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隐隐传来鸡鸣声。
沈慕安睁开眼,依旧是一片黑暗,床下隐约传来极浅的呼吸声,在他养伤的这段时日,寒刃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自他醒来已有十天了,鹿朝辞选的这个地方的确安全,造纸坊的工人们都是些普通百姓,造纸工序繁多,平日里各司其职,很少过问闲事。
有个鹿朝辞的暗线,名叫杨嘉,似乎在造纸坊很得人心。他谎称沈慕安是他表弟,来京城探亲时路遇劫匪,幸好路过的大侠出手相救,这才保住一条命。
因为家中有妻子临盆在即,闻不得血腥气,不得已将表弟安顿在造纸坊的小隔间里,希望大伙多担待,莫要宣扬,免得领事的责罚。
听他声情并茂地编完一通后,大家都对沈慕安很是同情,沈慕安虽然重伤,却仍是气质出尘,失明后更添几分脆弱。叔叔婶子对他关心备至,主动替他打掩护,还时不时送点煲汤给他。
只是,一直待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策。
沈慕安睁大双眼,凝视着那片虚空,窗外鸡鸣声仍未停止,可他却无法分辨晨昏。这几日,他没有刻意打听沈家的事,鹿朝辞也闭口不提。
寒刃有偷偷出去探听过消息,回来后就一直沉默不语。
他失明了,看不见寒刃的表情,只能听见寒刃压抑着,却还在故作轻松的声音:“外面的追兵少了很多,少主安心养伤就好。”
其实他心中隐约有所预感,只是他不愿深想下去。
父亲这次一定是被奸人陷害,他唯一希望的是,圣上能够念在父亲为他平定江山的旧情上,给他一个申辩的机会,兴许还有转圜余地。
但他自己都知道,这个可能性有多渺茫……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心口蓦地一阵抽痛,沈慕安的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身下的粗布被褥。
只是他不明白,为何来得这么突然?
半个月前,父亲从宫中面圣回来后,单独唤他去了书房,将一封信交给了他,嘱咐他交给浮屠寺寺主珠玑。
珠玑是父亲年少时的战友,父亲对他曾有救命之恩。十年前,珠玑剃发为僧,归隐浮屠寺,放浪形骸的性子却依旧不改,甚至与父亲立下斗酒之约,约定每年父亲班师回朝后,两人都要喝上一番。
父亲年年都会去赴约,但这一次却让沈慕安替他跟珠玑告假,原因是圣上让他下个月陪同参加腊祭仪式。
如今……腊祭尚未到来,沈家却遭此横祸。现在想来,父亲当时或许已有预感。
那封信看似是一封稀松平常的告慰信,回忆了许多两人年少时的往事,但以沈慕安对父亲的了解,其中定然藏着只有珠玑才能看懂的深意。
惟愿妹妹能带着这封信,安然无恙地抵达浮屠寺。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和一阵熟悉的铃音,床下的呼吸声骤然消失,寒刃醒了。
“少主,那位鹿先生来了。”
沈慕安轻轻点头,寒刃便无声无息隐去。
寒刃原本是不待见鹿朝辞的,但他向来恩怨分明,眼看着少主的伤情在他的医治下逐渐变好,他对鹿朝辞的态度便缓和了许多。
门口传来轻微的吱呀声,沈慕安没动。
这段时间,鹿朝辞每日都会来给他施针,不管他意识清不清醒,鹿朝辞都会在僻静无人的时刻不请自来,他已经习惯了此人的神出鬼没。
脚步声靠近,却在他床边忽然一顿,紧接着传来扑哧一声。
“你这人,不能因为失明了,睡觉就不闭眼吧,吓我一跳。”
微凉的指尖掠过,如一阵轻柔的风,为他阖上了双眼,沈慕安一怔,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还睁着眼睛。
他无奈一笑:“我醒了的。”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气闷道:“我如今睁眼闭眼都一样,你若是连这都怕,不如想想是不是做了亏心事。”
虽然他努力接受并适应着失明的事实,可睁眼闭眼都是黑暗,有时候他会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发呆时也会习惯性地睁着眼。
寒刃和其他人尽量避免提他眼睛的事,也就只有鹿朝辞,不仅不避讳,还总是没心没肺地开玩笑。
他说完后,空气陷入一阵寂静。沈慕安无意识地抿唇,有些懊恼自己没控制住情绪。如今人在屋檐下,生死皆由他人,他哪有不满的资格?
他微微启唇,想说些什么打打圆场,哪知鹿朝辞竟又笑了出来。
“我方才是逗你玩的,怎么?你还真生气啦?”
沈慕安被他一噎,索性闭上嘴,不再理他。
“今日施针可能会有些痛,我准备趁你睡着的时候来的,谁知你醒得这么早。”
沈慕安听见药匣开启的轻微声响,知道他是要准备施针换药了。
“鸡鸣三声了……哪里早?”他低声开口。
“你就那么盼着我来给你上药?”鹿朝辞语气揶揄,手上动作却很果断,沈慕安头顶微痛,针已刺入穴位。
沈慕安指尖无意识地揪紧被褥,他知道,鹿朝辞是想让他转移注意力,缓解几分疼痛。
但这点疼痛,跟前几日鹿朝辞给他缝合伤口时的疼痛相比,像是虫蛰一样不值一提。
当时他虽然意识不清醒,但在梦里也遭了不少罪。听寒刃说,鹿朝辞趁他昏迷,塞了一团布到他嘴里,叫几个人把他按住,便开始“穿针引线”。
银针从皮肉间穿过,他面不改色,仿佛自己缝补的不是血肉,而是一床破洞的棉被。
寒刃试图阻拦,却被他骂道:“在我手上,他死不了!”
鹿朝辞的小徒弟威胁地拿出银针晃了晃,寒刃沉默片刻,还是老老实实递上了纱布。
“怎么不说话?”银针在头顶穴位轻旋,沈慕安回过神,听见鹿朝辞戏谑的声音:“是怕我手抖,把你扎成筛糠?”
沈慕安唇角略微上扬:“就算把我扎成筛糠,想必也有鹿神医的道理。”
“唉,你这人长得好看,嘴巴却毒,果然世间万物,此消彼长。”
沈慕安听他一本正经的感慨,险些被呛着,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忍住了反驳的冲动。
“这段时间……辛苦阁下为我疗伤了。”
“这话才像样嘛。”鹿朝辞笑吟吟道:“不枉我把灵丹妙药当糖豆一样大把大把给你吃!”
沈慕安:“……”
胸口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察觉到鹿朝辞轻轻揭开了纱布,在为他清理伤口和换药。这人嘴上虽戏谑不着调,动作却自始至终极稳,沈慕安不禁默然。
不知不觉,窗外鸟鸣声渐沸,隐约传来舂捣声。
鹿朝辞收了银针,再次开口时,语气有几分严肃:
“最近城内的官兵少了很多,是时候动身离开了。后日,宫中有一队盲乐师会前往皇陵奏乐驱邪,届时你便可混入其中,和他们一同出城。”
“好……”
一个小瓶子忽然塞进了沈慕安的手里,他眼睫不由自主地眨了眨。
“这是回元丹,虽不能缓解你的伤势,但能止痛,你如今伤势虽有好转,但路途颠簸,实在撑不住的时候,便吃一颗。”
沈慕安还没来得及回答,又感觉有什么柔软的事物覆上了他的眼睛,起初触感冰凉,但很快变得温暖。
“此次祭祀,宫中盲乐师均以红绸蒙眼,我给你的这条是用上好的血蚕丝编织而成,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对你复明也有好处,你可要好好戴着。”
顿了顿,他轻笑道:“也免得你忘记闭眼,吓着别人。”
……
“少主,属下查探了整个造纸坊的布局,发现有一处废弃的偏门,从那里出去右拐,可通向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宫中盲乐队明日会从那里经过,您可以趁乱混入其中。”
沈慕安颔首,他站在隔间内狭小的窗前,丝丝缕缕的寒气透过窗缝渗入,他却将指尖搁在窗台上,冻得泛红也未曾收回。
寒刃有些不放心地看了沈慕安一眼:“少主……您的身子,还能撑住吗?”
方才他刚回来,便看见沈慕安站在这里,眼睛上还蒙着红绸,惊了他一大跳。
要知道这是沈慕安这几日来第一次下地走路,之前伤重得连喝药都只能躺着。
寒刃原本又惊又喜,以为他伤势大好了,直到沈慕安解释是吃了回元丹,他才恢复冷静。仔细一看,沈慕安的脸色仍是苍白如纸,脆弱得像是能被一阵风吹倒。
“少主,还有一天时间呢,要不您再休息一会儿吧?”寒刃皱着眉,满是担忧。
沈慕安淡淡一笑:“无妨,我还撑得住。”指尖凉意弥漫,他轻轻碾碎一片霜花,“寒刃,外面下雪了吗?”
“是啊,昨夜下了大雪,如今外头白茫茫一片呢。”寒刃情不自禁望向窗外,地上像盖了一床厚厚的雪被。
沈慕安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外,即使他什么也看不到,却好像在记忆里重温了那片无瑕的雪白。
“你还记不记得……去年也下了场大雪,那时爹还没有回京,你陪着我打了一上午的雪仗,我俩谁也不让着谁。”
“少主……”寒刃眼眶瞬间红了。
“我娘怕我着凉,煮好了姜汤在旁边等着我们,我不喜欢姜汤的辣味,娘就会放上很多的红糖,每次喝完,都能暖和一整天。”
他唇角噙着笑意,却似有无限落寞。
“我以前从不怕冷的。”他慢慢收回冰凉的指尖,“可是现在,我好像有点冷了。”
寒刃死死咬着唇,才能不让自己的情绪逸出,他猛然转头,一滴晶莹无声落地。
那场雪仗,他记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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