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临炙扯着卫晞走了,桌上只剩下卫琅和君逑。
飞舟外仍在不停地雷鸣落雨,可是雷雨交加太多次,没有任何人理会。
卫琅在这场交谈中保持沉默,心情不佳,现在却对着这狼藉的桌面开口,询问君逑:“师尊也是因为这样,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吗?”
因为所谓天道的一己私欲。
“是。”君逑相当简明地回答。
如非如此,剑君的剑不会坠落。
坠落只因为祂想杀了他。杀了力量超脱控制的人。
“而你慨然赴死。”卫琅重复着拜师宴上君逑的话,“你现在还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从未认为这理所当然过。阿琅。我曾经的想法是,总归天道所做的一切于世界并无坏处。一切与我无关。不过随着时间变化,我的态度也变了很多。”
“哦?”
君逑态度平和地说:“很多年前,我初初来到人世的时候,是没有记忆的。我不识红尘,却懂得世间万物,亦有一对恩爱的父母。”
“他们想给我一切有情之物,希望我不要遮掩,露出真实的自己,又盼望这样的我成长为真正的人。”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带我玩耍,带我拼接图片,带我与同龄孩子玩耍。带我做所有他们认为我这个年龄该做的事情……”
让凤临炙听了必然会嘲讽,凤临炙一贯相信权力和力量用鲜血得到,他相信用养狼的方式养狼,养羊的方式养羊。只有用残酷的方法才能培养真正的强者。
但容亭和季轻羽不同。
人的定义是什么呢?
卫琅盯着君逑的双眸,知道不管旁人如何觉得,但对君逑的父母来说,恐怕只有一点,那就是领悟感情。
“这是一种很没有意义的方式。我照着做了。可他们没有一个人高兴……到后来,他们开始让我接触一些特定的挑选过的政务案件。”
“荒村有生而异瞳者,被认为天赐之祸端。于是被欺凌、辱骂。异瞳者毒害了一村人,逃之夭夭后被捕。我认为以死刑处置。可是最终我的父母仍是不赞同。”
不赞同?
卫琅没有说话,而听着君逑说。
“虽有隐情,罪过已犯下,应受惩罚。我这样和父母阐述。”君逑凝视着卫琅,想知道他的看法。
卫琅沉吟片刻:“你的判决没有错,你的父母应该明白这点。我觉得他们不赞同的恐怕不是你判决的结果,而是你的态度。”
卫琅指出:“因为你本身的性格,他们非常担心你。你的父母必然不希望你太过无情,更希望你能体会他人的悲喜。”
“你对于生死的漠然与无动于衷正是他们反对的。”
卫琅总结得很到位。
“看我的眼眸。”
君逑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瞳,硬要算,和异瞳能扯上丁点的关系。
君逑的父母屡次用这些方式,屡次试图唤起他的同理心,可惜没有丝毫用处。
他的父母在他毫不留情下达判决时,表情都很糟糕。
容亭蹲在他的身前,问他:“若是你被这样对待,会如何。”
那时君逑不过十二岁。他没有任何记忆,但却满怀淡漠地说:“无喜亦无悲,无爱亦无憎。”
卫琅觉得不出所料。
君逑:“我的父母最后还是给那个人判了死刑。他们带着我去看了行刑。”
“那个人在临刑前拼命挣扎,挣扎得涕泪满面,头发凌乱。他指着看着的我们,哭着怒吼:‘苍天不公’!”
苍天何其不公,造就他一生不幸,又造就他斩首示众。
卫琅望着叙述的君逑,看着他依旧浅淡的神态,问:“师尊从中有得到什么结论吗?”
得到什么结论呢?
容亭和季轻羽其实很失望,因为那个孩子没有半分动容,也没有真正改变过他的态度。
君逑经历的审判远超过容亭夫妇的想象,他的判决不会有失误,态度当然也不会有犹豫。
可是……
“我想了很久才明白阿琅现在明白的事情,他们最想让我明白的不过是人情,想让我体悟法外亦有人情。”君逑缓缓回答。
他比任何人都不能迷茫。于是他到达正常的路比任何人都长。
“于临渊漫天大雪中,有人爬上我的车架,双手匍匐于地,向我祈求。”
他向他祈求活着的可能,向他祈求怜悯。
那时君逑并未理会。
尘世人人如他如同微尘。他自己亦是微尘中的一粒。
他任由那人在他面前声息散尽。
而他父母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大雪之中的难民衣衫褴褛双手染血按在车架上,而车架中与世隔绝的少年则毫无感触。
“君逑,你在做什么!”他的父亲厉声呵斥。他急忙握住难民的手,伸出手指在对方的鼻翼下,却发现气息已然消失殆尽。
彼时他回答说:“你们让我不要掩饰,去做自己。”
而真正的他自己就是一尊雕像,无法回应,不能回应。
“我生了个什么东西!”他的母亲第一次崩溃,食指指着他。
而他的父亲抱着他的母亲,安慰她,看着君逑的眼睛却同样崩溃。
“他们说要我做自己想要的。我真的做了,反而他们更加崩溃。”君逑这样说。
明明说想要他真实,又不能承受……
卫琅长长叹息,于君逑的父母,于很多人,都是这样。一次次无谓的尝试,一粒粒的微尘叠加,最后造就巍峨高山塌陷。
可惜君逑不懂。
卫琅问:“师尊讲这个故事的目的何在呢?”
他早早明白了君逑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会对此过多震撼,也不会由此生出厌恶。
只是,卫琅却主动在桌上握住了君逑的手。他总是这样,想要给予别人些什么。
“他们想要我明白人情,可世间本就有事物不应当拥有私欲。这是制约。”
桌上还留有空着的酒杯,酒杯里还有几滴酒。君逑盯着卫琅的手,慢慢说:“可是现在,我好像真的快要拥有了。阿琅。我要拥有的是什么?它会带来什么样的接过呢?”
君逑的眼眸非常淡,他垂眸望向卫琅时,如白鹤振翮时落下的羽毛。
卫琅能感觉到羽毛晃动的每个幅度,感觉到它顺着空气下落的重量。因而他无法回答君逑。
君逑只一笑而过:“要现在的我说,我明确地告诉你,我不赞同天道的作为。”
“它可以因为一个人正在灭世而摧毁他,但它不能因为认为这个人有能力灭世、将来可能会灭世而摧毁他。”
“它以意欲而定罪他人。凭主观意识而断定他人并没有犯下的罪。这本身就是错误的根源。”
卫琅也略过话题,说:“你是对的。”
没有人比卫琅更了解所谓天道的存在了。
它感情与智慧如同喝剩的碗底的水,只有浅浅一层。可和所有的本能动物一样,有着‘繁衍’的**,然而正是这**本身,即是荒诞。
既然如此,那么君逑想要做什么,再明显不过了。
毁了天道,让卫琅自由。
这是他给卫琅的承诺。
君逑起身离开。
卫琅望着空杯,未发一言。
*
远在天行,楼清霄接通了通信玉简,稀奇地问凤临炙:“怎么突然找我?”
凤临炙:“有点忙想让你帮。”
“什么忙?”
“如果我没记错,你那里应该有一份契约,可以与凡人共享生命的契约。”
楼清霄皱眉:“你已经动心到了这个地步吗?”
凤临炙恣睢地说:“凡人或仙,对我没有区别。只要尽兴就好。”
他当然有傲慢的资本。可傲慢过了头就像个傻逼了。
楼清霄觉得自己需要提醒一下这二愣子:“但代价可不浅。不要被骗了。”
“我可不像你。”凤临炙不仅认为楼清霄的担心多余,反倒嘲笑起了他。熟人捅起刀一个比一个狠。
楼清霄问:“我怎么了?”
“你那样不叫被骗吗?发现被骗反手送道侣一剑……啧啧,再没有比你更铁石心肠的人了。”凤临炙毫无顾忌,什么话也说得出。
楼清霄眸中青色渐深。
凤临炙见了问:“生气了。”
楼清霄:“自然。你的狗脾气被你喜欢的人治一治也挺好的。你这样总需要得到点教训。”
凤临炙耸肩:“好了,闲聊结束。除了那份契约,这次是别人找你有正经事。”
凤临炙侧身,身旁静静站着不发一言的人终于映入楼清霄的眼中。
楼清霄收敛了笑容:“帝君。”
凤临炙先行离开,站在门口,替这两个家伙看门,无聊地眺望飞舟外。
屋内,对话仍在继续。
“事到如今,我们的目的倒也不算不一致。”楼清霄听闻君逑的来意,沉吟。
“帝君所求之事,我并非做不到,也不是不愿应允。”
楼清霄说:“关键在于,你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君逑答复:“半身道骨。”
楼清霄眸色深深,鼓掌:“阔气。”
挂掉通信,楼清霄捧腹大笑,良久才停止。
没有想到,当初他为卫琅指出一条路,如今竟然得到了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把一个本不应入局的人拖入局中。
有趣有趣,他真的感谢当初的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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