不过是想逗逗他哥。
结果沈晖忽然一脸严肃地站了起来：“你跟我来。”
沈旭一愣，跟着他去了三楼，沈晖的房间。
他看到自己的哥哥跪在衣帽间的地板上，拉开最底层的柜子，从里面抱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小心翼翼又郑重地递到他面前。
那一瞬间，心脏隐隐颤了一下。
沈旭接了过来，解开白色的丝带，掀开礼盒盖子，这个过程中，他的心跳很快，手也在微微发抖。
当一颗崭新的足球杀进视野，沈旭忽然感觉眼睛很热，有潮湿的雾气模糊了视线。
“你什么时候……”
“第二天，”沈晖轻声说，“第二天我就去买了个一模一样的。”
沈旭喉咙哽住：“……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当时不给我？为什么……现在才给我？
“小旭，对不起。”
耳畔传来迟了五年的道歉，沈旭闭上眼睛，深换了一口气，将眼泪逼了回去。
“笨蛋，已经晚了。”
“那你原谅我了吗？”
“……废话，”沈旭瞥他一眼，“我能说不么。”
你是我哥啊。
因为你是我的哥哥，所以我选择跟你和解，也跟自己，跟这五年和解。
我原谅你了，沈晖。
*
沈旭迷蒙地睁开眼，有一瞬间的恍惚，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窗幔透出柔和的光线，当看到躺在身边的人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沈晖的房间。
起先是沈晖困了，他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扛着昼夜颠倒的时差，强撑了一上午。
沈旭本来想等他睡着就走，结果自己不知怎么也睡了过去。
看看时间，这一觉差不多睡了一个小时。
沈晖躺在他身边，脑袋枕在他的胳膊上，呼吸匀缓，睡得很沉，脸上是记忆中脆弱不设防的样子。
曾经，他们常常这样睡在一起，再一起醒来，他的胳膊被压得发麻，沈晖就默默帮他按摩活络，看到他疼得龇牙咧嘴，还会暗自偷笑。
这样的时光太过久远，以至于沈旭感觉陌生而不真实，看了好一会儿才起身下床，拉过毯子替沈晖盖好。
他来到衣帽间，把沈晖迟来的补偿——那颗崭新的足球——装进配套的布袋里，拎着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林婶送他到玄关，笑着说：“小旭，慢走啊。”
沈旭也笑，点了一下头，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从自己的家离开，家里的阿姨却以一副送客的口吻对他说“慢走”，想想多少有点讽刺。
出门右转，沿蜿蜒的水渠从小区中心穿过，沈旭一路直行往车行出入口走，从那里去地铁站最近，步行差不多20分钟，9号转4号，再转专线，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刚走出小区，迎面驶来一辆双色慕尚，车顶一溜暗红，车身两侧纯黑，车头立着飞翼车标，大写加粗的“B”，支棱着一对小翅膀，装逼效果拉满。
沈旭对这款车的评价跟网上某些侠差不多，诸如：丑绝，像出租车，一辆车要造一年，纯属脑壳有坑，等等。
正想着小区又住进了哪个暴发户，审美竟跟沈南城先生如此趋同，就见那辆慕尚缓缓驶近，然后……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遮阳帘移开，车窗落下，后座那位暴发户的侧脸一入眼帘，沈旭心里蹦出一个字：操……
喉结滚了一下，他张开嘴：“爸。”
沈南城神色寡淡，眼尾扫来一瞥，问：“你怎么在这儿？”
这就是沈先生对他的小儿子的态度，沈旭心想，自己回趟家还要被质问“你怎么在这儿”，跟刚才林婶送客般一句“慢走”简直异曲同工，绝了。
“回来拿点东西。”沈旭随口编个理由，没提去机场接沈晖的事。
沈南城闻言，淡漠地点了一下头。
随后，车窗缓缓升上去，某一个角度，老爸左手腕上的白砗磲手串，在沈旭眼前一闪而过
车子重新启动，往前开去。
沈旭曝晒在阳光下，忽然间，心底涌出无数繁杂的情绪。
沈晖颠倒的记忆，姥爷寿宴听到的闲言碎语，老妈总是眼眶泛红，欲言又止的眼神，还有，老爸一直以来的淡漠疏离，仔细回想起来，实在……太过刻意了。
沈旭拔腿就跑，往车子开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百米冠军熟知地形，且有速度优势，当他一路风驰电掣，跨过灌木和水渠的时候，竟觉得自己或许还有一百米栏的天赋。
沈旭在自家车库门口，截停了那辆在他眼里丑绝了的双色慕尚。
李特助惊愕地从驾驶室出来：“旭少，你干什么？！”
去你妈的旭少，沈旭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喊老子九哥。
后车门打开，沈南城下车，站定之后，缓缓抬眸看向他：“没规没矩。”
“爸，”沈旭跟他对视，“我想跟你谈谈。”
沈南城不置可否，移开视线，转头跟李特助交代：“上海那边你跟进一下，有任何新进展随时跟我汇报。”
李特助点头：“好的，沈总。”
沈南城拂了拂手，把人打发走了。
直到李特助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转头问沈旭：“你想谈什么？”
“沈晖的事。”沈旭直言不讳。
沈南城倏地皱紧眉，但很快又恢复如常，鼻孔里哼出极轻的一声，随后开口：“把车停进去，然后来书房找我。”
沈旭拳头攥紧又松开，差点脱口一句：老子没本儿！
虽然没本，但他和沈晖的确早就会开车了。把车停好，沈旭直接从车库门进屋，径直往书房走去。
进门时，林婶刚好送完茶出来，问他想喝点什么，沈旭婉拒了。
沈南城已经脱掉了西装，坐在书桌后正卸下领带，随手丢到了台面上：“把门关上。”
沈旭依言关上门，并落下了锁。
书房全隔音，房门是单独的密码锁，密码只有沈南城知道，且只录了他一个人的指纹，的确适合接下来的谈话，不用担心任何窥探和偷听。
他走到书桌前，旁边有客用的座椅，但沈南城没让他坐，他就这么站着，垂下眼俯视自己的父亲。
“爸，你早就知道了，对么？”沈旭开门见山。
沈南城端起桌上的茶杯，掀开盖子，茶烟氤氲，他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轻描淡写地反问：“知道什么？”
“那天晚上……”沈旭顿了一下，后颈隐隐开始抽痛，但他竭力忍住，继续说，“那天晚上，沈晖是自己从我房间的露台跳下去的。”
沈南城看着他，沉默几秒，说：“没错，第二天我查了监控，的确是他自己跳的。”
沈旭怔愣住，他本来做好了一切应对否认、斥责，甚至诋毁的准备，可沈南城竟出其不意，坦率地承认了。
既然早就知道真相，既然早就知道不是他的错，当初为什么要顺着沈晖的臆想冤枉他，为什么给他套上罪人的枷锁，撵他出门。
“……妈妈知道吗？”
“我们一起看的监控。”
沈旭一僵，脚下趔趄了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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