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马车没多久就到了宣阳宫西宫门外。
宣阳宫依山而建，南门与别苑相连，一直延伸到城外，便是那章麟学府。王子公主们从学府散学后，可以从东门直接乘坐各自的车轿，穿过别苑回到宣阳宫来，而其他权贵世家的子女则须得从定安城外经由城门进城。
今天的早春二月，接连下了多场骤雪，亥时初刻，宣阳宫万仞青砖砌成的宫墙沁着霜花，城头雉堞的飞檐垂落着尺许长的冰棱，广场上铺地的青石条石也已冻得愈发坚硬。
赵家马车的车轮碾压而过，较往时多了些急躁，少了些从容，便是近了宫门，速度也未减慢些许。
两排各三，共六名身披裘皮斗篷的守卫将手按到腰间，一脚移后几寸，微微弓下身，做出拔刀逼停的架势。
马车越来越近，隐隐看到风灯掩映下的马身上披的毡子绘着赵家的徽饰。
几名守卫相视一看，其中一个形体最高、最壮者率先将半露的寒刀压回刀鞘，拍了拍衣服，搓着手迎了上去。
“赵爷！”他一开口，就哈出满脸白气，鼻子冻得愈发红了。
赵江并未下马，只是朝他抱了抱拳：“赵大人有急事需求见君上，劳烦田御护先行通报。”
赵沛从马车的一方窗子探出半身，将身上的符牌递向那田姓护卫。
田护卫却推了回来：“赵大人每天出入宫墙，小的怎么会不认识呢，何须符牌验证。”
赵沛半个身子搁置在窗沿上，道：“田裕，律制怎么定的怎么来，难道我一个身负监察之责的还能自己率先乱了纲纪吗？”
田裕闻之，忙从善如流地接过来，查验过牌符上的姓名，又与自己身上的左符对验了，再双手将符牌递交回赵沛，转身往下属们扬了扬手臂：“御使中臣赵沛大人急事有禀，开城门！”
而后自己退了一旁，由赵江赶了车往前去了。
只是，城门刚开了一道缝，一位前胸绘有白鹇图案的朱色官服人员就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朝那些守门的护卫微微点头示意，步履匆匆，从赵家车马旁走过。
赵沛微微眯起来的眼睛闪了一闪，又点了点赵谨，示意他仔细看看。
赵谨就着夜色看了须臾，回道：“看着像是位太医，背上背着的当是诊箱。”
赵沛不禁脱口一句“这么巧”，而见得那人急匆匆走得愈发远了，赶紧把赵谨拉到一旁，自己从那边窗户伸出一只胳臂招揽着，喊道：“前方离宫赶路的，可是太医署的大人？”
果然，背着诊箱的朱色官服人员脚步停了下来，转身朝这边张望过来。
这驾双人马车规制不算华丽，但是马车外披着的帷幔上似乎绘有徽饰。
在定安城中，有资格设置自家徽饰的世家可不会超过十家。
湛蓝圆形海水江崖纹中盘踞着一条玄色四爪螭龙，夜色中，螭龙口中咬着的隐隐是个泛着银光的“赵”字。
那太医署的官员似是一怔，接着急忙回过神来，朝赵家马车一路小跑。
“赵大人！”一张四十开外、鼻头圆润但嘴唇瘦薄的男人的脸，站在马车旁，从下而上望着赵沛。
他只着朱色官服，连暖裘都未披，故而冻得面色发白、鼻尖彤红，时时有清涕流出，需要不时掏出帕子擦拭一下。
他见赵沛未否认，又问道：“赵大人喊住小臣，可有什么吩咐？”
赵沛道：“这般酷寒天气，大人深夜匆匆赶路，怕是遭冻得紧。大人不嫌弃本官车马寒陋的话，本官倒想送大人一程。”
那太医望了望天色，又望了望赵沛，作揖喜道：“小臣刚为五公主诊了病出来，不想这入夜了天会这般冷，衣物配备不周了些。能搭上赵大人的车轿，是小臣今日之大幸！”
“小臣多谢大人！”说着，又朝赵沛深深鞠了一揖。
那人上了马车后，赵江就挥了鞭子驱马往云安坊江府赶。
那田裕看着车马走了，不由得抓抓后脖子，嘟囔说：“这当太医的也不容易，在宫内少则数个时辰，多者数日难出，现下难得可以回个家了，却被大臣们拦路拐了去了！”
旁边又探出来个护卫道：“张太医医术高超，深得宫内信任，寻常官员一般时候还未必能请得到他亲自出诊嘞。幸好近日五公主一直喘着，张太医日日晚出，这赵大人才能碰见他。”
田裕一拍他的脑袋，瞪着眼反问：“幸好，五公主，一直，喘着？”
你一届护卫在这暗自庆幸本国公主一直身体抱恙？
护卫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能撇撇嘴，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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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马车上，现在中间坐的是赵沛，左手是赵谨，右手则是那冻得微微发颤的张太医。
这车轿，较外面也无非是多了一个门轿框框，有个地方可以坐了歇脚，余的暖壶、炭盆是一样都无，坐在里面跟坐那广场露天也无甚两样。
或许放下两面窗帘能暖实一些。
赵谨不知道何时手里点了一盏琉璃风灯，他将灯放在一旁，轿内终于亮堂了，轿内之人亦能互相看了说话。
赵谨将两边窗户的帘子放了下来。
张太医心下松了一松——终于能暖和些了……
赵沛抚着胡须，问道：“太医贵姓？”
张太医忙道：“小臣姓张，敝名一个惘字。”
“张惘。”赵沛重复了一下，似乎曾在朝野听闻，这个太医算是晚起之秀，在太医署内资历已为上等，尤擅幼科，在宫内是专门为未成年的王子、公主诊病的。
张惘点点头，又道：“多谢赵大人，不然小臣这一路走回宅子，少说也要走上一个时辰。”
赵沛摆了摆手：“张大人，不忙谢本官，实则是本官有事相求。”
张惘忙道：“赵大人，有什么事需要小臣办的，请尽管吩咐罢。”
由是，赵沛开门言道：“本官方才刚要进宫面君，向君上求名太医为江监卿家的爱媛诊病，正巧竟恰好碰上了张大人收诊离宫。江监卿的爱媛着实病重的很，已邀了民间的郎中诊看三天，病未见好，症状反而愈发多了，着实束手难为。不知张大人是否有时间，可否愿意随本官再赶夜赴诊一回？”
张惘细细思量的时候，本以为坐他正对面的少年公子困了在发呆，但当他抬起眼时，却正好看到他在看着自己。
张惘道：“既然已从宫内出来了，小臣的时间便松泛自如，随了大人前去诊看一番，看看是何棘手的病证也是好的。”
赵江重重抽了几鞭子，马车行进地疾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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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江府时，江芙服下汤药、泡完脚后，疼痛减轻些许，已经睡下了。
常氏让人在屋内又摆起了炭盆，一边埋怨灵芸：“王先生说了，芙儿这病最受不得冻，你怎的如此粗心让屋内半天都没放上一个炭盆来？”
许是受冻时间久了，她才突地疼痛起来罢。
灵芸虽然心下委屈，因为不是她负责这边的炭盆，而且显然不让放炭盆是江芙自己的主意。
她这小姐主意大的能将自己锁在里面，他们呼喊半天都不予开门，她定的事，又岂是一帮下人能转圜的？
但是灵芸即便吃了委屈，也未多予反驳。
如果她吃些委屈，她最喜欢的小姐能好起来，重新变回以往轻便灵活、聪颖机智、无病无灾、快活无忧的模样，那她江灵芸再多受些言语指责又有何妨？
小姐好了，夫人便也好了！
夫人好了，他们小仆的日子自然便也好了！
江芙床幔上两个人影由远至近，由大缩小，由模糊变清晰。
张惘掀起床帷，将手上的油灯略略凑近，看到江芙那浮肿变形、发满瘀斑的脸时，亦不由吓的双手一抖。
抖动的油灯晃了晃，床幔上的灯影摇曳。
常氏忙将油灯接过来，让张惘腾出手来查看江芙。
张惘掀开被子，上下查看了江芙同样浮肿发斑的四肢，一边查看，一边叹气。
他最后坐在床边，捏了江芙的右腕细细诊着脉。
床外围着江荨、常氏和灵芸。
外室坐着赵沛和赵谨。
张惘换了右腕诊左腕，换手的时候，熟睡中的江芙眉头蹙了蹙，微微喊了声“疼……”
张惘将她的双手放回被窝，放下床幔，看了一眼床旁三人，向外室走去。
江荨亦跟着走出，屋内再次留下常氏和灵芸守着。
张惘走到外室的时候，赵沛和赵谨站了起来，赵沛上前问道：“张太医，可有看法？得的是什么病证？真的是什么疫疠邪气？”
张惘对着赵沛和江荨摇摇头，思虑了一会，坚定地道：“断不是什么疫疠。”
江荨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一颗心紧紧吊了起来。
所有最坏的可能，他都一一思量过。
不是疫疠，不是普通病证，能将人短时间内折磨成这样生不如死的，只能是……
张惘的眼眸在满室灯辉中显得沉重清冷：“小臣判断，江家小姐……当是遭了毒害！”
终于给了小芙一个交代[爆哭][爆哭]
是谁害的我家女儿，拿命来[愤怒][愤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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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太医署的幼科圣手张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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