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烈抬眼,见九方月正抱着双臂倚着梁柱看着他。
屋里鼾声此起彼伏,偏就九方月一人醒着。
“茅厕。”长风烈不咸不淡回道。
“什么屎要拉这么久?”
“窜稀。”
九方月浅浅勾起一边唇角:“这么大的雨,去茅房也不带把伞?”
长风烈睨他一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娇气?”
九方月点点头,拉着他手臂盯着他衣裳意味深长道:“这老天也怪,下的什么雨,光把你头淋湿了,衣裳倒是干干净净。”
虽是黑夜,可二人目力都极好,看得清彼此的脸……甚至是神情。
长风烈盯了他良久,最后挣脱他手臂往铺上爬去。
九方月又伸手将他拽了回头:“去把头擦干再睡。”
……
这雨下到后半夜便断了,次日日出时朝霞绚丽,是个艳阳天的好兆头。
中军子弟恢复了晨练。
待晨练完后,各兵舍又约着一起上集市的早摊吃早点。
长风烈推脱着说肚子不舒服,离了部队后抄了条小路绕进铜锣巷。
过了两间书坊后,长风烈钻进一条小巷,抬头便看见木梯上方的屋子门半掩着。
长风烈小心地踩上木梯,尽量避免它吱呀吱呀地叫起来。
没上几步台阶,长风烈便听见木梯上方的屋子有人在讲话。
“……这么大的雨,既是出诊回来,也应让他们送送……”
“……唉……谁能想到会遇上这桩倒霉事,眼瞧着就在天子脚下,他们竟还如此猖狂——哎哟!疼!!”
花江月捧着那张青肿的脸仔细吹了下,一脸心疼地埋怨道:“这么深的夜,若不是什么着急要看的病,就不要出诊了。”
闻人霁拉着她的手道:“就是因为着急要看,我才冒雨前去。”
门外的倾泻进来的日光像是被什么给挡住了,花江月转头看去,见是长风烈。
她收回手,放下蘸着药酒的帕子,起身迎道:“阿烈,你来得正好,昨夜……”
花江月话还未说至一半,便被闻人霁出声打断了。
闻人霁冲她摆手示意她过来:“哎——你同他说无用,他和阿春都还是未过武试的中军子弟,尚未任职,如何去寻那贼人。”
花江月没好气地看了眼闻人霁,将长风烈引至桌边坐下,替他添了杯茶道:“昨夜霁哥儿出诊回来,在出了淮水街那方家铺子的街口碰上贼人打劫,那伙贼人抢了银子不说,还将霁哥儿打了一顿,简直是没有王法……”
长风烈点点头,抿了口茶道:“报官了么?”
花江月道:“报了,官府那边抓不到人,昨儿雨这么大,贼人行凶时又没有别的人瞧见,我看这伙贼人是要逍遥法外了。”
闻人霁拉了拉花江月的手,示意她坐下:“花娘别急,这才报官不久,总要给他们些时间查案。”
花江月仍是秀眉紧蹙,语气中满是掩饰不了的担忧:“这贼人一日未抓到,我便一日不得安心,霁哥儿你不曾习得一招半式,若那伙贼人再来,你如何保全自身?”
长风烈闻言道:“阿姊倒不必忧心这个。那伙人既是为了银子而来,必不会只盯着霁哥儿一个,除非……是与他有什么过节。”
花江月垂首想了片刻,道:“霁哥儿素日行医为善,倒不见得与什么人有过节。”
闻人霁将她拉至身边笑道:“是了,你也把心放宽些,昨日算是我触霉头,破财消灾了。”
长风烈斜眼睨他,见他脸肿得跟个猪头似的还在那里笑得十分灿烂,内心毫无波澜。
这个少年是阿春在中军营的朋友,时常与阿春来往。闻人霁虽不记得他的名字,对他倒也还是眼熟,只因闻人霁每每见到这少年,这少年都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
像是现在,这少年看着他的神情就十分冰冷,倒像是自己抢了他钱似的。
这少年坐在迎光的位置,日光迎着他的脸投下,他却毫不遮挡。明晃晃的日光中,他那双褐瞳看上去十分清亮。
闻人霁心生疑窦,问道:“你们中军子弟夜里能否外出?”
长风烈瞥了他一眼,十分冷漠地回道:“营里纪律严苛,自是不能。”
长风烈在屋里饮尽了那杯茶后便离去了。
直到他离去后好一会儿,花江月才想起来还未问他一大早过来是有何事。
长风烈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
他想起阿姊和那渣滓恩爱的样子,心口处闷得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该如何是好?
他若说了,是不是就成破坏阿姊幸福的罪人?春江月估计也会和自己拼命吧。阿姊呢?她会恨自己么?
可若不说,他只要一想到阿姊要跟这种混账在一起,他的心就像是被针扎一样难受。像是亲眼见到那不染纤尘的白莲被拖入淤泥中,而自己却在一旁被缚住了手脚那种万蚁噬心,却无法作为的无奈感。
煎熬。
长风烈只觉着自己清醒着的每时每刻都万分煎熬。
.
春江月近来察觉自己好兄弟脸色十分不好。
春江月起先以为这人是憋着什么莫名其妙的闷气,过两日便散了,然而过了四五日后,这人脸色仍不见好转,反倒是越来越臭,臭到他所到之处,自带一片阴云。
以至于如今中军营很多子弟见了他都躲着走。
不仅如此,弟兄间的玩闹和集会他也不参加了,问就是身体不适。
春江月终是坐不住了,将九方月拉至屋外悄声问道:“阿烈最近是怎么了。”
九方月道:“窜稀。”
春江月看着九方月那神秘莫测的笑,将信将疑道:“真的假的?几时起的?”
“就你俩干架那天起的,约莫是淋了些雨,身子着凉了。”
“啊?”
春江月一脸诧异,片刻后道:“都这么久了,还在窜?”
九方月缓缓点头。
“不行不行,这样窜下去非出事不可……”
春江月说着就进屋去找长风烈。
长风烈正收拾要洗的脏衣裳,被人猝不及防地一把拉去,刚拢好的衣裳散了一地。
“你干嘛?”长风烈挣脱春江月的手,蹲下身去收拾衣裳。
春江月先他一步捡起那些衣裳扔在榻上,接着便拽着他的袖子往外拖:“窜了那么天也不和我说,快随我去找霁哥儿,让他帮你瞧瞧……”
“瞧什么?”长风烈又惊又疑,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春江月。
“当然是瞧你身子啊。”
九方月抱着双臂慢悠悠地从门外进来,倚着门框似笑非笑道:“你老人家近来不是一直念叨身体不适么?让阿春带你去霁月医馆瞧瞧。”
“不用。”
长风烈朝门口瞪了一眼,接着转头继续收拾自己的衣裳:“歇两日便好了。”
“哎呀歇什么歇……”春江月说着就来拉他,“你这歇了四五日也不见好,快让我霁哥儿替你把把脉。”
“我不要他把脉!”
长风烈听见这两个字就火大,重重甩开春江月的手后,抱着那堆脏衣裳出了门。
春江月在原地怔愣片刻,而后摊着手向九方月抱怨道:“哎——你看这小子,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他上哪儿憋这么大的火气?”
九方月走来拍拍春江月的肩膀以示宽慰道:“算了算了,他身子不爽利,理解一下。”
春江月骂骂咧咧地往自己榻上走去。
九方月眼珠稍转,语气随意地问道:“阿春,打你霁哥儿的那伙贼人抓到了么?”
他不提还好,一提春江月想到了这事儿,叹了口气道:“别提了,这都过去这么久了,官府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那伙人应是抓不到了。”
九方月听后,蹬掉靴子倒在榻上,枕着双手不痛不痒道:“唉——你霁哥儿前脚吃花酒,后脚就被人打劫,你说,这算不算是报应?”
春江月沉默不语,而后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
入夏以来的晨练,长风烈愈发频繁地碰见阿姊。
放在以往,若是连着三五日见不着阿姊,长风烈都会想法设法绕路去遇她。可如今,长风烈只觉得躲都躲不及。
今日晨练结束得早,春江月又嚷嚷着要去吃那家羊肉饺子。
这家羊肉饺子原是不做早市生意的,因春江月向老板格外提了,这老板便半夜起来揉面和馅,只为早早开门接待这帮兵家子弟。
长风烈近来是听不得见不得任何有关闻人霁的东西,于是又借故推脱,离开队伍遁去了。
他本想避开集市,绕远路回军营,但最近几日的早晨,阿姊都是霁月医馆待着。
所以当他在集市见到阿姊时,心里涌上一种说不出是懊悔还是别的什么复杂的情绪。
“阿烈?你怎么一个人?”
其实他远远地就认出了阿姊。
不管在多么喧闹拥挤的人群中,他总能一眼锁定阿姊的身影。
可他没有避开。
他明知道往前走会撞上阿姊。
可他没有避开,而是直直地往前走去,阿姊自然也就看见了他。
“阿烈,吃早饭了么?”花江月见他神情古怪,心道他是不是和弟兄几个起争执了。
“阿姊,我……”
长风烈一见她,总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着急忙慌地要跑出来。他生怕自己在阿姊跟前失了态,只得紧紧将嘴巴闭上。
花江月见他脸色难看,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上前一步关切地问道:“是哪里不舒服还是……跟阿春他们吵架了?”
阿姊的眼珠漆黑如墨,却又如琉璃般清澈纯明。她右眼下的泪痣看上去清冷疏离,可她抬首望着自己的目光却是融融的,像是藏了坠星的一汪潭水。
长风烈没由来的一阵心虚。
阿姊的眼睛很美,可他不敢看。
他好像知道他在心虚什么,好像又不知道。
他埋藏在心底里的东西开始叫嚣,与此同时,那种万蚁噬心的感觉又出现了。
长风烈埋着脑袋从阿姊身边闪过去:“阿姊,我有急事先回军营。”
花江月没有追问,而是转身打量着这个行色匆匆的少年。
只见他走出没多远后,又折转回来,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阿姊……”
花江月看着他,耐心等他说下去。
“闻人霁……他不是个好人。”
.
一天夜里,长风烈擦着湿发从浴堂出来时,碰到了守在外面的九方月。
“你不进去杵在这儿作甚?”长风烈问他。
九方月见了是他后走过来道:“阿春回来了,你等会儿回兵舍说话可要留意些。”
“什么意思?”长风烈狐疑道。
九方月道:“他姊姊姊夫吵架了,他心里正不痛快。”
“为何?”
话刚出口,长风烈心念一闪,问道:“阿姊知道吃花酒的事了?”
九方月点头。
长风烈擦着头发继续向前走去,脸色晦暗不明。
九方月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想开口问他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道:“听他口气,他姊姊姊夫是要一别两宽啰。”
“什么姊夫。”
长风烈冷哼一声,语气中满是鄙夷和不屑。
虽是夜色昏暗,可九方月都能从这语气中看到他说这话时的表情。
“是是是,他不配。”
九方月调笑道,继而又扭头凑到长风烈耳旁,十分玩味地说了句“你配”。
长风烈一怔,随后低声咒骂了两句便要扑过去打他。
九方月早有防备,一脸戏谑地避闪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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