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上二楼,温煦便与一位穿着深蓝缎袄的中年男人对上视线。
那人在打量温煦,温煦自然也在心里丈量着他。
不止如此,那中年男人身边还坐着一位温煦十分熟悉的女人,她顺着男人的视线看到楼梯处正上来的温煦,柳眉一挑,眼中戾气倏然涌上,重重将手中杯撂在桌上。
“汤伯母。”温煦上前先是冲那女人行了一礼,而后才冲那个男人颔首道:“沈先生。”
沈禹芳看了温煦一眼,将目光落在桌面,不甚客气的说:“我道大哥叫我出来是为了什么,原是将主意打到了温家身上。”
沈老爷呵呵笑了两声,看向温煦道:“温小少爷坐,坐下我们再谈。”
“没什么好谈的。”沈禹芳蹙眉站起身,冲温煦说:“阿煦我们走。”
沈老爷有恃无恐的瞧着对面不动的温煦,又瞥了一眼身侧站起的女人,淡淡道:“禹芳别总是急脾气,你仔细看看现在的情况。”
沈禹芳看着缓慢上前的温煦,拿着包的手已然越来越紧,直到温煦走到她身边,开口说道:“我没想到沈先生会将汤伯母也叫来。”
沈禹芳的目光在这句话后猛然变得犀利,眼光如刀般扎在温煦的脸上:“阿煦。”
“汤家是我妹妹一个女人当家,太不容易,我想着将禹芳叫来能看在温小少爷的面子上好好想想这次的事。”沈老爷摇摇头,看着温煦道:“见谅。”
温煦冲对面温和一笑,沈禹芳明白了现下的情况,目光如炬般盯着温煦开口:“你主动找的沈汀竹?”
“汤伯母——”
“禹芳还不知道今日大街上的消息吧。”沈老爷打断温煦,一脸促狭的笑着说:“温煦可真是个生意人,有脑子,济仁的药价涨了一成。”
“不仅如此啊,这温煦今日叫我出来,便是商议断了南方上来的药材,温家垄了这批药,别的铺子自然也就开不下去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在二楼间不加掩饰的传出去。
汤夫人被这消息震的头脑发懵,双目无措的盯着温煦问:“他说的是真的?”
“那还能有假。日本人马上快攻进来了,咱们也得找好靠山才能在北平捞钱不是?”沈老爷看着温煦,迅速将这次见面的本意说了出来,似乎怕温煦因为沈禹芳的存在后悔。
温煦温良的笑笑,掀袍落座,身边乐康上前斟了杯茶,他缓缓端起,闻了一下,冲对面说:“是汤伯母爱喝的笋芽,沈先生有心。”
“禹芳毕竟是我妹妹。”
沈汀竹说完,沈禹芳的声音便在他们二人上头响起。
“我不是。”
沈禹芳垂头盯着沈汀竹,面色严肃的说道:“从你和杀我丈夫的日本人谈生意的时候,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还有你。”汤夫人矛头一转,对准温煦,与温煦对视着,强忍着满腔怒意开口:“你记得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你的母亲呢?”
沈禹芳深吸一口气,仰面闭目,抬手拭去面颊的泪水,充满血丝的双目看向温煦,语气沉沉的说:“你记得诗怡和楠桥吗?你们自小一同长大,我不信你能做出这样的事。”
“孩子,人这一辈子,就活一个堂堂正正!”
女人说完,已经气急,抬脚便离开了这个地方,那话落下的尾音,不知是否钻进了谁人的心间。
沈老爷看着那个离去的背影,落于双膝的手掌将上等布料抓出了褶皱,待人消失,才又和温煦说:“女人,总是不切实际不屈现实。”
温煦桌下的手缓缓松开紧握的怀表,拇指拨了拨缠在手中的链条,低低笑了一声才说:“那我便和沈先生说说实际的事。”
沈汀竹与对面年轻的双目对上,心中不由感慨,相由心生,不知这话是对还是不对。
一盏茶的功夫,两人便说完今日会见最重要的事,余下的功夫即是闲谈。
“前日伊筠便夸了你许久,昨日又说你们偶遇,恰好你要与我联系,巧的像是安排好的。”沈汀竹笑呵呵的说着,目光将温煦背后一个随从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他的笑收敛了两分,抬头冲温煦说:“伊筠叫我与夫人养成了这副样子,她还小女孩心性,与温家结亲有些不适,扰了温小少爷与温老太太了,实在对不住。”
“哪里的话,伊筠性子单纯真挚,与邻家妹妹无二。”
温煦说完,沈汀竹放下心来,冲温煦道了别,离开了茶楼。
李北一自方才沈老爷说话便站不住,此刻那人一走,他凑上前,小声问道:“少爷,沈老爷那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陈乐康给温煦添了茶,解释道:“沈老爷肯定知道了咱们的动作,巧合多了,便不是巧合。”
“那、那怎么还不和少爷结亲了?”李北一着急的问:“不是已经和沈老爷谈的挺好的?”
温煦似有所感的看向了李北一,直愣愣的目光看的李北一面庞发热,他瑟缩了下说:“少爷你、我脸上有东西?”说完他看向陈乐康,乐康盯着他笑了下摇摇头。
“沈老爷想为沈小姐找一位靠得住的丈夫,许是想找一位家中不错,心思纯正,要去内地的人。”温煦收回目光缓缓说着:“这个时候,哪里又是安全的呢。”
“可是伊筠小姐和少爷你很般配啊,少爷你——”
荣昭出现在茶楼,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抬手止了小二的招待,自行到二楼便找到那个背对自己的瘦削身影,脊背挺得直直的,听着耳边聒噪的声音也不觉得烦。
“温小爷的日子过的惬意。”荣昭于温煦身侧坐下,自己到了杯茶说道:“真是让荣某羡慕。”
荣昭今日没戴军帽,只穿着一身军装便过来了,脚下的皮靴上沾染着黄土,衣裤上也沾着点点焦黑。
“荣少尉这是去了哪里?”这般落魄。
荣昭喝了口茶,凑近了温煦的耳朵,温热的吐息灼烧着他的耳廓:“我去打你新找的靠山了。”
说完他后撤一掌的距离,看着镜框下那双传情的眼睛,说道:“摸黑去的,刚回来。”
温煦闻着对方身上的枪火味和血汗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鼻中皱了皱,十分嫌弃的回道:“少尉真是英勇。”
“温小爷谈完了?”
荣昭坐了回去,温煦挑眉看向他:“你不是知道。”
“谈的如何?”
“进展不错。”
荣昭的眸子冷了下来,那双未被军帽遮住的眉,杀气十足的露在外面,和那双凌厉的眼睛一起昭示主人现在的心情。
李北一和陈乐康对视一眼,不知道这人和自家少爷什么关系,却又没见少爷阻拦,只得默不作声的听着两人对话。
“温小爷已成了商人,这回可给个答案了?”
温煦转头,直直对上荣昭的眼睛,那张向来与人温和的嘴冲着荣昭变得咄咄逼人起来:“荣少尉不如自己去做一位商人试试,你还可得一个你喜欢的答案。”
荣昭的目光细密的盯在温煦的脸上,眨眼之间,荣昭的大手便攥住了温煦的右手腕,死死拽住那人的手靠拢自己,盯着那人的脸开口问:“上午我们的伤员送去济仁,济仁的费用一夜之间涨了不少。”
荣昭的力气越来越大,温煦的身子越发倾斜,直至靠上了荣昭的身体,他的伤口碰到了荣昭粗壮的臂膀,他咬着牙,额头冒出一层冷汗,两人并未言语,直直对视着对方,眼中神色皆像是引炸了雷。
“你不退往重庆,便是留下来发这时运财的吗?”
温煦气笑了,掀起眼帘恶狠狠盯着荣昭开口:“我还需要一个当官儿的来教我经商?”
他的目光上下扫了眼荣昭,瞥见自己白袍上蹭的血痕,他的目光放到那只钳制自己的手臂,随着那人的动作,小臂处的伤口又裂开,已经从厚实的外套上渗出血来。他见状悄悄松了自己反抗的力气,抬眼看着荣昭像看着一个好玩的东西。
“那荣少尉不如跟我学学怎么打仗?”
“我原以为你是——”荣昭的话在余光看到了另外两人后收了回去,只手中捏着温煦的手腕越来越紧,那纤细的手腕在自己手中的感觉让他很是奇怪,不想松开。
许是温煦泛红的眼尾叫他平息了怒火,也或许是手中那段触感温凉的手腕。
他卸了力气,虚虚抓着那人的手腕,开口讽刺道:“未能想到温家的少爷是个贪慕虚荣、畏惧生死的家伙。”
温煦哼笑两下,眉眼弯弯的冲荣昭说:“当然要活着,世人谁不畏惧死,你在战场上的时候,就不想要活着?”
战火纷飞,榴弹四溅,烟火弥漫,尸身成海。
没有人不畏惧死亡。
可当身边的战士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时,那种孤独的恐惧胜过害怕死亡。
那时的脑海中哪里会想要不要活着,只有你死我亡。
荣昭过了许久,才回过神,很是认真的回答了温煦的问题。
“那时脑中只有杀了他们的念头,想不到其他。”
温煦面上的轻松僵住,直勾勾的看着荣昭说:“我脑中只有好好活着,想不到其他。”
“既然无人能保住我,那我便自己保住我。”
“若是有一天,荣少尉实在痛恨,便当没我这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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