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章山。
叶上初阳,鸟雀呼晴。
云壤间,以剑术冠绝北洲,又不插手俗务隐于山林,宗门内山脉辽阔,东西南北,分别坐落监兵、孟章、执明、陵光四山,山中云雾缭绕,恍若仙境,主峰高耸入云,隔绝尘世,是以云壤间也常被称作云山,在尘世间素有仙人谪居之境的美称。
令人神往的不止是美景,十数年前天灾降世,云山六剑带领众弟子挺身而出救死扶难,为保护百姓死伤惨重,令人动容,在峪河、澧州乃至整个大虞国,百姓皆以能与云山弟子有交往而为荣。
但再光鲜的地方,也有充斥阴霾的一隅。
这一点没有人比此时正被拷在孟章地牢墙上的隋东君了解得更深。
“这几日身子总是不爽利,想必都是因为沾了这个煞星。”
少年体内的炁被封得一干二净,双手被铁链高高吊起绑在墙上,面无表情地听着李银生和方淮一边整理家伙一边闲聊。
“师兄说得对,我这两天也浑身不舒服,铁是因为这个煞星。”方淮连连附和。
李银生瞥了门口一眼,给方淮试了个眼色。
“去门口看着点。抱法堂那帮眼高于顶的家伙若是在附近,提前通知我。”
方淮先应了一声,但又有些犹豫,
“师兄啊,我那会看到江缘风往陵光山跑了,怕不是去找云大师兄的。这……”
“怕屁?就云望舒那个废物,漱灵镜是在他手上丢的,他哪敢来管这闲事。姓云的不来,姓江的早就自己跑了,天天装好人,你以为他真是什么好东西。至于云望舒,”李银生冷笑一声。
“当年偏要给自己儿子铺路造势,入戏太深,十几年过去了还是废物一个,真想看看我们‘英明神武’的山主大人,之后要怎么收场。”
少年听着二人幸灾乐祸,知道那位云师兄怕是不会来了。
那位传说中降生时天降异彩,鸾凤齐鸣,还有仙人降临赐名的云师兄,不料却变成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典范。在高调坐上了大师兄的位子之后,修为悟性皆堪称朽木庸才,碌碌无为十余年,狠狠打了他山主父亲的脸。
那位每次都一边对着他的脸犯花痴一边表面还要做好人的云师兄。
至于他自己……
他确实是个怪物,是个煞星,是个不祥的东西。
所以他这个怪物也从没指望过靠别人来救自己。
隋东君眼神落在二人的脸上,牢牢将这二人的嘴脸刻入心底。
江缘风来不来他并不在意,有心帮忙已实属不易,这份情谊,他会记下。
而这二人的“关照”,他日后,也必将翻倍奉还。
李银生闲聊中余光瞥见一双血色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登时暴怒,抬手就将拿着的鞭子甩了过去:
“你他妈的看什么看!再用那双脏眼睛看我就给你剜出来!”
少年歪头躲避,却碍于束缚无法躲开太多,从锁骨到腰间划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被撕破的衣衫露出身上一道道狰狞如蜈蚣般、横七竖八的疤痕。
隋东君一声都没吭,只是依旧用那双被李银生视为不祥的眼睛盯着他,直看得他浑身发毛。
李银生打了一个寒颤,随即一股恼怒更加涌上心头,自己怎么能被这个灾星吓到?他啐了一口,用鞭子指着隋东君的鼻子,怒极反笑:
“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祛骨鞭!”
李银生肩膀甩开试图劝阻自己的方淮,拎着鞭子走到隋东君面前,用鞭子柄拍打着他的脸。
“还不认识吧?我给你介绍介绍。只要我像这样灌入炁,”他说着运炁凌空一甩,鞭尾炸出一朵令人头皮发麻的电花,“就会像朵花儿~一样在你体内炸开,嘭——”
“然后啊,轻则经脉受损,三五月不得修炼,重则经脉寸断,彻底沦为废人。”李银生面带笑意,客气地询问,“你是想歇三个月,还是想做废人呢?”
李银生眼神落在隋东君的右腿上,笑吟吟地道,“隋师弟,最近替师兄们跑腿,辛苦了啊,要不先歇歇?”
话毕,不等隋东君回应,闪电般的一鞭狠狠落在他腿上,横冲直撞的炁霎那间在他右腿经脉里炸开,难以言喻的剧痛袭来,豆大的冷汗一下就从隋东君额头上冒了出来。
但他依旧一声没吭。
李银生见他一不求饶二不吭气,火气更甚,唰唰又是两鞭,吓得方淮赶快上来拉他,
“李师兄,我的好师兄,你先消消气,咱犯不着跟一灾星置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况且……”
方淮额头上的冷汗冒得比隋东君还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挨打的是他呢。李银生看他那怂包样,忍不住嘲笑道,
“得了得了,我知道你怕什么。放心,我早打探过了,小师叔至少明日才会回来。又没人传信,抱法堂的人没什么事不会来这边,我让你守着门也不过是图个保险罢了。你怕个屁!”
被方淮一搅和,李银生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有些意兴阑珊。他冷哼一声,对隋东君说道,“记住了,刚才那三鞭,是老子看你不顺眼,你活该的。接下来,你早点交代,就能少挨几鞭。说吧,漱灵镜放哪了?”
隋东君啐了口血,依旧淡淡道,
“不知道,我没拿。”
“你没拿?你没拿你怎么会在这里?”李银生冷笑。
这时忽然一道朦朦胧胧的声音传入隋东君的耳朵。
『……宿主、宿主!你跑得太快啦等等我啊啊啊!——”
隋东君微微一怔,抬头搜寻,却什么也没看到。
“嘴别这么硬,对谁都有好处,死灾星,听到了吗?趁早老实交代,还能少吃点苦。”
『……宿主,你还记得任务吧!等会一定要在众人面前好好维护他,多说几句好话……』
声音似乎越来越近,他依旧没有寻到声音的来源,看到李银生二人似乎对这个声音毫无反应,隋东君心中顿生几分警觉。
这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子喝到:
“站住!——”
李银生二人一惊,瞬间慌了,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刑具。
『……任务目标隋东君应该就在前面……太好了,这两个人也正在干坏事!』
听到自己的名字,隋东君脸色也变了。
他抬起头,向地牢门口看去。
一个少年从地牢入口一跃而下,他头发很短,几缕凌乱的发丝垂在额前,眉眼十分漂亮,是一种张扬的美。少年脸上带着几分笑意,身穿奇怪的服饰,只有半截袖子,随着他的动作,领口处露出的一截锁骨,皮肤苍白如雪,更显得他精致如瓷器。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大而深邃,如同可以吸走灵魂的黑曜石。
那双长睫毛下黑曜石般的眼珠,微微转了一下,眼神落在隋东君的脸上。
这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少年有些熟悉。
不知为何,隋东君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面前这个人是云望舒,云师兄。
但是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个衣着怪异的少年,长了一张与云师兄截然不同的脸。
一张在自己记忆中从未出现过的脸。
“云……云师兄。”方淮赔笑道。
而其他人对这一幕似乎没有任何反应。
纵使经历过的荒诞、危险数不胜数,隋东君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任谁见到这样诡异的一幕,心情都好不起来,更何况这怪人的目标很显然是自己。隋东君很快将脸上的表情压了下去,装作没事一般又垂下了头。
少年身后飘过来一只怪异的小光球,它见到隋东君后,立刻狂喜地喊道:
『没错没错,就是这里,第一步的任务非常简单,现在您只需要上去拦下他们,替任务目标说几句好话,哦对了,我这里有很多相关台词可以参考……啊啊啊啊啊您在做什么?!』
隋东君本以为这少年会按前面那个声音说的,替自己辩驳几句,没想到这少年几步上前,夺过李银生手里的祛骨鞭,开开心心笑了,扬手——
“啪——”
便是一鞭。
小助手看呆了。
李银生和方淮也看呆了。
这厢,挨了一鞭子的隋东君也愣了一下。
鞭子甫一落下,他就感受到,祛骨鞭里并没有灌入炁,力道也远没有看起来那么重,与方才李银生那几鞭比起来,说是泄愤,不如说更像羞辱。
或是……演戏。
但是把事弄大对这个人有什么好处?
以及,他究竟要演给谁看?
小助手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开始尖叫:
『啊啊啊啊宿主!!你疯了吗!我们的任务是和他交好!不是和他结仇啊!!』
狄骄英冲进地牢之后,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这位云大师兄往日里最多也就色眯眯地盯着师弟师妹们看看,花钱给师弟师妹们送点礼物什么的,最大的缺点无非就是贪财好色、懦弱无能、资质颇低、修为奇烂,虽然狄骄英一直看不上他,但他也从未闯过什么大祸,没想到今天居然敢当着抱法堂弟子的面鞭打同门。
狄骄英脸色冷酷下来,不等她过来,云望舒已经将鞭子往地上一扔,伸手就缚。
“抱歉,听说宝镜失窃,云某一时情急。”
狄骄英脸色未缓,大大咧咧的少女此刻已变成严肃执法的抱法堂弟子,干脆利落地上前控制住了云望舒,冷声道,
“在抱法堂的面前,我行我素,残害同门,实在嚣张至极,按照门规将你拿下。”
然后,隋东君就听见假云望舒在心里没什么诚意地对那个小光球说道,
『哎呀,真是抱歉。这下彻底没法做你们所谓的任务了呢。』
在小助手抓狂的时候,狄骄英和见状假模假样上来帮忙的李银生方淮已经三下五除二将豪不反抗的云望舒五花大绑。
先前在她身后的少女,也就是林青儿,拉住狄骄英,在她耳畔轻声说,“英子,你冷静一下。且不说云师兄为何性情突变,胆敢当着抱法堂的面违反门规,单说地牢的位置,云师兄怎么会不知道?我看他是刻意引我们二人过来,事情恐有蹊跷。”
“更何况……”林青儿用眼神示意李银生二人,直把二人看得两股瑟瑟,“我看他们两个也有点问题,这位师弟的一身伤还不知是哪来的呢。”
狄骄英沉吟了一下,二人对视一眼,轻轻颔首,随后狄骄英宣布道,
“当众鞭打同门,先暂时将他关在隔壁牢房。至于如何处置,等明早堂主归山时再交由堂主定夺。”
“这位师弟……”狄骄英看到隋东君皮肉外翻的伤口,下意识就眉头紧皱,她赶快上前将铁索解开,把他放下。
“是隋东君,隋师弟吧。”林青儿的眼神在隋东君红色的双瞳上停留了一下,接过了狄骄英的话,很快叫出了他的名字。
“隋师弟,你因何被锁在此?你身上的伤可与他们几人有什么关系?”林青儿问道。她的声音如水般柔和,轻易便能安抚人心,使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我被锁在此,是因二位师兄称漱骨宝镜被人盗走,我有重大嫌疑。”隋东君平静地说道。
“至于我身上的伤……”
李银生在狄骄英背后冷汗直流,拼命用眼神威胁隋东君。隋东君欣赏够了他们狼狈的样子,才继续道,
“与这二位师兄无关。”
李银生长舒一口气。
林青儿看着整个人汗涔涔犹如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李银生和方淮,短暂地皱了一下眉。
“既然如此,我们先送你去草泽堂修养吧。漱灵镜若真失窃,便是大事,理应上报,我们抱法堂会调查清楚。”
隋东君垂下眼,他耳朵里一直传来那个假云师兄和怪异光球的争吵。
『宿主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精华也不涂衣服也不换,非不听安排提前三天过来也就算了,刚才你到底在干嘛?!!我们要获取他的信任啊!!你怎么能打他!』
『我已经打了,你能怎么样我呢?』假云师兄的心声,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你——!你!!』光球抓狂至极。
『我?我怎样?你们要怎么处理我?既然我这么不配合,不如杀了我,换一个合作对象好了。』
『我、我……!你……!!』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隋东君总觉得这个假云望舒似乎在刻意挑衅激怒光球。
尚不清楚他们所图为何,但这两个危险对象很显然并不知道他能听见他们间的对话,否则也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争论。
趁此机会,他必须知道更多信息。
他对林青儿道:
“多谢师姐好意,但是不必了。”
林青儿有些惊讶。
“虽然东君不知道自己的嫌疑从何而来,但两位师兄坚称,想必有他们的道理。”隋东君淡淡嘲讽了一下李方二人,“既有人指认,东君作为嫌疑人,也知道瓜田李下需要避嫌的道理,今晚,便请师姐带人去我房内仔细搜查,我便在这里待着,也省得有些师兄觉得,我回去把证据处理掉了。”
方淮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劝道:“哎呀……怎么会呢?隋师弟还是回去休息吧,师兄何曾指认你,只是轻信了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一时糊涂,你的为人,师兄自然是相信的。还有你的、你的……”
明天小师叔来了看到隋东君这副样子待在牢里那可还了得……方淮本想说你的伤也需要休息,又怕提醒了隋东君鞭伤的状还没告,不敢开口,一时左右为难,冷汗直流。
隋东君扭过头,微合上眼不看他们,把一个受了委屈不愿离开的清高负气少年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
方淮不敢说,林青儿已经开口:“可是你的伤……”
隋东君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林青儿的查看。
“都是些皮外伤。”
“这……好吧。既然你坚持,那今晚,你就先待在这里。稍后我给你送一些却谷丹和伤药来。”
林青儿转念一想,或许隋师弟是为了第二天在小师叔面前卖个惨,让欺辱他的那几人受到的教训更重一些。对于这样的小心思她并不反感,便也没再坚持,只是承诺如有冤情必会查清,将云望舒关在斜对面的一间牢房,便带着众人离开了。
李银生和方淮战战兢兢了半天,生怕隋东君突然发难。但看到隋东君全程都没有向抱法堂告发自己的意思,想必是已经怕了他们。李银生的胆子又大了起来,扭头比了一个威胁的手势,恶狠狠地递给隋东君一个警告的眼神,这才跟在狄骄英身后离开。
待到确定那几人都已离开地牢,隋东君紧绷的身体终于微微放松下来,他向后倚靠在墙上。
他有一个绝对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
一个害他被囚禁折磨了十五年的秘密。
隋东君不着痕迹地掀开衣服碎裂的一角,果然发现狰狞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甚至隐隐有愈合的迹象,只是被鲜血覆盖,不仔细看很难看出端倪。
他睨了一眼坐在对面牢房里便闭上眼不再理他的云望舒,阴沉的脸上暗含杀意。
不知道这两个人知道多少,但是……
他们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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