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温煦将窗子推开,都能听到院门外,守夜青年的呼噜声。
今夜月光格外明亮,不知道此刻的荣昭,会不会也同他一样,抬头仰望同一个月亮。
身后书桌上,白玉镇纸下,杜权刚送给他的名单在风的作弄下嘻嘻作响,平铺在桌面上的报纸,浓重墨迹印着两个大字——长沙。
温煦对这个名字有很不好的印象,几乎在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心就被人狠狠捏了一把。
荣家二子于长沙火夜牺牲,这事好似还历历在目,却又已经过了多年。
窗沿边上,屋内玻璃上凝结的雾水终于承受不住,鼓胀着肚子,顺着玻璃滑落下去,可它不知道,等待它的是冰冷坚硬的台面,它会破碎,带着它一路走来的所有,彻底消失在这个夜晚,也许第二日早上,它会成为一片薄薄的冰凌,可太阳初升,它依旧会消散在这个世界,留不下半点东西。
在那滴水珠快要掉落时,温煦突然伸手,那一滴水珠落在他的掌心。
月亮也照在那滴水珠上,将他的掌心纹路映的清晰。
“你留不下,我亦留不下。你贪恋这世间吗?我亦同你这般贪恋。”
掌心处的露珠缓缓渗入指缝,温煦死死的合拢五指,可水珠依旧渗过他的指缝,沾染了满手,却不见掉下去一点儿。
他小心翼翼地张开五指,风已将水珠挥散在空中,张开的手掌再次干燥下来,掌心处的冰凉一点,状似假象。
忽然一下,掌心处白盈盈一片,他眼中晃过一个场景。
夏末,绿藤缠绕着白石廊亭,两个身形相仿的军人穿过长廊,向他走来。
那个在他脑海里始终一身笔挺军装,不苟言笑的军人,是念九的父亲,也是他和荣昭的大哥。
荣家出事后,荣冕亲自认了尸,上至荣老爷荣太太,下至荣家的老少帮佣,统共十六口人,无一幸免。
葬礼之后,荣昭说荣冕自请调去了长沙。
温煦不知道荣冕是基于哪一种情感,才会选择孤身一人去往长沙。
是亲眼看着那一夜被火龙吞噬长沙城的愧疚吗?还是亲手葬下荣家上下之后了无牵挂的寂寥呢?
温煦长长呼出一口气,仰头看着向西移动几分的月亮,眼底闪着晶莹。
他悲悯人间,可这人间,只剩了他和荣昭彼此相依。
一道轻浅的笑声划破寂静的深夜。
温煦抬手拂过脸庞上的水珠,静立在窗前,整一夜。
天色灰白之际,他听见了德叔在正屋前院儿扫地的声音,大门被人从外敲响,紧接着涌进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枪械随着跑动碰撞着发出咔咔声。
温煦去到正屋时,正是三足鼎立的时候。
他挥了挥手,温家的伙计们放下了枪,紧跟着对面两批日本人也放下了枪。
一左一右,冈本和锦户的人。
跟着锦户秀泽的人离开前,温煦看了眼冈本身边的那个三角眼,上车前,他环顾一圈依旧阴着的天,在温宅一众面露苦涩的人前,勾了勾唇角,掀袍上车。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应该给锦户秀泽道个谢。
若北平司令不是锦户秀泽,他或许会比阿姐更早去见爹娘。
他自然试探过锦户秀泽对他的感情,很复杂,不舍得杀,也不舍得放,更不敢同他彻底表明心迹。
温煦被人带着去了锦户秀泽的住处。
走廊里,温煦看见了几个士兵走出了一间屋子,视线在屋内设备中收回,他猜那是监听室。
再跟着前头人上楼时,拐角处,温煦脚步微顿,同监听室里最后出来的那名士兵对视了一眼,那人冲他颔了颔首,温煦捏着衣袍的指尖缓缓收紧,在前头人察觉之前,跟了上去。
一如温煦所料,锦户秀泽伤的并不致命,但他猜测,露出来的消息只是为了虚晃冈本一枪。
“你没有休息好。”
锦户最先开口,温煦回神,看见面前有一个被削好的苹果,顺着那条小臂,温煦对上了锦户秀泽的眼睛。
“你知道他想一石二鸟。”
锦户牵了牵嘴角,从柜上拿过一个碟子,收回手,将苹果切成小块儿,“我知道。”
“他什么时候回去?”
锦户给温煦削了半个苹果,这回端着碟子递到温煦面前,始终盯着温煦不开口。
温煦也跟他叫上了板,直勾勾同锦户对视,不接面前的碟子也不说话。
良久后,锦户秀泽垂头,将那一小碟苹果放在自己面前,用刀子插着,送入口中,他无声咀嚼着,到后来,将那剩下的半个苹果也吃了进去,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了嘴,又去擦刀子,看着刀面上的自己,他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的青茬,捏紧了刀子。
“他没死,他跑了,”锦户秀泽咬着腮帮,转头盯着温煦,“你知道。”
温煦的眼睛眨了一瞬,锦户手上的刀子就横在了温煦的颈间。
“为什么?”
温煦似乎能明白,锦户短短三个字背后的诸多问题,可他能明白,锦户怎么会不明白。
温煦稍稍向前靠了一下,感受到颈间的一道刺痛,温煦眉头微蹙,垂下眼睫时,就看见锦户的手臂松了下来,向外撤了一点。
温煦的头垂的更低,过了一会儿,温煦的肩头开始颤抖,就在锦户想要收回刀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人的笑声。
那张牵绊了锦户秀泽无数次的脸扬起,明明是笑,却还是能叫他看出悲愤。
“你、我,生生世世,不会再是朋友。”
锦户秀泽的呼吸一滞,前胸处包扎的伤口,缓缓渗出艳红的血,温煦抬起手,覆在伤口上,看着锦户的眼睛,手上慢慢地向下施压。
锦户忍着疼痛,横在温煦颈间的刀子连同人一起发抖,在濒临极限时,锦户发出一声闷哼,温煦停下手,用沾满了鲜血的手,拂过锦户面庞上的冷汗。
“疼吗?”
颤着冷汗的血水顺着锦户秀泽的脸庞滴落在素白的被褥上。
“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数不尽的同胞啊,他们比你还要痛。”
“我,没杀过,无辜的人。”
闻言,温煦觉得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他低哑着连声笑着,将手放在床边,另一只手攀上锦户秀泽的前襟,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猛地一下将锦户秀泽拉至他面前,刀尖不受控制的扎进温煦的肩颈。
血色如潮般从温煦的脸上褪去,他看着锦户眼底闪过的慌乱,追着锦户的眼睛,重复道:“你没杀,哈哈,你没杀过、无辜的人。”
“先找医生——”
温煦眼圈泛红,血丝和额前的青筋一同暴起,他站起身,两手拉着锦户的衣襟,鼻尖翕动一下,张开嘴喘了口气,恶狠狠地盯着锦户秀泽怒斥:“那茶楼里的人呢?那年岁尚轻的学生呢?耕田下地的百姓,女人孩子、老者……你敢说你一个没杀?!你敢说你们没杀?!他们何其无辜?就因为他们是中国人!就因为、我们,是中国人……那中国又何其无辜!”
房门在温煦高声叱责时被人破开,数名士兵断着枪顶在温煦身边,锦户秀泽抓着温煦的手腕,阴骘双目无声逼退室内人后,扯着温煦脱力的双手将人放倒在床上。
铁盘乒乓落地的声音刺激着温煦眨了眨眼睛,在锦户秀泽拿着纱布来解开他的衣衫时,温煦忽然拽下锦户的衣领。
锦户秀泽没有防备,双肘撑在温煦身侧,他同温煦靠的极近,他能感受到温煦鼻息间喷洒出的热气,两道呼吸好像纠缠在一起,如何也分不开。
掺杂着温煦身上若有似无清香的气息,将他的理智掩盖。
“你别喜欢我。”
锦户秀泽的眼瞳骤然缩紧,躲避开温煦的目光,准备起身时,却忘了温煦肩颈的伤口,拖着温煦的手臂起身,牵动了温煦的伤口,无法,他只得再次跟着温煦的力道俯下身。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觉得恶心吗?”温煦观察着锦户秀泽的神色,松开手,触碰上锦户秀泽的脸,低声道,“我也觉得恶心。”
“他死了还是逃了,和我并没有关系。你知道逢场作戏吗?”
“我只是逃不开他,也逃不开你。”
“我们曾是朋友啊,朋友……”
温煦彻底松开手,见锦户一动不动,他看不清锦户秀泽的神色,径自揣度着继续道:“如何能对你的朋友,起如此龌龊的心思,除此之外,你还推波助澜……”
锦户秀泽跪在床上,垂着眼睛,不敢去看温煦,只是机械的帮温煦包扎伤口,然而温煦下一句,让他彻底僵在了原地。
“你如何不知,阿姐和海旭是谁害死的。”
“你又如何不知,是谁找了铃木贞当枪,去屠了万家满门。”
“承蒙你照顾,我在北平活的安然无恙。但今日后,我求你放了我,也放过我的人。冈本离开之后,我手上的东西会尽数奉上。”
“我累了,我想去看看没看过的景,见见没见过的人,你们要如何、便如何,这北平,再不是我温煦待的地方了。”
不知从温煦哪一句话开始,锦户秀泽好像被一拳重击了脊梁,弓着腰身,不敢去碰温煦,也试图不去理会温煦,可温煦一句又一句接连敲击着他,令他不得不开口,重重应了一声。
温煦离开时,脚步踉跄着,途径监听室,他再一次同屋内人对视了一眼,他飞快地垂下眼睫,藏在袖口里的指尖停不下地颤抖,直到他上了车,被人送回温家老宅,他站在门前,目送车尾消失后,心才彻底放下。
可突然的放松,并未能平复极度紧绷的身体,脚步从身后传来时,温煦的后颈不受控地抖了一下,被人搀着抬脚迈上台阶,腿一软,整个人跌在了门前石阶上。
狼狈不堪。
他匍匐在石阶之上,掌心被石阶上细密石子擦破,他的痛觉仿佛才被开启,他侧身捂着肩头,掌心却死死在石阶上压着伤口。
他向来不喜痛,可现如今,他却像吸了大烟的人一样,对掌心处的疼痛格外上瘾。
德叔见着此景忙着跑来,一个蹒跚同温煦一起跌坐在石阶上,又怕人在这寒天里的地上受了凉,像幼时去哄跌倒的小温煦一样,将人揽在怀里,一边拍着温煦的后背,一边晃悠着,嘴上念叨着:不疼咯不疼咯。
待温煦抖得不厉害了,德叔摸着温煦的手,觉着发凉,冲另一边儿站着的张启繁问着:“将少爷抱进去?”
张启繁点了点头,裴敬就准备上前帮忙时,温煦睁开眼,抓着德叔的手,轻摇了头,靠着德叔不再宽阔的胸膛,长长一道吐息后,蹭了蹭德叔的下巴,悄声开口,却无一人听到。
“我疼,也怕。”
疼被再次揭开的伤疤。
怕他未能逼锦户走棋。
更怕他盘算的一切,付之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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