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澍道:“我算是明白了,咱们女子无论穷富,都要有自己的追求,不可糊里糊涂地活着,人收拾得漂亮,更有干活的力气!也由不得别人欺负!”
朔方冬天里,普通匠人的衣裳只求暖和,不求好看。
造办处给南匠的工服,外头是暗淡的靛蓝色,两层料子间夹了棉。因为未给女匠准备专门形制的衣裳,女子穿上去十分臃肿。
那袖子更是为了方便做活计短了几寸。
裴玉澍铺开衣裳,对着自己的身形简单比对了一番,取来针线便开始修改。
忙活了一个时辰,待到众人领完餐食归来,裴玉澍与素绵已经换上了改好的衣服,对着铜镜在梳妆。
只听有女匠惊呼起来:“老天爷!这衣裳也太漂亮了!阿玉,你怎么做的呀?”
裴玉澍望着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她身上的工服,已经改了腰线与肩线,袖子与下摆做宽了些,显得上下匀称。
靛蓝色的底布上,从领口到袖末都绣上了她在珊瑚里见到的海生花,被扯断的部分以浪花纹衔接。
最特殊的,是她手上用改下来的布料做了手套,这样冬日里也不碍着做活计了。
“这是什么绣样呀!?能教我吗?”
“真好看,你看这海生花我从来都没见过,正好挡着裂口,太美了。”
方才进门的瑶瑶瞧见此景,冻得通红的脸又拉了下来。
此时众人无论出身何地,皆穿着工服,而裴玉澍当真漂亮得发光,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
瑶瑶先前嘲讽裴玉澍的话,竟让她像个傻子一般。
素绵也跟着裴玉澍改了衣裳,对其他女匠道:“嘿嘿,都别急!以后晚上咱们一块儿跟着阿玉学。”
裴玉澍在一声声的夸赞中都快高兴得飞起来,轻俏地转了一圈。
此时房舍的门又被敲响。
一位年长的南匠娘子站在门外,神色严肃端庄,几人认出来,那是沈桂枝,现下领着她们干活的师傅。
沈桂枝虽与她们同时进入造办处,却更有经验,是从前在苏州织造做活计的老匠人,曾做了当今皇后大婚的凤袍,由皇后娘娘亲自点进宫里来的。
沈桂枝率先看见了裴玉澍的装束,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惊异,上来道:“明日,大伙儿便要上工了,我先给各位姑娘分个活儿。”
她说着,逐一安排了众人的活计,又来到裴玉澍跟前:“裴姑娘,我见了你做的珊瑚灵芝,当真是有灵气。昨儿高贵妃娘娘处送来一尊八宝琼枝盆景,需要指人修缮,这活儿就交给你了。”
裴玉澍忽地领了任务,又是喜悦又是紧张。
贵妃娘娘的东西,要是修好了,必有大赏,要是修得不好,她都不敢多想。
隔日到作坊的隔间,便见到了八宝琼脂盆景,那是是一尊大的置景,高达裴玉澍的脖子,是放在殿内作屏风用的。
这开间里不忌讳男女匠人一同做事,已有几位男匠师傅在造办活计。
裴玉澍过去,其中一位匠役起身和她打招呼:“你是新来的?”
裴玉澍笑得单纯,相对方介绍了自己。
那匠役容貌清俊,像画上的玉面书生,擦了擦汗道:“我叫吕察,你接手的盆景大,师傅要你一人修治也太累了,有需要找我帮忙也成。”
爱美之心裴玉澍有之,吕察推着板车往后面的工作台走去,裴玉澍还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回过神来,才专心看到这盆景上。
那是掐丝珐琅彩长方形盆,盆正中是一株色泽浓郁的红珊瑚,枝丫密集,扇面巨大。每簇枝节末端都缀有珍珠,宛如月宫的桂树那样光彩夺目。
珊瑚树四周则用穿金线碧玺、玛瑙等共计八种珠宝制成永生花,璀璨鲜艳。
而需要整修之处就在珊瑚树和永生花上。
冬天里气温骤降,难免有金属珠玉开裂。
红珊瑚枝上的珍珠掉落了不少,永生花也松动了几分。
裴玉澍检查了一番,回去找管事的师傅取了珍珠和金线针来。
那些永生花倒好整修,只需重新粘黏花瓣,而红珊瑚树则较难搞定。
脱落的珍珠实在太多了。
裴玉澍细看上面,除了枝丫末端的大珍珠,其下还有八颗小米珠,皆由铜丝从内部穿过,从珊瑚树的孔洞里嵌进去,连接到树的底部固定。
米珠该一个个缝制上去,需花不少时间,裴玉澍初来造办处,耐心地做到午膳时刻都没有休息。
她本来就是受过饥荒的人,肚子饿起来实在难受,晌午过后,胃又不争气地叫起来。
这开间里以男子为多,都暗地里笑话裴玉澍。
裴玉澍又是不好意思,左右看看,恰好与吕察对上视线。
下一刻,吕察便走了过来:“阿玉,你先去用午膳,我帮你贴。”
他直直望着裴玉澍,水汪汪的眼睛甚是好看,裴玉澍不由得晃神,愣了愣才道:“好,好……那,多谢你啦!你往珍珠上刷这些,待晾干了就行。”
裴玉澍向他交代了剩余的活计,心里想着,这紫禁城当真是好人多啊……
她急着赶完午膳,路上遇到了另一位匠役,亦是他们那个开间里的。
“阿玉妹妹,吕兄方才已经将珊瑚树修整好了,你方回来,要不顺路帮个忙,叫师傅他们来核验一番?”
“好呀。”裴玉澍笑起来,她临走前已经将活计做到了收尾阶段,只需由吕察处理干净珍珠就能完事。
她叫了沈桂枝回来,几人进去,见吕察还蹲在那尊盆景前纠结着什么。
吕察听到动静,抬头先看裴玉澍,招手道:“阿玉,你终于回来了,我都快饿昏过去了,能不能由你先做一会儿,我也想休息。”
这话说得奇怪,沈桂枝的目光略有疑惑,瞥了一眼裴玉澍。
裴玉澍吃饱了饭,嘴边还油滋滋的来不及擦,一脸懵地望着众人。
吕察弱弱地起身,缓步走到她跟前:“唉,做了一天,太费眼了。”
“这活计我不是交给阿玉做的么?”沈桂枝觉着奇怪。
裴玉澍张了张嘴,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吕察已瞪大了眼:“可是……可是,阿玉她说,您把活计交给我做了啊?”
“什么——?”裴玉澍吃撑了肚子,困倦之下忽地被吕察这么一糊弄,当即清醒过来。
吕察又道:“阿玉早晨来了这里,便把活计推给我,自个儿出去了,现在才回来。”
他说到一半,又转向裴玉澍:“难不成你去外边儿偷吃睡懒觉,把活儿都推给我担着了?你怎么这样啊!”
裴玉澍忽地被人诬告,一时间百口莫辩。
沈桂枝原本还想说什么,转头见裴玉澍那油光满面的样儿,竟也相信了吕察的话:“裴姑娘,我竟想不到你是个爱撒谎的。”
“我……”裴玉澍抿了抿嘴,尝到方才吃的辣汤,这下明白了。
人家吕察手里拿着工具和珍珠,一副忙了整日的样子。她则撑着肚子,吃完饭悠闲归来。
哪怕是个痴子都看得出谁干活谁偷懒了。
裴玉澍立刻辩道:“师傅!明明是他说要帮我收尾,让我先去用午膳的。”
“自己的活儿交给别人干,你还有理了?”沈桂枝也是个严苛的主儿,看到什么便是什么。
裴玉澍气得发抖,回头瞪着吕察:“吕察,我走之前就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你敢说这盆景全是你修好的!?”
“那当然!”吕察说话毫不担心别人怀疑,“你说是你修的,有何证据?”
裴玉澍来回顾盼,真是被气昏了头,她哪找得出证据?
这儿的工具是造办处的,珍珠也是宫里提供的,她又没往珊瑚树上写名字,谁知道哪些是她做的,哪些是吕察做的。
见裴玉澍无言,吕察更是气焰嚣张,装作为她着想的样子道:“女匠不如男人精力充沛,事情做一会儿便会累。不过阿玉,你休息可以,但不能甩担子给我呀。”
房间里其他的匠人们都敲敲看着这边,早些时候裴玉澍做活计的时候他们也在干自己的活儿。
裴玉澍向众人求助:“你们皆在场看着,总该有人知道是我做的吧?”
几人摇头:“咱们都专心干自己的活儿,哪有经历顾别人在做什么?”
“不必说这些,咱们和吕兄共事久了,能不知道他的能力吗?”
“是啊,只是这位妹妹过来,我们也不大熟悉。她想休息,我们更不好说什么。”
“半工想升为整工难,大家都拼了命地干活,新来的妹妹不曾参加考核,不清楚咱们的苦,偶尔不求上进,那也是正常的。”
吕察这会儿更像个明事理的人:“阿玉妹妹只是不懂而已,大家别拿她说事了。”
吕察说着抬头:“师傅,也怪我们这些前辈惯着她,我们更该领罚。”
沈桂枝眉头紧皱,厉声道:“裴玉澍懒滑倦怠,初次上工便如此嚣张,念你是初犯,罚月银一两。”
裴玉澍一个月的银钱也不过四两多,愤愤不平地跪下来领罚。
她目光盯到那珍珠上堆积的透明胶质物,又看见吕察的指尖,忽地又抬起头来:“且慢!”
裴玉澍信誓旦旦地质问道:“吕察,你问我有何证据能证明是我修的,那我也要问你,你的证据在哪?”
吕察张开双手展示到众人面前,指端尚切留有胶印:“喏,我拿胶沾这些散落的米珠,满手都是,甚是费眼。”
裴玉澍笑了:“好啊,你用胶沾了一上午珍珠,可记得沾米珠要用多少胶吗?”
“每条枝丫用一个指甲盖的量。”吕察搓着那些胶质物。
“胡扯!”
吕察的动作一滞。
裴玉澍道:“那米珠根本就不是用胶粘上去的!珊瑚脆弱,用胶过多便容易干裂,所有的米珠乃是用铜丝穿成,挂在珊瑚枝上的。”
吕察反应倒是快,又马上改口道:“我亦是这个意思,米珠要用铜丝穿,最后也该拿少量胶固定,这不是你让我做的吗?”
他说到这,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沈桂枝严冷的眸子转而锁定到他身上。
裴玉澍振振有声,取来西洋的水晶镜让众人看:“你再撒谎?米珠也不是挂在珊瑚枝上的,而是穿过珊瑚枝的孔洞,从内部固定住的。这株乃是西洋珊瑚,中有空洞,从前的匠人正是利用了这个特性,才能不留痕迹地固定米珠。”
她话音一顿:“而我交给你的,从来不是胶,而是用来增添光泽的清漆。也难怪你用错了法子,竟把清漆当成胶堆在珍珠上,真是累赘。”
吕察的腿都抖了,诚惶诚恐地跪下来,泪眼汪汪地望着裴玉澍和沈桂枝。
裴玉澍眸子微眯,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说道:“说我懒怠,要罚我月俸……那吕兄弟欺瞒众人、陷害同僚,毁坏盆景的罪要如何惩治!?”
“吕察……”沈桂枝道,“革去匠役,赔偿盆景,即刻逐出如意馆。”
不存在工服,不存在男女混工,彻底虚构哦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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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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