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安听见那人声音,像是个少年。
鹿朝辞唤那人进来,他便听见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同样伴随着阵阵铃音,只是比起鹿朝辞身上的环佩叮当,似乎更小一些。
“拿过来吧。”
鹿朝辞似乎从那人手中接过了什么,敷在沈慕安的眼睛上,暖融融的,缓解了他眉心的酸胀感,似乎是浸泡了药材的方巾。
“你的眼睛并无大碍,为何失明,我猜是血瘀所致,但我也不能保证你复明,先养一养吧,之后我会定期给你施针。”
“多谢……”沈慕安轻轻咳嗽了两声,他头脑还有些昏沉,稍微动一下,五脏六腑都疼得像要碎了。
鹿朝辞为他掖了掖被角:“你先好好休息,病人最需要的就是睡觉,别想太多,活着就好。”
沈慕安朝着他的方向虚弱一笑,也不知是听进去了没有。鹿朝辞无声轻叹,转身离去了。
他一走,寒刃几乎立刻就回到了屋子。
他急匆匆地问:“少主,他没对您做些什么吧?”
沈慕安摇了摇头,寒刃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属下总觉得那人神神秘秘的,虽说救了您,却摸不清他的底细,还是小心点好。”
“寒刃,你记得……他是怎么把我救上来的吗?”
寒刃迟疑片刻才道:“那日我追到河边,那家伙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我差点以为见鬼了……还没来得及问他是谁,就被他的徒弟——就是刚刚那个来送东西的小孩,一针扎晕了……醒来就在这里了。”
沈慕安没再说话,心中有重重疑问,沈家被围剿前一个时辰,父亲收到匿名信件警示,这才有机会把他和妹妹提前送出城外。
可上个月,皇上还给了沈家封赏,邀请父亲去宫内赴宴,根本没有一点要清算沈家的意思,对方究竟是何人?为何连这般机密都能得知?鹿朝辞又是什么身份?
沈慕安沉思良久,也没能得出结论,身体上的痛楚仍在提醒着他,当下最重要的是养伤。
他轻叹一声:“寒刃,我们现在何处?”
提起这茬,寒刃就有些郁闷:“少主,我们在京城内的一家造纸坊里,外面都是官兵,那人究竟想做些什么?到底是要救人还是害人?”
沈慕安微微一愣,却并不意外。
那日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坠崖,就算要搜,也必定是去崖底搜,京城暂时是个安全的地方。
只是……造纸坊?他蹙眉轻嗅,果然从药香味中辨认出一缕草木灰的气味,造纸时需用草木灰蒸煮原料,难怪这气味如此奇特。
造纸坊工序繁多,又混杂着草木灰、染料、碱水的味道,确实能盖过他身上的血腥味。
只是,若他没记错,京城半数以上造纸坊都是晏家的地盘,难不成鹿朝辞是晏家的人?
父亲虽然在朝堂上保持中立,但他心里还是支持正统的,当今七皇子与太子争位,而晏家是太子的支持者,那么……背后向他伸出援手的人,会是太子吗?
此刻,晏家暗室内。
晏临霜拧开墙上机关,沿着暗不见光的长廊往里走,他满手可怖的伤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事物割伤,还在簌簌地滴血,可他却面无表情,仿佛手上流的不是血,而是水。
长廊尽头,隐约有火光晃动,带来些许光亮,晏临霜还没走到那里,迎面就刮来一阵腥风,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赤蛇猛然扑向他。
他浑身几不可闻的一颤,却没有躲开,任由那条蛇狠狠咬上他的手腕,啃食他的血肉。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蛇汹涌而来,如同黑红色的藤蔓,渐渐缠上他的大腿和手臂。
晏临霜几乎被缠得动弹不得,可他仍然在一步步地往前挪着步子。
暗室里,有人在等着他,他不得不去。
“渊儿……你太让我失望了。”
一道喑哑的声音传来,说话的人似乎已步入中年,他藏在暗室的阴影里,墙上挂着油灯,烛火摇曳,隐约照亮他布满皱纹的脸,和他那身华贵的官袍,却无法为他的表情带来丝毫暖意。
晏临霜脸色苍白地站在他面前,全身几乎都被蛇绞紧,上百颗毒牙狠狠扎进他的脖颈、手臂、大腿、后背……可他眼神空洞,像是看不到也感受不到。
“你说……这次要怎么罚你呢?”
见晏临霜垂着眸,一声不响,那人冷笑一声,用鞋尖挑起一条地上的黑蛇:“看来,你胆子大了不少啊……当年哭着求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话音落下,晏临霜睫毛微颤,他似乎想开口,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人从腰间抽出一支灰白骨笛,毫不犹豫吹响,“咚”的一声!晏临霜几乎瞬间跪了下去。
那声音凄厉阴森,调子诡异又刺耳,他死死地捂着耳朵,痛得浑身发抖,双眼迸发出可怖的血丝,连牙齿都在咯咯打颤。
眼前炸开了一片血红,像有无数蛇影在扭曲爬行。他连跪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蜷缩着身体躺倒在地。
蛇群兴奋地扭动起来,拼命撕咬着他身上的皮肉,他浑身布满了血洞,几乎成了血人,只剩下惨白而又扭曲的面容。
笛声仍未停止,如同来自地狱的魔音,那人盯着地上痛苦挣扎的晏临霜,始终冷眼旁观,直到那只布满鲜血的手颤抖着伸向他脚边,抓住他的袍角。
“父、父亲……我……我错……了。”
那人嫌恶地踢开他的手,却改了骨笛的调子。躁动的蛇群渐渐平复下来,不再继续撕咬晏临霜,转而用信子舔舐他的眼皮。
“渊儿,知道为什么这样罚你吗?”
那人蹲下身,掐着他下巴轻笑:“因为你骨子里的血,和它们一样卑贱、恶心。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晏临霜垂眸,长睫深藏眼底情绪,指尖却死死扣进地面,苍白的指缝间渗出猩红。
那人嫌恶地将他的下巴甩到一边,起身用帕子擦了擦手:“那日,是谁给沈巍通风报信的?”
晏临霜慢慢摇头:“我不知道……”
“若不是你,又能是谁?”那人阴冷地望着他:“你放箭时故意射偏一寸,是以为没人发现?”
晏临霜眼眸一暗,他猜得没错,身边果然有监视他的人。
回想起沈慕安坠崖的那一幕,他喉间突然涌上一股甜腥,连指尖都难受地蜷缩了起来。
其实他没有射偏,只是松了几分挽弓的力气,崖边风大,或许确实偏了几分。
他原以为,他能躲开。
“是我疏忽了……”
“罢了。”那人冷哼一声,瞥了眼他满手的伤痕:“听说这几日,你在崖底没日没夜翻他的尸体,找着了吗?”
“昨日……刑狱司似乎有了消息……我尚未去看。”
一白一红两颗药丸忽然滚落在他眼前,那人冷漠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吃了赶紧去刑狱司,收拾齐整些,别丢晏家的脸。”
“是……”晏临霜艰难地挣脱蛇群的束缚,捡起那两颗被血浸没的药丸。
“还有,上面有命令,沈巍的头颅……要在城门上悬首示众,此事就交由你来办。”
晏临霜瞳孔微缩,却没有回答,他慢慢服下那两颗药丸,几乎就在那一瞬间,密密麻麻的青紫色纹路在他身上暴起,伤口也开始飞速愈合。
大颗大颗的汗珠自他额上滴落,他死死咬着下唇,像在忍受另一种折磨,那人似乎没耐心等待,嗤了一声,便径直离开了暗室。
蛇群不知何时退散回阴影之下,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半晌,晏临霜摇摇晃晃地站起。
他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一般,身上的伤都已复原,再无半点痕迹。
他盯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双手,嘴角扬起讽刺的弧度。
……可惜,藏在这幅皮囊下的灵魂,早已溃烂发黑。
确认那人已经离开后,晏临霜不动声色从袖间抽出一把薄刃,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随着血腥味弥漫,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传来,阴影中爬出一条赤蛇,正是刚才最先扑上来咬他的那一条,却不复方才凶狠。
晏临霜半蹲下身子,看它慢慢凑过来,温顺地舔舐着他手腕的伤,时不时用头轻蹭他的指尖,俨然一副被驯化的乖巧模样。
晏临霜盯着它,慢慢勾起一个笑容:“你做得很好。”
赤蛇似乎开心地摇晃了一下尾尖,舔舐完他的伤口后,又重新隐入黑暗之中。
入夜,刑狱司内,提刑官邹云将一份折子恭敬地呈给来人。
“大人,这是今日收集到的尸体名单。”
邹云低着头,不敢抬眼往上看,手中的折子举到与头顶齐平。他才来刑狱司就职不久,听说上一位提刑官正是因为招惹了这位大人不快,第二日便凭空消失,只留下一份辞呈。
据说沈家清洗那晚,也是这位大人亲自带兵,灭了沈家满门,一个活口也没留,刑狱司连审犯人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日日搬运尸体,草草登记在案。
沈府那残忍的景象,任谁都不忍直视,因此刑狱司官员私底下都在传,此人就是个活阎王!
要不是母亲病重,急需银两,他也不会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但最终他还是咬咬牙,想着只要哄着这位大人开心,混个俸禄也就算了。
手上一轻,折子被取走,邹云小心翼翼地退到一边,他仍是不敢抬头,目之所及,只能看见那人鸦青色的曳地披风,上面似乎还带着雪花。
纸张翻阅的声音传来,对方很久都没有说话。
一阵窒息般的沉默,邹云头顶冒汗,鼓起不知哪来的勇气问道:“晏大人……外面下雪了吗?”
刚一说完他就恨不得掌自己的嘴,可没想到的是,晏临霜竟轻轻嗯了一声。
语调虽淡,但并没有生气,邹云悄悄长舒一口气,他刚想问要不要捧个暖炉给您暖暖身子,便听到晏临霜开口道:“崖底,还是没搜到吗?”
邹云一怔,心知他问的是那个坠崖的沈家少爷。
“回大人……没有,要不要属下再派人……”
“不必了。”晏临霜轻轻合上折子,“崖下冰凌遍布,冰面之下暗河湍急,他重伤坠崖,绝无生还可能。”
“是……”
“沈家谋逆一事,可以结案了。”一缕寒风透过窗缝涌进,扰得烛火忽明忽暗,晏临霜望向窗外,邹云不由得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窗外,大雪如鹅毛纷飞,顷刻间茫茫一片,了无生机。
片刻后,一道轻如碎雪般的声音落下。
“往后此人……不必再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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