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夜。
1943年2月9日,正月初五。
东岳山。
从锦户秀泽亲自出城迎战开始,战火已经在东岳山连起两个日夜。
昨日晚间,锦户秀泽后方军需被岳霆派遣出的一队人马截断,时至现在,双方都处于无人增援状态。
此战,便是东岳山最后一战。
——轰!
一枚炮弹投放在岳霆荣昭身旁不远处,崩开的山体石块密雨般扑向壕沟中的士兵。
“咳咳咳咳……”
“咳咳呕……妈个巴子的!”
荣昭坐在潮湿冰寒的地上,将帽子上的石子泥土拍落,从胸前掏出一个没来得及合上的本子,闷咳着,就着身旁极微弱的煤油灯继续看。
不见身旁人凑上来,荣昭转头,就见一个趴伏在壕沟一侧被石土掩埋了的人影。
荣昭心下一惊,扑通一声单膝跪在地上,另一条腿支撑着他往前,两手抓着那人的肩颈将人拽起来。
这样的动作也不见人醒,荣昭有些心慌,掌心覆在那人颈间,感受到脉搏的跳动,松下口气,大致检查一番,除了先前的伤口,不见有新增,荣昭回头,突然拉下一个运送沙袋的小兵,在枪炮声中大吼道:“把你们团长带下去!”
话落,荣昭身旁的人闷咳了两声,用力晃了晃头,张开嘴,从嘴里吐出沾了口水早已变成泥浆的土,一边呕着,一边将身旁的小兵推出去,嗓子嘶哑着喊着:“都他娘打起精神!一个都不许休息!”
岳霆说完,立马反身跪起,趴在地面往山下看去,大致看了眼战况,回身一掌拍在荣昭身上,差点将毫无准备的人掀翻。
“荣家小子!几点了!”
荣昭不甚在意地同岳霆一样,翻身趴在壕沟一侧,看了看腕表,望向北平城的方向,眼底晃动着灼亮光彩。
“十点、五十。”
两分钟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也足够岳霆和荣昭说些什么。
岳霆拿起望远镜,看了看尚在寂静中的北平,哑声笑过,一手搭在荣昭肩上,“我早就在想,温家人,不可能是懦弱的,幸亏当时忍下了,不然我到了下头,可没法子同温沛按交代。”
荣昭收回目光,看了看本子上鬼画符般的字迹,低声道:“温家人,个个都是忠义之士。”
听到两侧枪声渐弱,岳霆眼底闪过碎光,拉着荣昭重新坐在壕沟里,仰头看着头顶上的月亮,垂下头,攥了拳头,冲荣昭伸去。
荣昭将本子放进兜里,一手抚了抚胸口,一手攥拳,撞向岳霆的拳头。
“傍晚,咱们还剩下二百一十一人。”
岳霆面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忽而大笑,拔出枪,看了看剩下的子弹,偏头,闭眼听了会儿安静下来的东岳山,长长呼出一口热气,“报数!”
“1!”
“2!”
“3!”
……
“98!”
这一声后,荣昭看了腕表,还差两分钟到十一点,荣昭看着掌心处的戒指,倏的一下抬起手,睁着双眼,亲吻在戒指上。
眼底不断涌出水雾,直到一簇簇睫毛承受不住,被沉重的泪水压折了腰,啪嗒一声掉落在地,荣昭的眼底才重新变为清明。
他放下手,攥紧了手下的枪,看了剩下的几颗子弹,尽数拨到木盒子里,而后拿过地上的大刀,在断了许久的报数之后,跟上一句。
“99!”
岳霆哈哈笑了两声,把手上的枪扔去了正在收集弹药的盒子里,一手拿起大刀,高高举起,刀面反射着月亮的寒光,山下再次响起断续的枪声,没了炮也没了机枪。
忽然一声爆炸,自北平城内传来,壕沟中剩下的士兵一个接一个转头,望向一朵朵绽放出盛大光芒的火花。
“一百!”
岳霆清晰而洪亮的声音,在那道爆炸声后,一字一顿地喊出了最后一个数字,余音环绕在众人头顶,岳霆转身,看见了如同蚂蚁般向上攀爬的日本兵。
“咱们可是东岳山和各个地界出来的土匪!怕个屁的小鬼子!”
“就是!老大说得对!怕他个球!”
“哈哈!咱们是要跟三哥他们团聚!咱们高兴!他们可害怕!”
“今儿就跟你们东岳山的土匪帮比比,看谁杀的小鬼子多!”
“哈哈哈哈!算我一个!”
“还有我!”
岳霆仰头,山顶依稀能看到几个房屋尖顶,他蓦地一下想起了多年前,他老爹带着他和一众吃不上饭穿不上衣的贫苦人家上山建寨的时候。
那时还没有身边这些青年呢,他比胖墩儿大五岁,那时候的庞墩大概也就三四岁,从那时起就是个胖子,还只会缩在他娘身上吃手。
眨眼的功夫,就成了个健壮的男人,除了笨点儿,剩下的骨气胆量分毫不差!
一声哥叫出了声,那他岳霆一辈子都是庞墩的哥。
“胖墩儿!七小儿!你们可瞧好了!哥给你们报仇去了!”
“还有二顺!”
“炮头儿!”
“大明大江……”
荣昭没有参与这场离别前的悼念。
他看了眼山下于他们还有些距离的日本人,解开衣衫,从内兜里掏出一张照片。
十一点十五,他的阿煦现在正在出城的路上了吧,也许,已经和张先生一行对接,正和追逐上的人火拼,不过还好,城外他安排了人接应,阿煦定能逃离这座压抑他许久的北平。
照片上的人定定看着荣昭,不知是荣昭出了幻觉还是如何,他觉得照片上的温煦眨了眼睛。
他忍不住去摸,却将指尖上的脏污抹到了温煦身上,荣昭蹙起眉头,低头看了满身的泥土,拉出里衣将照片上的温煦擦干净,久久舍不得离开一眼。
十一点半的时候,日本人终于越过一个个陷阱来到东岳山山腰。
这是荣昭选定的地方,他们地处高位,陡然向下的直坡将近三四米,这地形作为他们的缓冲区。
从准备开始作战时,他们就已经做好了援兵到达不了的方案。
方才最后十五分钟,剩下的人将子弹和不多的手榴弹全都收在了一起,满打满算,最后只剩二百多颗子弹和十多个手榴弹。
岳霆带领的部队还不是正规军,小半数是岳霆从前东岳山的老伙计,剩下的多数,全是一路打游击收编上来的地方匪患和村落民兵护卫队。
这样一支队伍,却要比一般的军队队伍,战绩要好很多。
荣昭扫视着眼露凶光的众人,点出了五人,将手里的一箱弹药递给他们。
“你们四个枪法好,一颗子弹都不能浪费,全都打到小鬼子身上才算及格!”
“是!荣哥!”
“明白!荣营长!”
剩下最后一个,年纪不大,荣昭还记得他。
方守山,是曾经跟在他身边最事多的小兵,这一次他从冀中军区离开时,这个小兵一定要跟着他,软磨硬泡,逼的团长放了人。
“方守山!”
“到!”
“手榴弹留给你,瞄准了扔,这次,一手灭十个算良好!”
“是!营长!”
十一点三十三分,月亮翻过了山坡,把即将大战的战场照亮。
一声嘹亮的号角声从直坡上响起。
先是两个举着大刀的高大身影从战壕之中走出,立在高高的直坡之上,紧接着,一个,又一个,陆陆续续的人影高高站在上方。
冬季,他们穿着单衣,每个人身上都狼狈不堪,可眼底却闪着异样的光芒,像饿极的狼。
下方的锦户秀泽手握长刀,左右跟着十几个端着刺刀或拿着长刀的士兵。
在到达一定位置后,突然停滞不前,彼此对立着,蛰伏在深夜,脚下忽明忽暗的火堆和月光,让他们分清敌我。
又一声号角响起!
伴随着荣昭和岳霆跳下直坡,三道指挥官的喝令落下!
“杀!”
“杀!”
“皆殺しです!(杀光他们!)”
平静不多时的东岳山,再次响起枪炮声和厮杀声。
热武器的缺失,让他们不得已回到冷兵器时代。
他们麻木的挥舞着大刀,感受着冰冷刀尖刺入一个柔软身躯,然后立马拔刀去解决下一个敌人,往下冲时,前一个人胸腹或颈间喷溅出的灼热血流洒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和地上。
这片寒冬冰冷的土山上,汇聚成河的温热血流,融化了冻土,侵入土壤,但很快又被夜里骤降的温度冻起。
荣昭和岳霆分在两侧带队向下厮杀。
两人都试图靠近锦户秀泽。
荣昭扬刀,将一个日本人尸首分家后,一脚抬起踹向身侧冲自己来的人,侧身躲开,擦着他的面颊落下一把刺刀,他猛地将大刀往后劈去,身后人扑通一声倒地。
他看也不看得收刀,屈膝跪倒将刀插在地上人的心口,背后传来异动,他顺势拔刀,握着刀柄,斜向上用力抡了半圈,砍过侧后方汇聚来的三人腰腹。
鲜血噗一声从那几人腹中涌出,喷了荣昭满脸。
他提刀继续向前冲时,北平城内又一次亮起一道璀璨的火光,荣昭砍杀了一名士兵,心中一惊,分神去看腕表时,侧方突然扑来一个日本人,手上拿着一个冒着烟的手榴弹。
荣昭正准备动手,那人额心便中了一颗子弹。
手榴弹还死死攥在那人手心,荣昭上前一步,抬腿踹了一脚,那人失了力气,便顺着山坡向下滚去。
周围混乱的厮杀中,有不少是他们的人!
“趴下!”
荣昭一声怒吼,方圆三米内的岳家军听声卧倒。
轰的一声闷响,他们周围的日本人没来得及躲,被四溅的石子碎块打了满身,甚至有的可怜鬼,直接被一颗飞速而来的石子击穿了太阳穴。
北平城内,那一声炮响后,依旧在原地,响起了接连不断的炮声。
岳霆他们守住了直坡以下三米的位置,日军撤退,他们便隐在一丛丛草木之间,由直坡上留守的五人为他们掩护。
枯草沙沙作响,漫山遍野尽是硝烟和血腥的气味,跟着风,他们时不时,还能嗅到一丝燃油的味道,和润枪的油一样。
“炮响不对!已经十一点四十五了!”
“会不会,是意外?”
“那这段时间,也足够冈本追上阿煦和张先生一行了。”
“……艹!”
岳霆屈膝坐在荣昭身边,扯了内里的衣裳,缠在依旧冒血的大臂,喘息了一阵儿,冒头看了眼下头没动静的锦户秀泽,回头,冲荣昭说:“你带上三十人,去看看。”
荣昭看着腕表一愣,转头对上岳霆,失了血色的薄唇微张。
“我们、只剩不到八十人……”
一道轻嗤后,岳霆迎上荣昭,只手将荣昭脸上的血擦掉,屈指敲了敲荣昭心口,凑上前道:“八十人怎么?五十人又怎样?到此为止,你明白我们回不去了,我们拦了锦户秀泽的后路,他又不是傻子,要不然我们的人也早赶到了。”
岳霆收回手,看着荣昭心口处的位置,轻叹一声,摇着头道:“荣老弟,你们俩,是这个!”
荣昭抬眸看向岳霆,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嘴上带着笑,冲荣昭比了个大拇指。
“大哥!小鬼子又攻上来了!换了队形!”
岳霆又回头看了一眼,拍了拍荣昭的肩膀,“荣营长这边出列三十——”
“方守山!”
岳霆的话被荣昭高了一声的喊声盖过,荣昭看着岳霆的眼睛,勾唇一笑,攥拳撞了撞岳霆的胸口,仰头冲直坡上的人问:“弹药还剩多少!”
“报告营长!手榴弹还有八个!子弹还有不到百发!”
荣昭越过岳霆,垂下眼睫,向下望去,再抬起眸子时,冲岳霆说着自己的办法。
“锦户秀泽的人应该也只剩了最后这一拨能冲锋的!虽然他们人数较我们多不少,但方守山百发百中!先让他扰乱阵型,我们再倾巢出动,等锦户秀泽也上了山腰,便能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不见岳霆回应,荣昭抓着岳霆的衣领将人揪着转了头,两人对视,岳霆连连点头,视线望向山坡两侧露头的铁桶,恍然大悟吼,面上一片松怔。
看着荣昭一一吩咐完士兵去传递消息,岳霆忽然看着人开口:“这是他为你要来的生路。”
直坡上头已经开始了投掷,荣昭心口处滞涩得厉害,他垂下头,哑声道:“他知我所做一切都是清醒的,这也是他对我的要求,我得做到。”
“退无可退,那便迎上,你我开路,只为后世!”
话音落下,荣昭先于岳霆一步冲了出去。
果不其然!
锦户秀泽也出现在了山腰之上,荣昭余光注意到岳霆和身后几十名士兵也冲了出来,相继又杀了两个日本兵后,荣昭对上了锦户的目光,他舔了舔后槽牙,面上闪过一丝捕猎者嗜血的笑容。
直坡上,枪声停下的这一刻,荣昭也杀到了锦户秀泽面前。
“荣少尉!好久不见!”
“别废话!去死!”
荣昭眉头一压,挥舞大刀直直冲锦户秀泽劈去,锦户后撤一步,刀柄举到额前,挡下荣昭的大刀后,轻蔑一笑,侧身时松了力气,刀尖在半空划了半圆后,从锦户秀泽的另一侧砍向荣昭腰间。
荣昭另一手提刀挡在身前,左臂抵着刀身,两人崩足了劲儿,僵持有一阵。
刀面上,荣昭背后忽然闯来一个日本兵的身影,荣昭冲锦户笑了一下,在锦户懵的一瞬间,矮身蹲下,任其扑到自己身上,而后他猛地站起身,抓着锦户秀泽的两腿,嘶吼着,将人扔了出去。
将人甩出去的那刻,荣昭立刻回身将大刀送入那名日本兵胸腔。
那士兵也幸不辱命,在荣昭的亲眼见证下,将刺刀送入了他们司令的后背,收刀时,准备去扶锦户秀泽,却被一柄大刀,捅了个对穿。
荣昭上前一步,高高举起大刀,准备向下刺入锦户秀泽的心脏,落地时,锦户秀泽滚了一圈,在不远处跪起身,看着荣昭从地上拔出刀,他撑着武士刀站起身,又一次作势两手于正前方握刀。
两人近二十分钟的拆挡间,武士刀的刀锋仍在,只是有零星几个地方破了口,而荣昭手上的大刀却是卷了刃。
荣昭看了眼一旁死去的日本军人,荣昭看上了那柄武士刀。
他的眼神也被锦户秀泽看到,于是在荣昭还未动手时,锦户就一个上步攻了过来。
荣昭下意识提刀去挡,然而这一次,却是大刀为荣昭挡的最后一次。
铮一声!
大刀断裂!
锦户秀泽的武士刀依旧挺进,深深嵌入荣昭的肩头,荣昭眼底猩红一片,那双淡色双瞳颜色变得深重。
荣昭扔了刀,两手握上锦户秀泽长长的刀柄。
锦户以为荣昭要抬,于是他便用足了力气向下压,却未曾想,荣昭顺着他的力道也往下压。
细长的武士刀将荣昭的锁骨劈断,而锦户秀泽也跟着猝然向下,荣昭忍着身体的痉挛,猛地抬腿,撞向锦户秀泽的肋骨。
眨眼的功夫,荣昭提膝撞了三次,最后一次,荣昭的膝盖顶入锦户秀泽的胸膛。
同一刻,他身后的城内再一次爆炸。
他放下腿,浑身都在竭力忍着颤抖,而心脏处的疼痛让他遗忘了一切,心口似乎被人无形插入一柄三棱的刀刃,用力地搅弄,让他僵滞着,不敢呼吸,也不敢动弹。
这时,战场没几个站立的身影了,而荣昭腹中忽然穿出一柄刺刀!
荣昭松了手,锦户秀泽翻滚在地,仰望着荣昭,似乎有话要说,却只是大张着口,一股一股的吐着鲜血。
身后传来一声大喝,荣昭腹中的刀消失,他踉跄着转身,看到面前的日本兵颈间横着一柄同样卷了刃的大刀。
而再之后,是同他一起站立着,满身刀痕的岳霆。
“咱们,都是,这个……”
岳霆断断续续地说着话,手上的大拇指却始终无法抬起,环视了一圈战场,只哀嚎遍野,再无敌人起身后,岳霆松了口气,闭上眼,直挺挺向身后倒去。
锦户秀泽的武士刀仍旧卡在荣昭的身上,呼啸而过的寒风似乎顺着断裂的伤口吹进胸腔。
嗵一声!
荣昭跪在地上,缓慢地将刀拔出,颤着手从兜里掏出了一个银质打火机。
刀被拔出的那一瞬,他脱力,侧倒在地上,口袋处的本子也落在满是血浆的地上。
他不知为何今日北平城内的爆炸同他们先前安排的不一样,但他没有机会再去查了,打火机落在本子上的那一瞬,他远远看见北平里又亮起一道火光。
牛皮纸本遇火很快燃起。
本子的主人阖上双眼时,未曾看到纸上印着的清晰笔迹。
那似乎是他的主人,最后一次留信。
夫煦,见字如面:
东岳一战,我当亲赴。
你我夫夫里应外合,奉钦先生必能逃出囹圄,阿煦出城后,便同奉钦先生会合,届时无论东岳山发生何事,阿煦只管同奉钦先生离开。
阿煦放心,夫昭会寻着你走,定跟得上你。
癸未年正月初二
夫昭书
这一夜,北平城同东岳山。
星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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