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派去机场迎接客户的豪华轿车驶入视野，叶然熟练地换上职业微笑，目视它停靠在大厦外的一个车位上。
N的老板兼CEO名叫乔禄，个子不高，西装革履，有个灯泡形状的秃头。
双方提前沟通时，N说今天只来两个人，乔总和他的秘书。
与客户洽谈，必须做足功课。乔禄的秘书是个中年男人，叶然仔细查阅过他的资料。然而，今天跟在乔禄身边的，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儿。
乔峤，乔禄的女儿，25岁，在英国攻读哲学。
貌似是富二代回国继承家业的戏码，或者乔千金临时起意陪父亲谈一笔生意。无论怎样，叶然都不敢怠慢她。
当乔禄哼哧哼哧地把他那脂肪超标的身躯挪出轿车时，宋焘立刻满脸堆笑地恭候在了车门前。
“乔总早！”宋焘和乔禄握了手，又和乔峤打了招呼，“里面请。”
大厦门口，M的高层和五个创意团队的成员站成笔直的两排，场面隆重得像是在迎接微服私访的皇帝和公主。
“皇帝”向大家点头致意，又乐呵呵地与宋焘客套：“早上起晚了几分钟，险些没赶上飞机......”将“亲切随和”体现得淋漓尽致。
“公主”的视线扫过迎宾队伍，叶然发现，乔峤深沉地看了白浔一眼，并微微一笑。而白浔的眼神，颇有些耐人寻味。
她们认识！叶然一惊。
是了，同样在伦敦，地方小，碰面的机率就会大，更何况还有华人聚会。
下一秒，她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白浔从来都是人群中的焦点，哪怕她一句话不说，不修边幅，身上套着地摊货，也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不单因为她漂亮，还因为她的气质，她就是有那种魔力，让人看过一眼，就忍不住想看第二眼，第三眼......
中学时代，连凶残狂躁的校霸，见了她都要五迷三道，服帖得像条狗，整天跟着她身后屁颠屁颠。
果然，人群前行时，乔峤假装随意地扭了扭头，视线再次从白浔身上滑过。
叶然对这种现象司空见惯，只要乔峤的喜好不影响乔禄的决定就行——虽然这种可能性小之又小。但她相信，经历过艰苦创业的富一代，会用他憨厚外表下隐藏的这颗精明利落的头脑，以专业的角度，理性客观地做出最佳选择。
至于白浔眼神里的意味，她懒得去猜测，眼下最重要的是输赢，她们是否一见钟情，与她没有关系，一点都没有，就是这样！必须是这样！
电梯门打开，宋焘说：“叶然，白浔，你俩先进来。”
叶然清楚，宋焘这个时候把她们叫去，是为了缓解电梯上升时无话可聊的尴尬。
会议室在18楼，上去至少需要半分钟，寒暄要适可而止，免得一句话不得体，降低了乔禄对M的印象分。
当然，如果乔禄自己揪着无关痛痒的话题滔滔不绝，就另当别论。
可他显然没有要继续的意思，等电梯时，已经足足沉默了10秒钟。
叶然不用想也知道，大堂的经理此时正惴惴不安。宋焘特意叮嘱过，客户的时间无比金贵，电梯要时刻准备好，千万不要让人家等。
另外，宋焘不叫方可等人，是因为他们不是今天的主角，宋焘一向对不同场合的主次分得倍儿清。
职场混久了，察言观色、洞悉微末的能力会疯狂滋长，有时候，叶然讨厌这样的自己。
“乔总，待会儿，她们先做汇报。”电梯缓缓上升，宋焘开门见山，“两份策划案风格迥异，但一样精彩，无论您选中了哪一份，都是M的荣幸。”
“两位辛苦了。”乔禄笑容和悦，望着叶然，“我看了你的不少作品，非常好。”
“谢谢。”叶然说。
“你是Q大毕业的？”
“是。”
叶然知道乔禄和她是校友，却没有顺势攀关系。
Q大是国内的顶尖学府，在那里就读过，会提高乔禄对她的预期，万一提案入不了乔禄的眼，她将下不来台，而且会产生令母校蒙羞的罪恶感。
“算起来，我是你的师兄。”乔禄说，“Q大真是人才辈出啊！”
目的是要夸赞叶然，但顺势把自己也夸耀了一把。
叶然生出一丝窃喜。
乔禄刻意点破校友这层身份，无形中拉进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信任感提升，敲定合作的几率就会增加。
于是她自我“打脸”，理性客观什么的，必要的时候，不用卡得太死。
“才29岁，前途无量。”乔禄鼓励后辈，“世界是属于年轻人的，再接再厉！”
“我会继续努力的。”叶然回答得中规中矩。
乔禄又转向白浔：“去年的那支广告，设计得十分精妙。”
“过奖。”白浔淡淡一笑。
有人在暗暗骚扰她，她想转过身给她一巴掌，碍于时机不对，只能忍耐。
电梯宽敞，两位老板站在中央靠前的位置，叶然偏左，白浔偏右，空间足够，乔峤却没有站在中间，而是躲到了白浔的身后。
叶然眼角的余光扫到一只手，一愣。
只见乔峤用指尖勾住白浔的手指，被轻轻甩开后，又去戳白浔的腰，一下一下。
乔峤低着头，下垂的齐肩发挡住了半张脸，可叶然还是看到了她弯起的嘴角，和眼角流露出的笑意。
她们认识！而且很熟！
脑海中蹦出这个念头，叶然想，Q大的校友与闯荡异国的同胞，主观层面一比一，剩下的便是拼“硬件”。
“两位才华横溢，未来可期！”乔禄说，“你们好像是同岁，生日也很近。”
叶然和白浔还没有回话，宋焘连连点头：“对对对！乔总您真是好记性。”
商业合作，了解清楚对方的实力是常规操作，但背调做得如此详细，多少有些不可思议。
宋焘想，也许是乔?看完她俩的简历就记住了，客户对创意师感兴趣，是个好兆头。
白浔可不这样想。
有乔峤这个大嘴巴，估计她在国外的那些糗事，早就成了乔家人茶余饭后的消遣。毕竟，乔千金和她的父母无话不谈，她不止一次见过她随时随地拍照、拍视频，把看到、吃到、听到的分享到家族群。
叮——
18楼终于到了，白浔如释重负。
出电梯时，乔峤趁乱抓了一下她的手，她丢去一个白眼，见对方一副得逞的笑脸，知道乔峤幼稚起来没完没了，懒得搭理她。
首先做汇报的是叶然，白浔去隔壁的办公室候场。
*
阳光钻出云层，写字楼里一片透亮。四月天，微风温暖，花朵绽放，街上的新柳枝条柔嫩，在风中摇曳飘荡。
风景不错，可白浔无暇欣赏。
她的头很疼，仿佛套了个无形的紧箍，脖颈的肿块还没有消退，咬坏的指甲也在隐隐犯痛，更别提此刻睡魔正在一遍遍侵袭她的理智。
“坚持住，就剩下临门一脚了。”白浔自我打气，“挺住，意味着一切！”
这句话是一位网友告诉她的。多年来，她时常用它鼓励自己撑下去。
透过玻璃窗，街对面的超大LED显示屏上正循环播放着她的作品——
一汪水波中，一对拉丁舞者激情热舞，脚尖划过地面，勾起一道弧度恰好的水帘。
两具年轻的身躯随着音乐的节奏尽情律动，扭臀、踢腿、下腰，距离无限拉进。
紫裙女孩儿嗅了嗅搭档的肩窝，神情暧昧而陶醉，白裙女孩儿旋转间，玫瑰花瓣在四周纷纷扬扬。
随着一片花瓣飞出镜头，画面切换水汽氤氲的浴室，花洒冲洗身上的泡沫，白裙女孩儿侧身而立，露出半裸的后背，一颗颗水珠在她的背上游走，一片片花瓣在她的周围飘摇，她微微一笑，送给观众一个Wink。
这时，话外音说出广告词：“XX，魅力藏不住。”
最后以沐浴乳包装瓶的特写定格。
她选择拉丁，是因为对此情有独钟，产品要突出“清香迷人”和“滋润丝滑”两大特点，因此加入了花瓣与水珠游走这两个元素。
尽管这支广告的反响不错，可她还是不满意，总觉得舞步、色调、广告词都有调整的空间，尤其是最后的微笑，拍摄了十几条，依然没有达到她的预期。
某人激发了她的斗志，她就不能仅仅做到这种程度！
办公室的隔音效果太好，隔壁的声音一点都透不出来，白浔想窥探叶然的方案，苦于办不到，不禁后悔，之前没有问一问方可。
*
站在显示屏前，叶然瞬间找回了主场。
当两位重量级人物的眼睛贯注于自己，她内心的紧张和慌乱统统烟消云散——她要用才华、技巧和周密的策略征服他们。
请开始你的表演，叶总监！她这样想着，按下翻页笔。
屏幕上出现一个女孩儿，纯白T恤，牛仔背带裤，脚上一双小白鞋，主打青春靓丽。
她脑袋微歪，笑容清甜，左脚微微勾起，姿势俏皮又可爱。
最重要的是，她的嘴唇润泽饱满，手中握着一支唇膏，旁边是竖列排布的两行广告词：
唇唇动人，就在N！
“我们将同时启动平面广告和长达20秒的视频广告。”
叶然说着，见乔峤欲言又止，慌乱轰然侵袭心灵。
“有什么疑义吗？您请说。”她故作冷静。
“她是粒粒？”乔峤问。
乔禄露出疑惑的神色。
乔峤向父亲解释：“当红女星，炙手可热的小花。”
“哦！”乔禄若有所思，看向叶然，“你准备邀请她来代言？”
“不是。”叶然放松下来。
乔峤这一枪，完全在她的预料之内。
“她只是一名普通模特。”叶然说，“客户每迟疑一次，想弄明白她是不是粒粒，这支唇膏在她们的潜意识里就多占据了一秒钟。”
这意味着，记忆率在稳步增长。以假乱真的目的，就在于此。
粒粒在年轻女孩儿们中间口碑极好，要是能邀请她来代言，就再好不过。奈何N抠门得要死，根本请不起。
乔峤在纠结照片中的女孩儿，叶然觉得，这不失为一场小小的胜利。
她轻轻一点，赶工一周，重拍了不下三十遍的小样随即播放。
这是一段一镜到底：
“粒粒”哼着歌走在街上，笑容阳光又温暖。
街边张贴的海报五花八门，有粉饼、乳液、面霜等日用品。
海报的篇幅不大，可观众的眼睛往往比摄像头还厉害，因此，在同一支广告中，确保不喧宾夺主的情况下夹带私货，就是一门技术。
这些产品全都出自N。
叶然仔细观察着乔氏父女的反应。乔禄微笑着点了点头，她知道，他理解了她的用意。
拐角处，“粒粒”停下脚步，对着停靠在路边的车子整理仪容，镜头特写后视镜，只见“粒粒”抿了抿干裂的嘴巴，一秒丧气。
这时，音乐突然变调，空中飞来一群扑闪着翅膀的唇膏，像天使一样，清新可爱。
其中一位“天使”吻了吻“粒粒”的嘴唇，她的双唇顿时润泽Q弹。
“粒粒”喜笑颜开，继续快乐地前行，并不时做出“啵”的动作。
每一次啵，都有一位“天使”对她送上香吻，嘴唇随即改换一种色号。
然后，由她清脆的嗓音念出广告词：“XX，自信美丽每一天！”
视频以本次主推的五种色号结束，画面定格在一张以唇膏为骨架的扇状分布图上。
“自信美丽不是明星的专利。”叶然说，“我们要做的，是把最好的产品推荐给每一位爱美的女孩儿。”
乔峤用力点了点头。
叶然会心一笑，接着说：“电梯、商场、地铁以外，我们还可以将广告植入到电视剧里。据我所知，横店正在筹拍一部都市偶像剧，制作团队在业界很有说服力，爆火的可能性非常高，我们应该跟他们谈一谈植入广告的事情。”
话音落下，四周静若无人。
一秒，两秒，三秒......
该死！叶然讨厌空气突然安静。
她心里有一头怪兽在咆哮，面上却仍然保持着端庄与从容，看一眼宋焘，意在让他打破沉寂。
宋焘心领神会：“乔总，您觉得怎么样？”
乔禄一手摩挲着矿泉水瓶，一手摩挲着下巴上的痘痘，陷入沉思。
叶然憋着一口气，几乎要冲过去一拳击飞水瓶，再一把掐掉那个亮晃晃的囊肿痘。
矿泉水有什么稀奇？痘痘就长在你脸上，没人会去抢，不要再摸了，说话！嘴巴张开，赶紧说话！
率先张嘴的是乔峤。
“她真的不是粒粒？”她的思维又跳回到了模特身上。
“真的不是。”叶然说，“这个女孩儿比粒粒高了三公分，眼角少了一颗痣。您要是仔细看，还会发现......”
“听起来，你对粒粒很熟悉。”乔峤问，“你是她的粉丝？”
“算是吧。”叶然坦言，“我们是朋友。”
乔峤的眼中立刻闪烁出激动的光芒：“关系好到什么程度？能不能......”
乔禄咳嗽了一声。
乔峤马上闭嘴。
“按照你的方案来推广，大概要花多少钱？”乔?关心的是投入回报比。
“初期至少要三百万。”叶然理直气壮，“如果决定在电视剧里植入，还要追加两百万。”五百万，是N给的预算极限，真令人绝望！
“你能保证销量提升吗？”
乔禄的脑子开始精打细算。
对N来说，五百万不算大数目，但也不能随意挥霍。
“我相信M过去的成绩就是良好的证明。”叶然不卑不亢，“广告的覆盖面越广，客户了解产品的机会就越大，销量也会随之提升，当然，我们能赚回来的钱也就越多。”她直戳乔禄的痛点。
乔禄再次陷入沉思。
煎熬等待了10秒后，叶然看向宋焘。
宋焘说：“乔总，乔小姐，您二位还有问题吗？”
“没了。”乔禄站起身，“辛苦了。”
叶然走上前，和乔禄握了手。轮到乔峤时，手掌被握得格外紧。“加个好友呗。”她听到乔峤低声说。
“好。”叶然粲然一笑。
乔千金醉翁之意不在酒，加她是想询问她粒粒的事，她心知肚明。
不过，阴差阳错，托假粒粒的福，这位富二代分明对她产生了好感。
白浔，你加油！叶然想，主观层面，目前为止，我似乎略胜一筹。
宋焘右手握住叶然的手，左手拍了拍她的手臂。
叶然读懂了宋焘的赞扬——“干得不错！”要是他只握手，那就是另外一番意思：“不太行！”
“叫白浔来吧。”宋焘说。
“好的。”
叶然走出会议室，双腿立马打颤。“汇报后松懈症”。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舒缓，就有些招架不住反弹而来的痉挛。
眼前天旋地转，她扶着墙，勉强不让自己摔倒。
“至于吗？”一抹身影迎面走来。
叶然强撑着站稳脚跟，摆出一副强悍不屈的模样：“祝你好运！”
“你还能更茶？收起你假惺惺的嘴脸吧！”
白浔说着，与叶然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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