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的集市十分热闹。
其中,一家蜜饯铺子上摆放的黄糖砖格外诱人,大概没有几个孩子能抵挡得住。
更别提心智不全的孩子。
当周遭都被浓郁的焦糖香味包裹时,邰归立刻就感觉出身旁小人的鞋底子开始磨蹭着地面走。
苍老的脸上浮出几分暖意,他道:“丫儿想吃,就带爷爷买去!”
邰丫儿闻言,重重地“嗯”了一声,拽起爷爷就朝着蜜饯铺子冲了过去。
她憨憨傻傻,不晓得买东西得先付钱,站在铺子前,抓起一块黄糖就往嘴里塞。
老板娘是个脾气火爆的,见状立即拿起掸子就要驱赶,却在看清铺前老翁的面容时止了动作。
……谁还没个永生难忘的故人呢?
即便他已俩鬓苍苍,满脸沟壑。
邰归目不识物,不知眼前有位故人,他从褡裢掏出钱袋,问道:“老板,多少钱?”
老板娘愣了许久,直到她的汉子从屋里出来唤了她一声才回过神来。
她有些慌乱地往邰丫儿衣兜里塞了许多糖块,接着说了一个极便宜的价钱。
这一番操作把他家汉子给整蒙了——这还是我家那个小器抠搜的婆娘吗?
“娘子,认识?”董大指着邰归问道。
慧娘:“不认识,只是觉得可怜。”
邰归付了钱,道了声谢,牵起邰丫儿走了。
慧娘这才后知后觉地落了泪。
董大眉头一皱,刚想说什么,见又来了顾客,便只好咽下话头,先忙生意。
慧娘也顾不上什么生意不生意,扭身回屋,兀自哭去了。
……怎么能不哭呢?
原本该是一家人啊!
那年,春夏交接的天气好得不像话,黄昏的风拂在脸上,就和媒人的话一样羞人。
“你说你,汉子没了这么多年,底下又没个孩子,将来可怎么办呢?眼下,公婆的孝期你也守完了,慧娘,听婶一句劝,往后的日子呀,多为自己打算打算。”
“你知道的,邰修范的婆娘命不好,丫儿刚落地就去世了。邰修范要忙教书,家里只有一个瞎眼的爹……小丫儿那么点,可怜的呦!”
孤枕哪能好眠,房空自然盼暖。
谁愿意吹深夜的冷风呢?
可邰修范是个有涵养的人,自己手脚粗糙的,人家怎么会看得上呢?
“哎呦,我的傻妮!”听完慧娘的顾虑后,媒人大笑道:“要是嫌弃,能教我来探你的信?”
媒人走后,慧娘思量了许久,然后拿出藏在柜底的布料,在煤灯下纳了一双虎头鞋。
慧娘至今都记得,邰修范捧着那双鞋,郑重地朝自己作了一揖,说“家事琐碎,教你受累了”的样子。
半生孤苦,自己从不怕累的。
唯一怕的,只有上天的作弄。
慧娘情绪不对,董大也没了做生意的心情,买糖的这几人走后,他收了铺子,去里间寻慧娘去了。
慧娘看着眼前人,想着坟下骨,仿佛前世今生里走了一遭,只觉无比悲恸。
倘若,没有那场意外,邰丫儿是要叫自己娘亲的。
她小小的,不太乖,黑珍珠似的眼睛滴溜溜的,转动的时候透出和她爹爹一样的聪慧,断然不该长成痴傻的样子——但是还活着,就已经是奇迹了啊!
距自己送出那双虎头鞋不过七八日,夜焱宫的人忽然就来到了这个偏僻的村落,浩浩荡荡地,压住了一村人的呼吸。
领头的人说,根据赤灵珠的指引,璞一就藏在村子里,是奉朝廷的命令来的。
然后蛮横地抓住十几个人,不由分说地就要带走。
但这些人怎么可能是璞一呢?
他们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一起做针线的姐妹,是邻家的汉子……
谁都知道,被夜焱宫抓走的人,是再也不回不来的人。
但谁也不敢说话。
甚至于至亲之人,也只是哭嚎,不敢有其他动作。
可他站出来了。
邰修范站出来了。
听媒人说,邰修范小时候生过大病,所以身板比普通男人瘦弱一些。
单薄的灰衫拦在铁骑之前,像山一样,巍然不动。
他说:“各位官爷,这几人姓甚名谁,几时出生,接生者谁,户籍册上皆有注明,我等村民也皆可作证,这几人从未离开过村子,还望各位官——”
时隔多年,回想起当时情境,慧娘身子还是止不住发抖。
她抱紧董大,喉咙里发出了和当年一样的怒吼。
他们杀了他!
他们甚至不等他把话说完,一柄长枪就刺穿了他的胸膛!
慧娘记得自己尖叫着冲了上去,又被村民死死按住。
死亡的刺激下,被抓的人忽然有了反抗的勇气,他们挣开束缚,以血肉搏击刀刃。
其余的人,或反抗或逃散,在这混乱的人群中,慧娘挣扎着爬向邰修范。
邰修范还有呼吸,眼睛睁得老大,像是要说什么,却只有喘气的劲儿。
“谁来救救他?快救救他呀!快救他呀!”
慧娘记得自己哭得撕心裂肺,也记得没听到丝毫回应,更记得邰修范断气时,抬了抬手指,指向家的方向。
慧娘拼尽全力朝邰修范家里跑去。
家中,还有老人和孩子啊!
……但她终归没能回到家。
奔跑的途中,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她跌落到草丛,失去了意识。
她醒来时,夜焱宫的人已经走了,只剩燃烧着的房屋,和一地尸体。
慧娘壮着胆子来到邰修范家,房屋已被烧得只剩骨架,她不知道,邰丫儿他们是逃出去了,还是被烧成了灰,抑或碎在了某一堆骨肉里。
当初是怎么跑出村庄的,慧娘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流离辗转了许多地方,在柳州落脚时,只剩下半口气,若不是被董大所救,大概也就魂归九泉了。
自家娘子哭得伤心,董大心中十分担忧,不过他也晓得眼下不是追问的时候,只打趣道:“娘子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刚刚大方了几块糖,扭头就舍不得了?”
慧娘心中千言万语,却不能言明一句。因为虽然璞一已死,但朝廷并没有更改小丰村村民暴民的身份,自己的真实身份若被察觉,便是死路一条。
这也是她为什么没和邰归相认——怕不单害了自己更会害了他们。
慧娘:“我没事,只是忽然想到当初若不是你帮我,我的情形可能比这对爷孙还不如,心中不由悲痛。”她擦掉眼泪,说:“阿大,我们给那爷孙送些钱物吧,教我心里好受些。”
董大不疑有他,满口应下。夫妻二人收拾了些东西,快步朝街上走去。
却不想长长的街道上早已没有他们的身影。
董大奇道:“哎?这才过去多大一会儿,一老一小的脚程倒挺是快。”
慧娘搂着怀中包裹,想到邰修范临去时的一指,不禁又酸了眼眶。
并不是邰归脚程快,而是慧娘回屋的同时,邰归与手下人碰了头,坐轿走了。
轿子最后停在了一处宅院前,有一人从院子里小跑出来,弯腰掀起较帘,恭敬道:“邰老。”
慧娘若听到听到,一定惊到桥舌不下——村里平平无奇的瞎眼老翁,死里逃生不说,怎还担了一个“老”字?
事情还要从夜焱宫突然而至的那天午后说起。
那日邰丫儿困得早,邰归没去街上凑夜焱宫抓人的热闹,留在家中哄邰丫儿睡觉。
邰归微晃摇车,轻摇蒲扇,等到邰丫儿的呼吸均匀舒缓时,他停稳摇车,轻手轻脚地出了屋。然后从偏屋搬出一个木板床,在院中置稳。又搬出一箱白麻纸,箱中还有一柄弯刀、一块镇尺。
眼虽然盲,邰归的手脚却还是很利落,他取出一沓约摸寸厚的麻纸,铺展到木板床,用镇尺压上。
——他要给儿子裁纸,邰修范明日教书要用的。
清风徐徐,雀声阵阵,刀落纸断的瞬间,有人急冲冲地跑过来,告诉他,邰修范死了。
邰归还没来反应过来这短短五个字是什么意思,嘈杂急乱的脚步声忽然从四面八方传来,许多人大喊着:“快跑啊!夜焱宫杀人了!夜焱宫到处杀人了!”
冷意,从手心到脚心。
寒气,从喉咙到胸膛。
我的孩子死了?
怎么可能!
绝不可能!!
夜焱宫抓住的十几个“璞一”里并没有他啊!!!
心反而是烫的,火烧火燎的烫!整颗心灼烧着,下一瞬,就能炸掉。
我得去看看!
我得去找我的孩子!
邰归朝门外跑去,慌张的动作打翻裁好的麻纸,散落出一地的白,突兀而扎眼,为村子献上了一份悲哀的吊唁。
此景不能至眼,却被心捕获。不知这短短一瞬,邰归思量到什么,他硬生生刹住脚,回屋抱起邰丫儿。
谁看见了?
那淌了一脸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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