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这天,整个温家都收拾利索,准备上坟。
温煦才迈下了一节台阶,周围的日本兵见状全都围了上来,八个小伙子将德叔和温煦围在中间,赤手空拳对着一群拿着刺刀的兵。
或许锦户秀泽能提前想到这个场面,看守温煦的人中,有个说中国话很流利的日本人。
在他的示意下,数十名日本兵放下武器,同八个青年一样,日本兵同样为那个人让开了路。
在温煦面前,这个人很是低三下四。
“温会长,司令安排我们保护您的安全,现在城里城外已经混进了许多武装分子,为了您的安全,希望您可以待在家里,不要随意走动。”
温煦听完话并未作答,那日本人低下的头缓缓抬起,正对上温煦看着他的目光,他赶忙再次垂下头,有又一次补充:“司令说过,如果您一定要出门,我们需要全部跟上,为了您的安全。”
“好啊。”
温煦别无选择,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做的如此周全,问了开车的青年他们的目的地后,没上卡车,依旧是列队,将温家两辆小汽车围在中间,那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兵,站在队伍一侧,见汽车打起火,冲士兵下令跟上。
未到夏秋,漫山遍野的黄栌依旧郁郁葱葱。
只是上山路上,还有去年掉落的残枝,天上飘着小雨,浸润了这片土地,枯枝也发不出脆响。
德叔听说温煦要来,也一定要跟来,除了开车拿东西的,温煦需要人看照着德叔,于是挥一挥手,将全部人都叫上了。
温煦肩上突然被人很轻的拍打两下,他站在山间回神,看见了头顶举上来的油纸伞。
德叔从兜里掏出了棉帕递给他,“小少爷快擦擦头,省的到时着了凉,又难受。”
德叔银白的头发比温煦的要短些,因着驼背,德叔比温煦要矮上一截,温煦都能看清,雨滴抓着德叔的发丝,一点点降落在发丝之中。
他接过帕子,另一只手拿过了雨伞,面色很是认真地将德叔头上的雨水擦干,轻声念叨着:“您先擦呀,怎么只管照顾我,倒把自己落下了。”
德叔颤颤巍巍的笑着,弓着腰让温煦更好上手,等温煦擦的差不多了,德叔拿过半湿的帕子,皱了皱眉,身旁倚着树干的小青年立马上前递上一块新的干的。
德叔这回满意了,冲那青年道了谢,拍拍温煦,忙道:“快,低低头,小少爷长这么高,我都够不着你了。”
温煦轻笑一声冲德叔低下了头,德叔脚下侧了两步,避开温煦的正前方,站在了温煦身侧,将温煦两缕垂下的发丝拨了上去,看着温煦眼镜上的小水滴,问:“擦擦眼镜吗?”
温煦将眼镜摘下来,任它垂在胸前,眯起眼,深深吸了一口山间的清香,微微摇头,“雨天里是个麻烦,不戴了。”
温煦和德叔两两搀扶着向上走去,方才递帕子的青年看着他们的背影出神,突然被身边人撞了一下。
“瞧着少爷性格多好,怎么对咱们如此冷淡?”
“想必不是亲随吧。”
“那到时裴哥张哥他们回来了,少爷面前可就轮不到咱们咯。”
“说起来,好些日子也没见陈哥了。”
“嗨,估计办什么事儿去了,不过咱们这些日子也都跑着,我觉得,温家得出大事儿,你告诉我你去干什么,我就告诉你我去干什么了。”
“嘁,谁稀罕,这事儿少爷没说能说,我可不说。”
青年拎着食盒,从说话的两人中穿过,一一看着两人噤声,才迈步上前跟上温煦的脚步。
“阿贵他——”
“嘘——”
身后日本兵和另外几个小伙计也跟了上来,他们二人这才真的闭上嘴,跟在那名叫阿贵的青年身后,往山上走。
阿贵其实是和邓子一批来到温家的,甚至那一批里,阿贵也认识那个被佟大掌柜救了一命的小孩儿,自然,他也和周顺很熟。
但阿贵其实跟乐康更熟,所以他才会被调去济仁医院,但他是在少爷和大小姐关系好了之后,才被调去的医院,所以,对于裴敬和张启繁,以及那个突然成了日本人的一北并不熟悉。
其实方才那两人说得极对,阿贵也有一种直觉,温家似乎是要出事,而在那之前,温煦要安顿好一切。
有一天,他从外头给少爷带了油酥回来,突然想起还有事忘了说,回头在屋外,就看见他们少爷从油酥里取出了一张纸条。
忽然间,那些往日奇奇怪怪的要求,似乎都有了理由。
阿贵站在一圈树林外,看着墓前的温煦。
一袭黑袍的青年脊背挺直的跪在地上,和德叔一起将食盒美酒准备好,阿贵觉得少爷似乎有很多话想和老爷说,想和大小姐说,还想和海旭哥说说,但不知为什么,少爷就是不开口说一个字,只是静静地给他们烧着纸钱。
除了上坟,他们今日还准备去一趟纺织厂。
阿贵看见带头的日本人有些为难,可最终还是答应了。
去纺织厂的路上,阿贵有幸和德叔换了位置坐在温煦身边。
“待会儿,你同我一起进去。”
温润的声线在阿贵耳畔响起,阿贵觉得更荣幸了,立马点头应下,抱着食盒时,突然发现这盒子怎么去了吃食还是如此重。
这个答案,很快就知道了,而且,他大为震惊。
五嫂今日是带着女儿一起来的,密密麻麻的日本兵守在门外,五嫂和那个小姑娘都有些害怕,却也还是进来了。
那日本人关门前,看了眼屋里的几个人,眼神中稍待犹豫,就听见温煦说:“您不放心,不如进来守着。”
那日本人立马摆手,嘭一下,就关上了门。
外头乌泱乌泱的闹腾着,前些日子安排进来的十几个兄弟听说温煦来了,非要见上一面,于是就在外头等着。
温煦将食盒从阿贵手里拿过,取下上头空了的两层扔在桌上,最底下,放着一叠沁香诱人的梨酥。
温煦冲警惕的五嫂招了招手,那个小姑娘牵着母亲朝温煦走了过来,温煦丝毫不在意地笑笑,指尖在食盒的隐蔽角落滑动几下后,他将梨酥端下来,打开了食盒的暗格。
倒吸冷气的声音,分别从五嫂、阿贵和那个小姑娘嘴里发出。
金条,整整齐齐,满满当当,躺在食盒底部。
温煦重新将暗格阖上,看了眼不停打量他的小女孩,“记得怎么打开了?”
见小女孩点了点头,温煦提着食盒,递到五嫂面前,“申夫人,劳您转交。”
五嫂指尖微微发颤,卸下面上的警惕,接过食盒,盯着温煦低声问着:“是您,是您在护着我们,对吗?”
“厂里需要女工,机缘巧合罢了。”
收到温煦的眼神,阿贵上前准备送客。
五嫂牵着女儿走了几步,还没到门口,又停下脚步,转身,重新走到方才的位置,将面前的人再次打量一遍,很轻很轻地开口。
“我听他们正在准备救——”
“我一路看来,厂内女工鲜少有带着手套的,”温煦打断了五嫂的话,十分客气地请人离开,“申夫人回去后,可吩咐她们多注意,莫要,舍本逐末。”
五嫂收回目光,点了点头,看了眼阿贵,拉着女儿,面无表情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送了五嫂回来,阿贵看见温煦站在窗边,好似在看下方和德叔说话的一众青年,他猜不透温煦的意思,只好上前请问:“您可要见见他们?”
温煦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而后摇了摇头,只看了身侧青年一眼,便依旧低眸看着下头欢闹的人群。
“让他们离开吧,告诉他们,他们现在是劳伦斯的人,让他们记着老板的名字,也好保命。”
阿贵倏然一下心底惊寒,这些算得上是对温煦绝对忠义的青年,是温煦没怎么耗费心劲儿就筛出来的,而那些一唬就离开的人,离开便离开了,未来是怎样的,温煦就不再过多插手了,他们之间,就和其他大户人家的雇佣关系差不离。
也许有些人是真的曾拼了命为雇主做事的,可到头来却换不来一副棺椁。
可温煦不一样,他会善待,善待每一个对他交付真心的人。
阿贵想到这儿,很是希望自己也能得温煦的青睐,他比外头人要更有优势,他是裴敬乐康和张启繁亲自挑选出来的,可靠的人。
但与温煦相处的日子里,他觉得温煦在拒绝他们每一个人,拒绝他们的亲近,也拒绝同他们过多的交流打趣,甚至从不曾过问他们的名字。
阿贵想,如果没有德叔,温煦算是个孤独的人。
他会孤零零一个人在院中晒太阳,一个人在院中对弈,一个人在院中品茶。
可他还是很好奇,陈乐康、裴敬、张启繁,甚至那个杜权,就这样离开了吗?再也不回来了?可是为什么?他们会舍得?会放心?
阿贵不明白这里头的所有,更不明白温煦和五嫂之间隐藏的语义。
这一天之后,温煦和德叔还是同先前那般老样子,估计是该转卖的都卖了,他们陡然一下,和温煦一样清闲起来。
天气渐渐回暖,德叔就让他们帮着把花儿都搬出来,温煦也动手了。
温煦会给德叔剃胡子,会帮德叔系扣子,晚上甚至和他们一同在院子里吃饭,似乎可以看得出阿贵他们局促,温煦只和德叔在院子里吃了一顿就再不去了。
他们是生活在北平,可又像一个世外桃源。
如果,他们听不到成日的飞机轰鸣和夜半时分的声声枪炮。
如果,没有人突然一天在温家门前和日本人对垒。
他们甘愿在这个美梦里睡去。
可当那个夜里,阿贵看清了温煦的神色时,阿贵才明白,温煦从来不曾因为现在的安稳而甘愿沉寂,温煦从来都是清醒的。
这个夜晚过去后,阿贵也方才知道,看守温煦的人,并非只有明面上这数十名,附近街区的巡逻兵增了不止一倍,巡逻点以温家为轴心辐射开来,这让阿贵觉得窒息,好像他们变成了一只笼中鸟,插翅难逃。
阿贵从不出门买菜,他不闷,他喜欢观察温煦,他喜欢观察这个平静的格外怪异的温煦。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足不出户,也能从身边人嘴里听说好多北平城的新鲜事。
比如少爷从前总去的书屋,里头的老板被抓了,据说是个小头儿,来救他的人估计都有三波了,可就是救不出来。
城里有人说,日本人护着温煦,是因为温煦出卖了那位张先生,怕他们来人报复,这话说的时候,温煦正好从他们身后经过,阿贵心都提了起来,可温煦就如没听见一样,错身离开了。
阿贵很好奇,温煦的情绪,究竟会为什么再次波动呢?
这一天很快就来了,甚至,上天让阿贵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蛮不讲理、大发雷霆的温煦。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