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寝殿一如既往的寂静,但经过军校锤炼的鲁恩斯已经能从这份寂静中嗅到不下几十种精神力的波动。但凡任何人在此有不臣之心,都会被藏于暗处的守卫瞬间绞杀。
“我的好孩子…快…快到父亲身边来。”男人急切地呼唤着,紧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父皇…”鲁恩斯深吸一口气,快步登上暗红色的台阶,然后按照礼官叮嘱的那样屈膝跪在床沿,顺从地垂下脖颈,吻了吻铺散在地面的衣摆。
寝殿大却不空旷,高高悬起的穹顶错落着异兽、刀戟和人体浮雕,四周拱廊微微凸/起,上面篆刻的茛苕叶、藤蔓等植物花卉的纹样从百年前帝国鼎盛时期留存至今。鲁恩斯目力所及尽是各地进贡的珍奇珠宝,琳琅地挂在象牙打造的器物架上。
然而在一众极尽奢靡的器皿当中,苏·奥尔科特床榻上方的吊灯美得一骑绝尘。银灰色的灯柱倒吊着,如同一柄利剑,向外蔓延出荆棘。重重堆叠的灯体四周围绕着一圈淡紫色的浮空物质,像是在模拟宇宙中的银河带。它的外观虽遵循了前时代的繁复主义设计逻辑,却是一件彻彻底底的现代科技产物。
从鲁恩斯记事起,这顶吊灯就高悬于父皇的寝宫中。年幼的鲁恩斯被它神秘的光晕吸引,经常偷偷踩着柜子去够上面漂浮的粒子。直到被母后发现勒令禁足,鲁恩斯又莫名大病一场,才渐渐断了念想。
就在这时,金红色的床幔中伸出一只苍白而纤细的手腕。鲁恩斯从回忆中蓦然抬首,与苏·奥尔科特四目相对:
当代君主的眼睛是皇室一脉相承的蓝色,耷拉的眼皮遮住了三分之二,露在外面的部分掺杂着血丝和黄色的絮状物,眼白的边线也已浑浊不堪。
未被衣服包裹的皮肤,手肘、指节、脚裸……都爬满了昏黄的、干瘪的皱纹,唯有一张惨白色的脸还透着幽幽荧光,应该是年轻时敷用过量有毒化妆品所致。鲁恩斯几乎无法将面前这个病入膏肓的男人与记忆中俊美的父皇联系在一起。
“靠近些,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床上的男人并没有因为儿子的失态而恼火,扶着床沿慢慢起身,想要抚摸鲁恩斯的脸,却被他慌乱地躲开。
长期生活在新居民的社会里,鲁恩斯快要忘了人类正常衰老的样子。因为不是正统的继承人,苏·奥尔科特在继位前有一段漫长的侯爵生涯,除却因为出众的外貌引得埃伦国公主下嫁之外,人生履历毫无光彩之处。后来那位异国公主在政/变中惊悸离世,苏为了获得奥尔德林的支持转身迎娶身为新居民的穆琳为妃,同年加冕为王,彼时已经年近四十岁。
二十年多年过去,尽管世人盛赞的美貌会因衰老而消逝是人之常情,苏·奥尔科特如今的长相依旧比鲁恩斯想象中还要丑陋百倍。
这就是他昼夜思念,渴望与之团聚的父皇吗?
“好孩子…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十年吗?还是二十年?”此时此刻苏像世界上任何一位慈父一样上下打量着他的儿子,钙化的长甲拂过鲁恩斯年轻的皮肤。
“回禀父皇,是十一年。”鲁恩斯维持着屈膝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哈……对,是十一年,我当然记得。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可爱。在马赫士的生活还习惯吗?你的母后有没有为难你?”苏微笑的唇角被两腮的赘肉钳制着,控制不住地向下耷拉着。说话间,胸腔如同破败的风箱呼啸着。
当下的情形是鲁恩斯从未预想过得。他从未质疑过父皇对自己的爱,但是在看到记忆中柔弱、美丽的苏变得和世界上所有人一样老境颓唐,一股自己终有一天也将容颜老去的恐惧油然而生,他的那些为了讨宠张口就来的自怜怎么也说不出口。
“一切都很顺利。我很喜欢那里的生活,民风淳朴,气候也很和煦。”说这句话的时候,鲁恩斯脑袋里想的却是:幸好他的修捷不笑的时候,嘴角是自然向下的。幸好以修捷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看不到他老去时可鄙的容颜。
“母后她也对我很好,尽管有时候在旁人看来会过分严苛,不过我也渐渐习惯了。”
……
苏听着鲁恩斯娓娓谈及马赫士的庄园风光,直到他提及母亲的时候,苏猛然睁开眼睛,长长的指甲骤然用力刺入鲁恩斯白皙的皮肤!
“你在说谎!”
“是为了那个女人开脱吗?”
还没等鲁恩斯反应过来,苏猛然从床上站起来:“你以为我不了解那个歹毒的女人吗?她的眼里只有该死的权力!还…还是说连你也背叛了我,选择了他们的阵营!”
“刷——”
同一时间,拱廊暗处齐刷刷地亮出银色的兵刃,刀尖指向年迈的帝王。苏被长柄架起,一步步向后逼退,最后狼狈地摔倒在台阶上。寂静的寝殿里,本就摇摇欲坠的首饰架散落一地,其中一颗鸽血红宝石滚落到鲁恩斯脚下。
鲁恩斯捂着脸站在原地,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到地板,他有些麻木的看着在地上挣扎的父皇,瘦小的身躯像极了一只干瘪的蟾蜍。
内侍快步走进寝宫,熟练地将失控的陛下扶起来。“陛下的病情不稳定,还劳请殿下长话短说吧……”
“这样的情况多久了?”鲁恩斯冷冷地看着对方给苏服灌下药物。
内侍摇了摇头,低声回答:“大约有些年头了……您也知道,陛下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近两年精神也大不如前,已经有好几年都是替身在公开场合露面了。”
鲁恩斯点了点头,他从内侍手中接过仍在咒骂的父皇,慢慢搀扶着让他靠在床头。苏枯黄的长发铺散在宽敞的大床上,柔弱、无助的模样勾起了鲁恩斯童年最不耻的回忆:
那是他与修捷第一次相遇的时候。
一个寻常的午后,他照旧玩着平日最爱的捉迷藏游戏。皇宫远处传来一阵骚动,轰鸣的铁骑声吓得随行的内侍四散逃开,蒙着眼的小殿下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身披战甲的守卫淹没。
等他好不容易从人潮中挤出来,已经不知不觉误入一座荒芜的花园。尽头隐约可见一个瘦小的背影,鲁恩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上前:“你好…请问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男孩转过身,脸上还带着僵硬的笑容。他似乎不明白鲁恩斯在说什么。几秒过后,男孩张开嘴,唇齿拧成拗口的角度,发出沙哑的喉咙音:
“你…滋滋…滋啦…好……滋啦。”
“怪…怪物!”鲁恩斯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跑。
那天,他在皇宫里跌跌撞撞地跑了很久,直到傍晚,他才见到熟悉的宫殿。正当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一头钻进父皇慈爱的怀抱当中,却见到床上人影交错。
“鲁恩斯?!谁让你进来的!”苏·奥尔科特慌乱地推开身上的男人——新晋的辅政大臣。罗塞尔·奥尔德林从容起身,懒懒地靠在床沿,看着二人,点燃了一根长烟。
“父皇…你们…”鲁恩斯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那时的他还读不懂父皇脸上的情绪:恼怒、羞愧、嫉妒……
……
“咳…嗬…我吓到嗬…你了吗…”
“怎么会?”苏的轻咳将鲁恩斯从回忆中拉扯回来,他的脸上带起了熟悉的假笑:“您是我最敬爱的人。当下除了与您重逢的喜悦之外,再容不下任何情感了。”
此话一出,苏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你的两位哥哥已经长大了,他们似乎认为是我害死了他们的母亲,这些年对我多有怨恨。唯有你…只有你…鲁恩斯…所有孩子当中,你是唯一属于我的。就在你刚刚出现在宫门口的时候,我差点把你认成了年轻时的自己。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穿着时下最流行的衣服、袖扣随意佩戴的珠宝是一个普通贵族奋斗一生也无法得到的。不坐在这个位置上,我依旧是人群的焦点。如果不是你的母亲,奥尔德林的走狗…处心积虑地勾引我……我绝不会中了他们的圈套!”
“都是女人…是女人毁了我的一生……”苏开始语无伦次地哽咽起来,鲁恩斯只能起身捋着他单薄的脊背。
鲁恩斯生平第一次对面前这个男人感到失望。其实他一直都知道:他的父皇是一个水性杨花的男人,他的父皇对爱情不忠。今日重逢,鲁恩斯坚信的父子同盟终于因为苏的衰老和失权出现了裂缝。
抒发了积蓄许久的愤懑后,苏的脸上带着酒醉后的红晕:“我听闻罗塞尔提起你在军校的表现,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坚强,也如我料想中优秀。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不用太认真了,建功立业是那些下层人才需要关心的事情。我让你去军中历练,不过是为了搪塞那群聒噪的大臣……他们总是责备我对你太过溺爱。可父皇知道,是我亏欠你太多了。”
“鲁恩斯,你还在怨恨我吗?”苏小心翼翼地的观察着鲁恩斯的表情,确认他并没有生气才继续说下去,“当年因为我的软弱,让穆琳将你从我身边夺走,让你替父皇承受了那份罪恶……”
时至今日,鲁恩斯才渐渐意识到当年他被迫离开帝都的真正理由,并非帝后的权柄之争,也并非他目睹了奥尔德林和他的奸情。或者说,不仅仅于此。
他像儿时一样枕在父皇膝间,笑着说:“当然,我永远不会怨恨您。只是我当年还只是个孩子,并不明白您当时让我做了什么?”
鲁恩斯抬头仰望着苏:“那么,您愿意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吗?我当年代替您签署的那份文件,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苏顿时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有想到鲁恩斯会直接否认自己参与过当年那件事。他的嘴角上下阖动了几下,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过了许久,苏才下定决心:“我会给你一个答案的。”
接下来的对话,二人默契地没有再提及此事。他们的谈话更接近于寻常父子。鲁恩斯抱怨起马赫士无聊的生活,吐糟那群一辈子没出过城的乡巴佬犯过太多蠢事,逗得苏捧腹大笑。
当然他也隐晦地向苏表达了自己的取向。苏的表情很古怪,似乎也回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最后他释然了,甚至有些庆幸和儿子有了共同的秘密:“当然,这没什么的。这是奥尔科特家的光荣传统,你的祖父当年也是男女不忌,这也不妨碍他建立我等一辈子望尘莫及的丰功伟绩。那么,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改天让父皇见一见如何?父皇会无条件支持你的每一项决定。”
鲁恩斯趁机向父亲推销起修捷来,当然也做了一些美化:“他是我在军校认识的同窗,成绩出色、相貌英俊帅气、身体健康,一顿能吃八块牛肉。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很爱我。”
“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希望毕业后就结婚……我想带他回马赫士一起生活,当然如果您能给我别的封地就再好不过了。”
“这么能吃…长得一定很结实吧。你平时受得住吗?”父皇打量着鲁恩斯精致的长相,秀挺的身姿还有那捋垂在胸前的长发,隐隐有些担忧。
鲁恩斯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红了耳根。他在苏耳畔说了些什么,对方反应过来后开怀大笑:“好…好好。看来,你还是和父皇不一样。”
中途,乔伊斯进来催促了几次,提醒二位该为明日的庆典做准备了,都被苏不耐烦地打断了。二人一直聊到天蒙蒙亮,苏才依依不舍地放鲁恩斯离开。
临行前,苏用力地拥抱了鲁恩斯。趁着其他人不注意,他悄无声息地将一把匕首塞进鲁恩斯的袖中。剑柄划过掌心,鲁恩斯依稀能感受到上面繁复的纹路。
苏眨了眨眼睛,无声地说:“什么都不要问,收好它。”
鲁恩斯在内侍的引领下离开寝宫,一路上面色如常。走到中庭,他才用精神力试探着袖中的匕首。
很遗憾,这只是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匕首,上面没有任何异能的波动,刀锋甚至已经有些生锈。
霍特集团推出的新式武器一代接着一代,就连大街上的渔夫、商贩所用的工具也都带了异能加持。不夸张地说,这把匕首除了装饰作用之外,毫无任何实用价值。
正当鲁恩斯思索着匕首的真正用途的时候,他在中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辅政大臣,罗塞尔·奥尔德林。男人依旧是一身帝国统一制式的官服,远远看上去还以为是新晋的宫廷尚书官。
“我刚刚从书中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蛮荒纪元,成人与幼童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幼童自双腿可以直立行走后就要学习捕猎。大人手持斧头,降服凶猛的野兽,孩童则捕食体型较小的野兔、麋鹿……他们的社会很简单,没有成文的历史,不像殿下,有着漫长的青春期可以忧愁善感,遇到送上门的漂亮家伙会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毫不犹豫地吞食。”
鲁恩斯冷笑一声,步入中庭:“辅政官阁下是在回忆自己的童年吗?”
“真是伶牙俐齿,难怪我家那个臭小子宁愿要和我决裂,也要保护你。”奥尔德林放下书本,淡淡道,“我可警告你,别打修的主意。那个臭小子因为睡了太久,真实的心智年龄还停留在幼年。你觉得他正常,那也只不过是他的早熟弥补了这一点。”
“辅政大人操心国事,应该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您的义子了。我想比您更了解他。”鲁恩斯试图压抑自己的愤怒,“你们要把我父皇关到什么时候?”
“是陛下自愿待在那里的。你的父皇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无辜,这一点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好孩子,你的父皇刚刚跟你说了什么?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或者告诉你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鲁恩斯反问:“您不是一直在监视我们吗?”
奥尔德林没有否认:“我知道苏给了你一把没用的匕首。内侍早就查过了,那只是一把没用的废铜烂铁。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
鲁恩斯:“无可奉告。”
“唉……我真是受够你们这个年纪的小鬼了,一个个的都不听话。既然你不想说,那就留在这吧,直到你想通了为止。”奥尔德林揉了揉太阳穴,似乎相当疲惫,“你不是好奇为什么陛下一直迟迟不肯召见你吗?”
鲁恩斯握紧了拳头,他预想了庆典上会有想要自己的命。但他没想到奥尔德林的权柄已经大到可以堂而皇之抹杀一国皇子。
奥尔德林继续说道:“因为大家都在为了你的位置伤透脑筋。说来也怪我,当初的情况很复杂,我们需要一个符号来平衡各方势力。不过后来事情发展的太顺利,你反而变得碍眼了……照我的意思,思虑太多容易早生白发,干脆整个奥尔科特王室都消失就好了,省得其他人蠢蠢欲动。”
“您意下如何呢?鲁恩斯殿下?”
鲁恩斯再回头,身后已被一群近卫军拦住了去路,为首的人正是他的恩师瑞谷侍卫长。
元旦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1章 前夕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