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息的神庙,寒冷和空寂从未变过。
看久了相似的雪景,恍惚间会感觉自己仍在茫然不知后路的前世。
廊外大雪纷飞。
孟禾夕将门窗合上,把所有风雪隔绝在外。
不似之前是形势所迫,他这次有充足的时间与同门告别,也有充足的精力自己一人来到神庙中。
本来的决定是按照以前的习惯打坐调息。
虽说现在的情况比上一世好,可只要霜末还在,灵力失控也只是早晚的事。他还和某人相约之后再见,眼下应当想些办法活久一点。
可惜,孟禾夕坐了半晌,却始终无法沉下心来。
打坐确实是无聊至极的事,不太适合一个尚且康健的修士当作日常活动。孟禾夕决定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开始把储物戒中的东西一样样翻出来。
他自己没什么东西,但离开霜华峰前两位师姐一番嘱咐,递了不少物件过来。当时他没细看,只是道了谢一并收着,现下无聊,终于能好好整理。
被子,毯子,火炉,福灵丹若干,《与道侣沟通的一百种方法》,箱子……几个箱子,《霸道仙长爱……付灵意边哭边递东西,兴许是给错了……被子,棉服,被子福灵丹,蓄灵石,被子……
孟禾夕一边取东西,一边往箱子里放。眼见师姐们准备的东西堆满,差点就要放不下,他用了点蛮力,硬是关上了箱门。
十个箱子,满满当当。大小一致,拼在一起正好能做铺榻。
孟禾夕有些舍不得。他记得后面那些时日,夜间偶尔会吐血。毫无预兆,情况不明。他之前做的那张铺榻就是被血水浸染,残留的血腥味让他闻着肺腑作痛,于是只能处理掉。
他不想把这些箱子也处理了,但……
最终,孟禾夕还是将箱子搬到里间,摆整齐后铺上了垫被。
不要因为尚未发生的苦难为难现在的自己。
这一点,他还是从李釉青身上学到的。
孟禾夕以前不明白,为什么李釉青待在宗门的时间如此短暂,却还要费心打点住所。
现在他大概能理解了。如果脑海中没有留下任何愉快的记忆,那在日后回忆起来……或者,在死前的走马灯幻影中,看见的就只有痛苦。
他不想在日后沉入识海抵御寒气的时候,徘徊脑中的依旧是寒冷的东西。
其他东西整理完,储物戒里还有最后一小部分空间。
孟禾夕犹豫了会,终于还是把东西拿了出来——李釉青消失后,留下的衣服。他那日收起来前胡乱叠了一番,现下一拿出就滑散开来。
人没的干干净净,就在一瞬间,什么都没了。即使做足了心理准备,那一瞬间,孟禾夕还是有些许不知所措。前面几年,孟禾夕一直没敢把它拿出来,总觉得一拿出来,连这衣服也要和李釉青一样消失了。
他明白这种想法何其荒诞,但就是过不去心里那关。或许他不是怕衣服消失,而是不想再次面对李釉青消失的事实。
也该忘了。
仔细算来,李釉青在他前后两辈子里出现的时间,简直昙花一现。才分别短短几年,对方的脸和声音,似乎都变得模糊了。
如何也算是救命恩人,至少要记住样貌。
孟禾夕盯着手里那件旧衣,试图凭衣服回想起曾经穿着它的那人。
他越想记起,脑海中的画面就越是模糊。坐了许久,不知时间变化,直到骤风撞上房屋,惹得窗户吱呀作响。
这里的环境和青山不同,窗户若只是合上很容易漏风。
孟禾夕起身把窗栓卡紧,准备回里间时突然愣在原地,心脏紧缩的压迫感让他不得不扶住窗台。
明明容貌都记不清,明明只是漫长人生中短暂相处的过客。
为何寒意袭来、百无聊赖之时,他在想……
要是那人也在就好了。
——————
还有一道难关,在衙边村。
孟禾夕不知道上一世小姨具体是什么时间去世的,只知道大约在几十年后。
要解决衙边村的事情,眼下有两个方向:一是在案发前将凶手抓住,二是竭力撇开此事和霜华峰的关系。
敌在暗我在明。敌人既知晓他的故里关系,也知道二师姐的术法。对方唯一不确定的,应当是二师姐替他去了衙边村。
不知道是师姐,但是找了个类似二师姐的人来栽赃?
如果去的是他呢?如果薛画君帮他托付了剑宗的其他同门呢?师父和玉沽长老交好,他们这些弟子间偶有往来并不奇怪。
对方是怎么恰好就找了个身形类似的人来?难不成,是已经暗中在衙边村藏了好些人,等看是哪个弟子出现,就找和那人相像的。
……或者,敌人是可以变化身形的金灵根修士。
又是金灵根。
李釉青离开前,曾经推断持有控制霜末术法的人为金灵根修士。这二者之间,是否相关联?
说起青山剑宗的金灵根。仙门大赛结束之后,孟禾夕回去就用云游木的视魂能力把同门挨个排查了一遍。当时在场的其他几位同门,没有一个是金灵根的。而知道他来自何处的金灵根,全剑宗也就王正缺一人。
总不能真是师父吧?
若是王正缺想对付他,完全用不着找别的手段。在初次见面的时候,直接不救他就行了。
一时半会想找出幕后凶手不太实际,最好的方法是让霜华峰远离纠纷。前世发展到后来那样,除了作为导火索的衙边村事件,还有过往留下的隐患。
那时仙门大赛后,活下来的人在仙界到处传他与付灵意不仁不义的形象。就算事实尚待考究,听闻的人心中也多少留下阴影。还有他应对魔尊后灵力失控……仔细想来,那个时候他还能留在霜华峰,应当是师父出面做了担保。毕竟以诸位长老对于他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冰灵根的不满,他早该在昏迷不醒的时候以祸害人间的罪名被处死了。
孟禾夕觉着愧疚。
王正缺在青山剑宗里向来是个好说话的老好人形象,正因为他这种形象,各峰长老才会成为这位宗主的拥趸。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能影响到宗主的决策,王正缺没听自己的都是因为另外山峰的人在使袢子。
而为了维保住孟禾夕,王正缺展示出了强硬的一面,让这些人明白他站在这里不是因为谁的推举,而是因为他是青山剑宗最强的修士。
那之后,某些人升起了更换宗主的念头,本就不稳定的剑宗联盟变得更加不稳定了。后来师姐她们也变得忙碌,或许就有这一层原因。
青山剑宗和这仙界一样,本就不甚稳定,人与人都悬着彼此最后的底线,一旦断开其中一根,就要全盘崩塌。
一旦崩盘,孟禾夕是不可能放着宗门不管,独自留在冥息的。
而他出来参战,就死定了。
他死之后,青山剑宗又如何了?
孟禾夕想起,李釉青一直没提过青山剑宗的未来。而以李釉青的性格,若是知晓他们出事,定会给予提示让他们避免祸端。
之所以没提,是不是因为忽略了?
如果李釉青出身的时代,青山剑宗早就不在世间,那他自然想不起与其相关的事。
要是青山剑宗不在,师姐她们怎么办?
师父和大师姐一直有改革剑宗的意图,但决不能以这种措手不及的方式。在各宗门暴乱之下,死伤数量和未来局面都无法控制……甚至连他们自身的安危都无法保障。
孟禾夕知道师父和师姐有实力,但上辈子他已经亲自体会过被众人围剿的感觉了。实力再如何,也难以一敌众。
青山剑宗决不能现在就乱,而且……
而且,他还有约定在身。
要是现在死了没履约……万一!万一千年之后的李釉青和他这样想起了前世的记忆,结果发现自己没去找他怎么办?
别露出那种失落的表情。就算是装的也不要了。
——————
崖午的碗哐啷砸到地上,和站在自家院子外的人面面相觑。母亲嫌他堵在门口碍事,一脚将他踹了出去。然后手中的筷子也掉在了地上。
“小姨。表兄。”孟禾夕喊得很僵硬,但比面前两个站着不动的人好些。
最终还是崖午先反应过来,手忙脚乱收拾了地上的碗筷,打开栅栏让孟禾夕进去。
孟禾夕并未动身,只是递了个纸包给他。
崖午问:“这是什么?”
“青山的特产。”
“你……”崖午表情怪异地看了看纸包,又看了看孟禾夕,问:“你没事吧?”
孟禾夕来此,只是想起前世最后崖午给他写的信。如果没有那封信,青山剑宗无人会去衙边村,这次灾祸的源头也就凭空消失了。
要是未来再收到信,孟禾夕决定装作没看到。不过他装作没看见,难免师姐会好心帮忙。
所以,直接让这封信的存在消失最为妥当。
为什么会有这封信呢?
就算崖午最后松口让他回去,但孟禾夕清楚崖午不会为了这个原因给他写信。之所以会有那封信,大概是小姨走之前说想见他。
真是奇怪,明明当初因母亲的死对他恨之入骨的也是她,说了入道仙门就再不相见的也是她,为什么到死前,又想见面了?
鉴于小姨和崖午母子相传的行为习惯,孟禾夕决定不去纠结这种事。他对崖午道:“有事。”
两个人站在崖午家的栅栏外,沉默无言。
崖午看了眼孟禾夕,突然道:“几年不见,你好像一点都没啊。”
孟禾夕道:“不会变了。”
“这就是修仙的好处吗?”崖午笑了,“这下子那些人再看见你,就不会说我们长得像了。”
“……我们长得像吗?”
崖午道:“蠢,别人说什么你信什么?你像你娘,我像我娘,我们当然不像。那是他们觉得和你攀不上关系,但是能和我攀关系。只要我俩越‘像’,我们亲戚的身份就越实在。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借口和我熟悉,让你看在是自己亲戚熟人的份上,网开一面别揍他们。”
孟禾夕盯着地上的野草,漫不经心道:“他们不惹事,我并不想打架。”
“这说明什么,说明你还是没有二姨那么狠。”崖午道,“二姨揍过人,那些人根本就不敢再动心思,而你就不行了。他们惹过你一次,还想再惹第二次。”
孟禾夕无话可说,最后只道:“这次之后,我不会再回来,不会再与他们争执。”
崖午就笑:“我还以为上次之后你就不会再回了呢。怎么又回来了?……对了,你那位小师弟呢?怎么没和你一起,你们闹翻了?”
“……”
靠嘴说,孟禾夕是说不过崖午的。于是他决定放弃接话,直接转入自己的正题。
“你还记得那天和尚岂的事吗?”孟禾夕问。
崖午当然记得。先是孟禾夕倒下后天气异变,周边开始结冰;再是从天而降的仙人强行终止了冰冻,要把孟禾夕带走。
“那是灵力失控。”孟禾夕展示了戴在手上的封灵法器,“又开始了。这次就算是那天的人,也没办法阻止我。”
崖午盯着那法器看了半晌,最后满不在乎道:“和我说这个干什么?你要死了?有遗言?”
孟禾夕收了手:“我还不会死。但这之后,我要找地方待着。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孟禾夕知道,小姨站在屋里的窗边,看着他们两个。所以这些话,他也说给小姨听。而接下来的内容,就不放便告知长辈了。
他用灵力分隔了声音,降低音量同崖午道:“接下来,可能会有人盯上我。你们往后小心,有人问起我,你想怎么骂都行。不必担心,不要联系我,切记,书信也不要寄。”
崖午有些错愕,紧接着就面红耳赤地骂道:“我管你去死,谁给你写信!”
“我知道。”孟禾夕面不改色道,“既然是最后一次见面,还有什么话就现在说完吧。”
崖午不耐烦道:“没什么好说的。懒得理你,我要走了。”
“我要说。”孟禾夕道,“那天的事我听师父说了。多谢。”
在崖午反应过来开始怒骂之前,孟禾夕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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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位朋友真有意思。”王正缺道,“怕又怕得要死,还敢靠上来。我以为他想救你,结果只是不想让我带走你。”
孟禾夕道:“不是朋友。是表兄。”
“表兄?”王正缺惊讶了片刻,又道:“你平时是不是和他关系不好?我和你说,我当时要带你走,人家挡着不让。老夫就说‘你不让我带他走,他可就死在这里了。’你表兄说‘若是被你带去仙门,不如就死在这里。’”
孟禾夕道:“我母亲的死和仙门相关。小姨很忌讳仙门,他便也这样。”
王正缺道:“哦?那你不忌讳?”
孟禾夕摸过之前被砍伤的地方,那些伤口已然愈合。他道:“不入仙门,我今天也就死在这里。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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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之后,孟禾夕才想起来,还未问崖午上次那婚约后续如何。
不问也罢。反正崖午能活到给母亲送终的年纪,还能心态平和的给他写信,想必之后过得也还行。
孟禾夕其实至今不懂小姨一家人。若说她们不好,之前在村子里的时候,时不时又要用各种借口硬是关心他一下。若说好,当真是嘴上不饶人。
应付这种别扭的情感,着实让他疲倦。
不过想起以后不会再见面,他觉得无论如何都该给这段人际关系一个平和的收尾。
至少,他不能像李釉青那样。
突然离开,只留在乎他的人伤心。
崖午的口才向来令孟禾夕情绪紧张,但他的务实的处世方式还算令人放心。今天交代过不要联系的原因,他之后就一定不会再联系。
那封信,不会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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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是没了,该来的事一件不少。
待在冥息神庙的孟禾夕,突然迎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一众衙门的人,掺杂着几位仙界修士,浩浩荡荡敲开了神庙的门。这个神庙自建成之后,就从没来过这么多人,蒸腾的人气和这批人的护身灵气都要将房屋的石壁熏化了。
“袭击无辜道友,残害普通人!孟禾夕!你不与我们去衙门自证,看来是认下这罪孽了?!”
孟禾夕说了句“不是我干的”,就开始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这些人大概还是听了些青山剑宗三弟子的传闻,也站在门口不敢进去了。
僵持了半晌,薛画君来了。
众人像见着了救星一般把这位女修推到前面,威胁不了师弟开始威胁师姐,说些诸如师门不严的谴责之语。
薛画君道:“霜华峰还不至于连灭口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他们能活着报案,就一定不是我师弟做的。”说罢她冷眼扫过后方推搡的人:“诸位现在还活着,就说明我等有心配合。否则,何不挥剑换个清净?”
终于,冥息神庙又如往日一般,没了杂乱人言,只有狂风呼啸之声。
大师姐的面容平静,眼神怒火中烧。
孟禾夕任由她给自己带上了封锁灵力的法器。这是衙门那边的要求,说是对潜在罪犯的提防,实际意图不明。
他看着师姐动作明确地关上锁扣却没按紧,心下了悟,于是悄悄将法器遮挡在袖口下,装作听话地跟着这批人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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