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彦从小就知道，他出生的村落中供奉着一位巫女。
巫女拥有着对抗妖怪的力量，保护村庄不被妖怪像踩碎一片枯叶一样轻易摧毁，因此他们的村庄无疑是幸运的，尤其是，他所在的村庄供奉的巫女实力尤其强大。
至少，周围的村落是这么说的。
清彦从小就生活在巫女的身边，在他看来，巫女摩耶却并不是外界所说的那样神圣而令人畏惧，反而有些奇怪。
因为一次次地从妖怪手中拯救村庄，她几乎被村里的人奉若神明，居住在村中最宽敞也最精巧的建筑中，但她很少真的呆在那里面，反而经常去往森林中，有时候甚至住在树上。
有一次，尚且年幼的清彦去村庄周边的森林里找她，看到巫女的脖子上缠着一根绳子，正在不紧不慢地在树上晃悠，很像她给他做的名为秋千的玩具。
他兴高采烈地走过去，像巫女之前为他做的那样，轻轻晃动着巫女的脚，让她的身体竖直着在半空中来回晃动，被颈部的一根绳子吊着，像一颗要掉不掉的干涸果实。
巫女配合地露出笑脸，陪他玩了很久，才把脖子上的绳子扯掉，双脚落地，牵着他的手走回村庄。
秋天森林中散落着满地的彩色落叶，空气清新干燥，充满植物清香和干净的灰尘气息，巫女的黑发在空气中飘荡，巫女服的红袖兜着风猎猎振响。
这是清彦小时候最喜欢的一个秋天。
可长大后，那种童真的快乐情感依旧残留在心底，理智却发出恐惧的警报，有时想起，不自觉地后背发凉。
直到长大后，他才明白巫女的这个行为代表着怎样的含义，而自己过去像推秋千一样推她而被由衷地欢迎和纵容的行为，又是多么诡异出格。
也直到那时，清彦才知道村人偶尔看向巫女时的目光为什么会那样复杂。
巫女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她从未遮掩自己与人类不同的一面，我行我素到让和她亲近的孩子，误以为成年人都是这样的。
小孩子的父母很少让他们和巫女多来往，并不是不信任，而是担心自己的小孩学到了奇怪的东西，以后不好管教。
而且他们毕竟是人类，和村落中的巫女是不同的。
所以，虽然巫女很喜欢小孩子，但清彦却是他们这一辈中唯一在她身边长大的小孩。
这并不是因为他没有父母，也不是因为他的父母对他不管不顾，或是毫不在乎，而是因为他的母亲对巫女抱有着极其信赖和濡慕的感情，她在童年曾亲眼目睹巫女拯救了这个即将被妖怪夷为平地的村庄。
至于他的父亲，似乎对巫女的情感则要复杂得多。
清彦的父母是青梅竹马，母亲见证过的那场拯救同样也被他的父亲铭记在心，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清彦的父亲总是有意地规避着和巫女的见面。
有天出门前，清彦抱着父亲给他雕刻的小玩具，兴高采烈的回头：““父亲，我要去森林里找巫女大人了。”
他的父亲正在院子里晾晒昨天他和妻子采摘的野菜，他们家后方的菜地里还种着很多没有被摘下的蔬菜。
秋天即将进入末尾，能入口的野菜已经很少了，马上进入冬天，积雪覆盖的地面上基本看不到什么绿色了，他在翻晒的野菜是今年能摘到的最后一茬，因此量比以往都大。
听到清彦说的话，他的父亲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好像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像是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清彦的母亲即将陪着她的父母去附近的村庄看望亲戚，正在收拾东西，闻言轻轻蹙眉，拉起清彦的手：“最近城里传言有流窜的匪徒逃出，虽然离村子很远，但还是要小心。你一个人去不安全，让你父亲送你去。”
清彦看到自己的父亲从覆盖了小半个院子的野菜堆旁站起身，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和母亲对视片刻，最终被妻子坚定的目光说服，闷声应下。
他摘下院墙上挂着的弓箭背在背后，牵着清彦的手，向山里走去。
清彦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方圆几十里以内最有名也最矫健的猎手，对弓箭的运用如火纯青，此时背在背上的这把弓据说是巫女赠与他的，有穿破邪灵的能力。
可他的父亲和巫女根本连一面也见不上，看起来关系很差的样子，巫女怎么会将自己的弓送给父亲呢？
“父亲。”
“嗯？”
清彦好奇的抬起头，盯着父亲坚毅的下颌：“你和巫女是旧情人的关系吗？”
他的父亲骤然发出快被呛死了一样的咳嗽声，无比不可思议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儿子，怒火逐渐出现在声音里：“清彦，你在说什么胡话。”
片刻，他又皱起眉，严肃而愤怒地问：“是谁说了这种话吗，告诉我他的名字。”
清彦使劲摇头：“不是的，只是隔壁村的美智子姐姐觉得是这样，因为你们总是避着彼此，但还用着一样的弓......”
他看了一眼自己父亲的脸色，骤然涌起的危机感让他把之后的话咽了下去。
其实清彦倒是从没有这么想过，只是觉得自己父亲和巫女之间的关系过于奇怪。
他的父亲停下脚步，蹲在清彦的身前，双手扶着他的肩膀认真的看向自己儿子的眼睛，神情严肃：“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这种说法是对巫女大人的亵渎，也是对你母亲的不尊重。”
清彦安静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问：“那父亲是讨厌巫女大人吗？”
他看到自己父亲的瞳孔猛烈地震颤了一下，几番欲言又止，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向自己的孩子解释。
“不，我不恨她，要说的话，我恨的是我自己，”父亲像是自言自语一眼回答，“巫女大人就像我的另一个母亲，我没办法恨她。”
清彦似懂非懂，对后半句更是困惑万分：“可巫女大人比您年轻很多，怎么可能是您的母亲呢？”
他的父亲终于笑了笑：“不，清彦。巫女大人虽然外表年轻，但她已经活了很多年了，比你的外婆更加年长。”
“她和人类是不同的。”
清彦更加困惑了，但他的父亲并没给他继续问下去的机会，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去吧，巫女大人就在前面。”
“和爸爸保证一件事，你知道的。”
清彦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记得的，父亲。”
“——不要向巫女大人许下任何愿望。”
父亲拍了拍头顶，清彦向着不远处树干背后露出红色裙摆的那颗大树跑去。他边跑边想，为什么父亲不愿意和巫女大人见面呢，如果是他，一定总是想待在母亲身边的。
快跑到的时候，清彦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父亲已经消失不见了。
再转身，巫女已经站在他的身前，把因为惊讶而向前倒去的他稳稳护在怀里，将目光瞥向他背后的森林又收回。
清彦眨了眨眼，在巫女单薄冰冷的怀里打了个冷颤，摩耶把他推出去，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块布料罩在他的身上，裹好。
“野菜还够吃，况且我什么都不吃也能活下来，”她突然说，“冬天不好过，人类的时间很宝贵，最好用在生存上，让正雄和晴子给你多做些衣服。”
正雄和晴子是清彦父亲母亲的名字，巫女总是这么叫他们，用叫清彦一样的语气，就像他们还是不大点的小孩子一样。
清彦呆了呆：“巫女大人，您怎么知道是我父亲母亲在给您送野菜？”明明父亲都是翻墙进院，放下野菜后跑的飞快，简直像是偷东西做贼一样。
“我认识正雄和晴子的生命波动。”巫女歪了歪头，唇边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说到这里.......“正雄今天为什么肯送你来？”
清彦诚实地告诉她：“母亲说有一伙坏人在附近流窜，我自己来找您不安全，让父亲保护我。”
“他不想来的吧？”
清彦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没关系，只要把那些匪徒赶回监狱里，晴子就放心了，正雄也不需要勉强送你来了。”摩耶平静的站起身，把清彦抱起来，“先送你回家。”
清彦怔了怔，等反应过来巫女大人在说什么的时候，骤然兴奋起来：“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打坏人！”
他坚信巫女一定会同意的，因为巫女大人从没拒绝过他的任何请求。
事实也像是他刚开始想的那样，巫女毫不在意的答应了他，抱着他朝着某个并非回家的方向走去，但几秒后，她却突然停下脚步。
“不行。”
清彦十分失望：“为什么，我想看巫女大人打坏人。”
“你去那里拿不稳武器掉在地上还昏过去，回来就也会变得和正雄一样，不愿意亲近我了。”巫女像是在沉思，“我还是先把你送回家。”
清彦撅起嘴，准备大哭大闹一番：“父亲也见过您打坏人吗，为什么我不行？”
巫女却歪了歪头，目光像是过于清澈、没有任何活物的潭水：“不是哦，你的父亲没有见到。我是把人打晕了，带到他的面前，让他亲手杀掉的。他当时和你差不多大，手很小，刀都握不稳，很可爱呢。”
“不过我没有帮他，毕竟‘想要亲手杀死害死母亲的仇人’，这是他向我许下的愿望嘛。”
清彦其实没怎么听懂，但这句话却像是有某种魔咒一样，深深的印在他的心里。
长大后某个瞬间，他突然恍然大悟，意识到这是关于父亲古怪态度的一切问题的解答，也是巫女其实并非人类的最好证明之一。
她不是人类，却用自己的理解和错误的方法爱着人类，真情实感。
但幼时的清彦还不明白，毫无自保意识一直往巫女身边凑，有时跟着她坐在悬崖边缘，一起从山顶眺望向望向城里模糊的景象，一座就是大半天。
他以为巫女大人是喜欢城中繁华的景象，和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小吃货物，便迫不及待地和巫女保证长大以后一定会给她买回来很多很多的好东西。
这番话，他和自己的父亲母亲以及外祖父母全都说过一遍了。
巫女却摇头，说自己只是在看一个人曾经生活在她身边的记忆。
“你在等他吗？”清彦问。
“我在等你们长大。”巫女说。
多年过去。
清彦如她所说的长大了，身高长得比父亲还高，去了城里找了份差事，和所有人一样娶妻生子，脸上开始长皱纹，人生被时间推着向前走下去。
头发花白之前，他开始和少时玩伴一起送村里的老人一个个离开。
在老一辈人中，最后离开的，是他的父亲。
清彦按他所说的，把巫女领来。
数十年如一日保持着年轻美丽面容的巫女站在他父亲的床前，烛光照在他父亲的脸上被数不清的沟壑留下阴影，在女人脸上却依旧是一片坦途。
“我是最后一个，”他听见父亲用沙哑的声音说，“当年您答应村长，会保护村里所有小孩平安度过这一生，我是当时那批小孩里最年轻的，也是现在活着的最后一个。”
“我死后，您就自由了。”
巫女垂眸看他，伸出两根手指按在他额头的皱纹上，神情中看不见多少悲伤，反而不高兴占了大多：“不用急，你再晚几年死也可以的，我不着急。”
他父亲想笑，变成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咳嗽，声音中的埋怨竟然有点像和父母撒娇：“您还是这样，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他喘息了几下，又露出清彦记忆中父亲在晒野菜时的复杂神情：“.......对不起。“
巫女像是在重复他的话，又像是在说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话题：“对不起。”
清彦父亲的气息逐渐微弱，似乎根本没听见巫女说的话，说出“谢谢”之后，缓缓合上眼，肺部变得安静。
“谢谢。”
巫女在安静的屋子里，好似有些茫然地重复。
清彦搬回了村子，本以为有机会和自己的孩子一起送别巫女，却发现对方在某天不告而别。
但村子的正中央，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了一颗参天古树，村民说这是巫女大人留给他们的圣物，小心看护着，祭拜的礼仪比巫女在时做的还全。
小孩子们喜欢在那棵树下玩，但清彦从不允许自己的孩子过于靠近那棵树，对于其他小孩子则是能赶就赶，成了小孩子们口中的怪老头。
又过了数年，清彦的生命也走到尽头。
迷蒙中，他望向窗外，看到那棵树竟然从原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巫女服，从天空中遥遥与他对视，然后消失在风中。
清彦放心地笑了。
这个人外.....她外吗？感觉没有很外（哭
.
摩耶没有立刻离开是因为想保护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清彦），但她又不想无止境地推迟和宿傩的约定，变成树一定程度上能屏蔽自己的意识，不让自己和其他小孩子建立太多的联系。清彦也是琢磨明白了这点，所以不让孩子靠近，为了让摩耶能无牵绊地离开
.
这篇文感觉反馈不是很好，大概有什么作者没有发现的问题，可能会更得比较慢，作者找找问题
下章就和宿傩见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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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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