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昭当然乐意,沿着鹅卵石铺造的道路向前。她注意到,地面上的道路并不多,正经用青石——或者可能是别的石材——铺造的大路仅两三条,其他都是平整后,用五色卵石铺成,弯弯的小土路。反而不同高度上架子、杆子、藤蔓、凸起和绸带极多,想来是因为这座城市的居民都是鸟儿,相比起走,更习惯飞。
这就让整个第一层——她姑且把地面上、大树下这一块区域叫作第一层——显出一种别致的立体结构。不时便能看到分层错落的建筑,依附于植木建起或由藤蔓织造,上头既有人类体型可坐的藤椅,也有小鸟儿能栖息的水池和横枝。藤椅的形状也都很一致,是月牙儿形状,宽敞,没有靠背,想来或许是因为这样,放翅膀更为方便。
“话说,这里有好多……田啊。”
这是真的。一路走来,她见到好多植物,排列还算规整,一看就是田。比如方才路过的那片,全都是立体的藤架,种着一种葫芦状的植物,青色的皮上咧着一道缝隙,弯弯的像是笑开的嘴,看起来还没成熟的样子;而现在走过的这片,则种着低矮的某种植物,叶片上有细细的火蛇沿着叶脉游走,三个羽族赤着脚蹲在垄边,指尖凝着水诀正给它们浇灌,水珠从叶片滴落到土里,却是落地就燃,腾起青紫色的火苗。
“火纹参。”萧聿低声道:“好药材。”
这还是陆昭昭第一回看到,他几乎双眼放光的样子。倒也不是那种夸张的、恨不得扑上去的……而是只有熟悉的人才能看出,他现在很兴奋……的样子。虽然依然没什么表情,眼睛却亮起来,陆昭昭上次看到他类似的表情,还是她接上他的冷笑话的时候。
那时他的眼神,就会变得这样高兴,又带上一点笑意和温柔;而此刻,他的眼神则更像一位赤诚的匠人,见到什么好材料,便忍不住设想若是交由自己打磨,能够雕琢成什么模样。
陆昭昭看了看。能令见多识广的萧聿也这么兴奋,恐怕不是因为这一片火纹参;而是放眼望去,这样可以入药的灵植还有许多、许多。田垄把大地分割成细密的网格,一眼都望不到边,看上去整个第一层都是种植区;奇怪的是,虽然有着这样一棵巨树耸立,可光照却仍十分充足,阳光细密地洒下来,为田地提供着光照,唯有在树下的那一圈,才投下浓重的阴影。
陆昭昭沿路稍微凑近一瞧——好嘛,阴影也不浪费,羽族在里头种菌子,种玉露瓜!
她又沿着小路,环着阴影区而行。她看到:穿红裙的少女拎着铜壶低空飞行,壶嘴滴落熔化的琉璃;**藤蔓像喝醉的蛇,农人吹着哨子叫它们自己在竹架上打结;回声麦正在抽穗,风拂过时麦田里响起编钟似的乐声;羽族乐师抱着石笙坐在田埂,歌声悠扬地响起:
“……重明衔霞兮播星火……黍稷离离兮生羽裔……”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和远远的,不知是谁的响应:
“……食此嘉禾兮通神意……丰年永驻兮在玄圃……”
风悠悠地路过,卷起银叶林中闪闪的树叶,在阳光下折出金芒。真是……好一副仙家田园风光!若修仙界也有桃花源,那此处便是桃源仙乡;尽管尚未看到任何一朵桃花,那份“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自在,已淋漓尽致地渗透其中。
仿佛被这欢欣的气氛所感染,少女的脚步也越发轻快,她在小路上小跑,绕过立着旋转风车的转角,扑入一片金灿灿的原野。
大片、大片的麦浪,有如金色的大海。风掠过三万六千株流光稷,抖落一地金芒。少女剑客的衣角扫过那些流光,同样融化在金色的海洋里,成为其中璀璨永恒的一员。
微风带来宜人的、谷物的香气,歌声仍在回响。好像许多人放声地唱,又有谁不禁跳起舞来。陆昭昭看到打扮艳丽的羽族男青年,在麦田边旋舞;灰褐色短衫的羽族女子高坐在横杆上,窃窃地私语偷笑,好似在评点,谁跳得更好看些。
然后她感受到风。
骤起的风,来自怦然展开的赤青色羽翼。凤凰轻声地鸣叫,将女孩托到脊背上,带她离地而起;蛋黄酥这回眼疾手快,嗖地一下变回小猫,勾住少女的衣角,三两下爬到肩上;而凤凰已领着她,往更高处去,随着风与歌声旋转,如在空中踏着舞步。
“翠羽纷飞兮,繁花满园~”
“鸟鹊欢歌兮,齐民之乐~”
万千鸟儿升空而起,化作彩色的奔流,凝做流动的绸带,托着他们的头鸟与契者攀升。此情此景,正是百鸟朝凤,齐声欢歌,如此瑰丽奇幻的景象,即使在传说之中,也不曾有过。
今日传说降临。
玉怜香凝望这一幕,许久,悠然地叹了一声:“……当绘一卷,以录此景。”
他还很有闲情逸致,打算作画一副。当然花容时和萧聿也赞同这点,毕竟这不是寻常能见到的景象,只是……
萧聿沉吟片刻:“……他们是不是把我们忘了?”
花容时:“……”
玉怜香:“……”
看破不说破,他这么一提,岂不是很尴尬?主要是也不好就这么跟上去……也不知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禁地之类,他们合不合适去。
好在很快,就有人来招待这三位大修士了。胖乎乎的福林长老展翼落下,脸上还是带着很亲善的笑意,张口一股大碴子味儿: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咯!少君他这会儿想来是带着少妃上九重云阙去……贵客若是不嫌弃,奏由小老儿带你们,走走,看看?”
-
而陆昭昭仍在攀升。
亭曈载着她飞舞,云气与灵气在她的身周流淌。他们浮空而起,陆昭昭俯瞰下去,可见第一层螺旋般的梯田,金灿灿的麦光,当飞腾起来,她才注意到遍布的棱镜,原来是它们折射出了阳光,将树冠之下各处也映得亮堂堂。
他们向上,越过第二个平层。此处便多了一些建筑,有金石所制的殿堂,有木制的小屋,有一座浮空的花园,搭了有许多横枝的架子,也有藤或竹编织的……巢穴?她不太确定。它们看上去大大小小,造型各异,有像是鸟巢,放在平地上的,也有挂在巨树上,口袋一样的。
从整个第一层,一直挂到第三层。琉璃桥变得多了,棱镜与琉璃盏将此托成仙境。云气缭绕,轻柔地缠在树枝上,当靠近时,陆昭昭感到一股热浪,她注意到树皮隐隐发亮,藤蔓好似编织成门户……树中似乎也有一个可供进入的天地,只从外头看不出构造来。
他们掠过中层的枝桠,陆昭昭开始仰望。她看到更高处的建筑群,琉璃瓦宫殿坐落其中。当他们升至第四层,围绕在身周的羽族与鸟儿都望而却步,停在层叠的云气之下,只送出五色的灵光,伴舞飞升。
然后是第五层、第六层……
建筑变得多了,生活的气息却少了。那些藤编的巢穴彻底消失,干净的殿堂空无一物。而那些在第四层以下还完整壮丽的琉璃宫殿,到第六层已变得残破,琉璃瓦散落在地面,有藤蔓生长缠绕,若非还算整洁,俨然一副废墟景象。
陆昭昭下意识捏了下亭曈的羽毛,他只低声在心中对她道:
“……我还没把这里彻底修好。”
一个“修”字,可以说明一切。但还没等陆昭昭细想,他震动双翼,很快地掠过此处。
第七层,已在树冠之上。
第六层与第七层之间,相距了不近的距离,当飞至第七层时,空气已变得很冷。可亭曈的体温很高,法衣和金丹期的灵力更减轻了这一点。所以陆昭昭只是意识到,这里已很高了,她完全可以纵目望去,借助越发清晰的视力,看到远山与层云,和那盘踞整座山脉一般、延绵的巨树气根。
而整个第七层——第七层,是一个由云朵、五色翎羽、流淌金丝的叶片、细细的枝条与琉璃……所编织起来的,如莲花座一般的平台。其轻盈、闪耀,无以言表,更有一层薄薄的五色流火在其上安静燃烧,如一盏长明的琉璃莲灯。
亭曈开始盘旋,在空中转了几个圈,才忽地一震,把女孩抖落下去。陆昭昭吓了一跳,却全然地信任他,任由自己坠进那琉璃莲灯之中。火焰升腾而起,却并未带来任何伤害,落入莲座的刹那,周身便被十分轻柔的触感包裹,好像云朵包裹着周身,带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度舒适与安逸的感觉。
下一秒,凤凰也落了下来。他已恢复人形,把她扑个满怀。其实他的人形是比她要高大的,但力度却很轻柔,一下把少女夹在温热的躯体和柔软的云气间,居然有一种十分充盈的踏实感。
他把头埋在她颈侧,很依恋的。陆昭昭咯咯笑出声来,抚摸他散开的长发。
“我们曈曈还是小孩子唷。”
亭曈在她颈窝蹭:“……暂时是。”
陆昭昭觉得不能是暂时。相处了这么久,她很清楚亭曈虽然有前世记忆,但那些记忆并不切实地属于他,他也绝不是前世的那只凤凰了。与其说他是因转世而有成熟心性的“披着孩子皮的成年人”,其实还不如说,他只是一个“拥有了成年人记忆的小孩”。
又或许,是这两者之间,分别其实也没有那么大?毕竟谁也不知道,如果一个孩子拥有了成年人的记忆,那他到底是会因记忆而成熟,还是因生理而幼稚,又或者两者兼得?
但无论如何,他是她的曈曈。
她抚摸他,好像母亲抚摸一个孩子。亭曈其实很喜欢、很依恋这种感觉,可他又觉得不是很满足,抬起头来,凝视她。
她的眼中盛着他的倒影,他的眼中盛着她的倒影。
一息,两息……
他忽然有了一种冲动,自然而然,发自内心。于是他低下头,轻轻地、轻轻地——
触了一下,她的唇瓣。
陆昭昭:“……”
陆昭昭:“………………”
她已经完全傻掉了,呆呆地看过去。亭曈也安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又低下头来——
她猛地抬起手,挡住了他。
“……啊。”凤凰这才后知后觉:“……不能随便亲?”
陆昭昭:“……呜!”
她坐起身来,捂住他的嘴,自己却低着头,感觉整个脸都烧了起来。脑袋里一片乱糟糟,说不清是羞,是恼,还是不知所措……缓了半晌,捂住自己的脸,呜咽:“你干嘛呀……!!”
突然地亲……亲……唇上的触感仍挥之不去,尽管那真的是非常蜻蜓点水的一触……哎呀!陆昭昭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她可能有点害羞,但混乱的大脑逐渐组织出的结论,令她感到非常的羞愧——
【好像,被自己养大的孩子亲了?!】
虽然亭曈完全不是她养大的……但那种惭愧的心情大概如出一辙吧。尤其是考虑到他如今完全是未成年小凤凰……
陆昭昭的脑海里只有四个大字:
【我犯法了!】
咦,等等,对方主动的,不能算是她犯法吧??但是……总之……哎呀!!!
她捂着滚烫的脸,把脑袋摇成拨浪鼓,拒绝接受现实。亭曈很乖地坐在她身边,自觉犯错了似的,但又没忍住轻声道:
“……可是,你好像并不觉得讨厌。”
陆昭昭:“呜呜!”
可恶,本命契约就是这点不好!她扑过去,锤了他两拳。小凤凰懵懵地挨了两下,也不反抗,陆昭昭干脆把他按倒,揪住他的脸颊。
“不可以这样!”她大声说:“这是犯法的!!”
“……?”
“我……我也是个女人,你不要挑战我的忍耐力!!”
“……??”
混乱小昭,已开启已读乱回模式!胡言乱语了一通,把头埋在他颈侧,恶狠狠地吸一口。
“完了。”她说:“我的清白没了。”
刚才那个……也许能算做,是她的【初吻】……吗?虽然只是唇碰触唇的话,她之前给苏栗衡做过人工呼吸,现实里也从小挨长辈亲亲……
那若是以【情意】判断呢?她说不上来。其实直到现在,她的感觉还更接近于“我犯法了”的崩溃……
“不能这样。”半晌,她说:“我受不了这个。等你长大再说。”
“……哦。”
亭曈乖乖的:“那你等等,我很快就长大了。”
“嗯……”
“等我长大,就可以繁衍了。如果到时你想的话……”
陆昭昭深呼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捏住他的嘴:
“你给我闭嘴吧。”
-
陆昭昭,心力交瘁。她其实一直觉得自家两个好大儿是很乖很好照顾的,甚至她不少受亭曈照顾,然而……嗯……
烦闷地把看得一脸懵的蛋黄酥小猫抓来团。她这时正坐在莲台的边缘——或许不该叫莲台,因为这很显然是亭曈的窝窝。
“我自己搭的。”他说,还挺骄傲:“遇到你之后,就好好搭了一下……等我成年,还会再搭更好的。”
鸟类嘛,展示自己高超的筑巢能力也是求偶的重要部分。陆昭昭听懂了,她捏住他的嘴:“我觉得你有点恋爱脑了。”
亭曈:“……?”
她向下看去,此处倒是一个绝佳的观景点位。天气晴时,恰能透过薄薄的云气纵览整座南禺山。她坐在边缘,摇晃双脚,欣赏着这怡人的景色,亭曈坐在她身侧。
“我从前,也常在这里发呆。”他说:“这里风景很好。会叫人忘记烦恼。”
只是看一看这天地山水,仿佛就可以从中得到平静。就可以什么也不必想……他从前坐在这里发呆,可以一坐一整天,若非幼鸟需要休息、活动,恐怕动也不想动一下。
陆昭昭“嗯”了一声:“这里很好。”
风景独好,又很宁静。她说:“你的家乡也很好。”
亭曈垂了垂眼:“……它从前更好。”
他抬头,看向更高处树冠:“从前……很久很久之前,这里还有很多层,名【九重云阙】。”
那时东方有金乌,南方有凤凰。建木还勾连着天地,九重天上当真住着神明。那时,天是确切可以触摸到的,而依附于一棵建木而造就的九重云阙,便是凤凰一族最为骄傲的作品。
建木,其实是一类树,特指可以沟通天地的巨大神树。最为知名的,便是九重天专用的建木树、金乌所居的扶桑树,以及凤凰族地中的这一棵文玉树。其花朵如玉,五色纷呈,美轮美奂,又称迷榖树、梧桐木;上达天界,下通幽冥,无数凤凰与它们的眷族栖息在此,飞舞起落,繁衍生息。
那是极盛之景,一个最辉煌的时代。辉煌到这一切被祂们铭刻在传承记忆里,令不知多少年后的后代,也能一瞻昔日容光。
“九重云阙,并非只有九重,它很大,大到云谷也只是它的一部分,大到足以住下神君,也足以住下冥鸟。”亭曈道:“但后来……后来,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传承记忆里没有告诉他,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那个时代远去了,而当他出生的时候,整个九重云阙,已是一片荒芜。那时的记忆,亭曈其实也不清楚了,他转世多次,能找回的记忆是沧海一粟,只是从许多线索中得知,自己曾努力尝试过缝补这一切。
他把能找到的东西聚拢起来,在文玉树的枯干上重新搭建。这花费了他不止一世的时间,他试图恢复那个辉煌的时代,但这不是他一只凤可以做到的。在那片段的记忆里,亭曈无数次看到,过往的自己落在文玉树的高处,踩着一树的残骸,静静地凝望着云海。
文玉树已经死了。
它的顶端被砍去了一大截,虽然看起来在生命的末端,它又努力修补了这些部分,但仅是苟延残喘。它死了,所以不再如生前流转着五色玉一样的美丽光华,虽然叶子还是带着生机的翠色,却已是空洞的尸骸。
被一并削去的,还有那曾经并不遥远的天界。现在,站在文玉树上,再也无法触及九重天;现在,站在文玉树上,也无法触及过往。
唯有漫长的、绝望的、孤独。
“我试过把它修好。”亭曈说:“但我放弃了。”
他太累、太孤单了。尤其是当他意识到,这样做毫无意义。当他修好一层又一层,尽自己的全力去拼凑盛世的模样;可每一次起飞,在空荡的世界里盘旋,当他意识到这里只有他一只凤凰,所做的一切,都成了一种“欲盖弥彰”。
不过是刻舟求剑。水月镜花。
“然后我意识到,我不是想恢复这一个地方。”他说:“我只是……受够了孤独。”
他多想能够诞生在那个时代,与族人们生活在一起,可那只是一个美梦。他试图用搭建高台的方式摘取星辰,可梦是不能碰触的。
人就算站上高台,也摘不下星星。
“我很……我很……”他说:“……痛苦。”
如果他还有力气,或许尚且能够挣扎一下,尝试飞升看看,同族到底有没有在仙界。可他太累了。当他意识到痛苦的时候,意味着痛苦已经抓住了他,它们捆缚住他的羽翼,让他动弹不得。
多可笑。他是凤凰。但他动弹不得。
然后发生了什么呢?
太痛苦了,太痛苦了……轮回转世也无法消解那种发自内心的疲惫。这样的他,是无法飞升的,只能绝望地被滞留在这个世界里,被孤独所折磨。
一世,又一世。
手背感受到温度,亭曈抬起头,女孩正担忧地望着他。那眼神……多么的柔软、关切,他的心也变得很暖,捉住她的手,捏在手心。
“没关系。”他说:“现在……已经,不痛苦了。”
他已找到……他的归处。
她才是独属于他的……
【九重云阙】。
偷偷的加更……
大家元宵节快乐呀~
*建木是一类树,文玉树又称迷榖树、梧桐木,属建木……以上都是我个人私设。虽然也有看到说文玉树就是迷榖树、梧桐木的说法,但我没有找到权威出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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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4章 514.欢歌 九重云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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