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心中复盘过无数遍,甚至曾经隐隐断定,江芙是遭了贼人的毒害,但等到这位富有名望的宫中御医真的一语定音的时候,江荨仍觉得耳旁一阵嗡嗡作响,继而眩晕袭来,差一个站不稳。
他看到赵沛还问了一个问题,张惘同样谦卑回答了,但其中内容,他一个字都未听进去。
等他耳中能听进事物的时候,赵沛与张惘已经交流了许久,仿佛只有赵谨在一直注意着他,甚至看到了他的站立不稳,搬了一把椅子过来,说道:“江伯父,坐了说话罢。”
轻轻的一句话,八个字,如细流蜿蜒过干荒的大漠,如荒野抖出的一瓣绿叶,也是无措虚空中第一方坚实的土地。
此后,赵谨一直站在他的身侧。
此后,赵沛和张惘的声音清晰地涌入耳中。
赵沛道:“依张太医看,若小芙是被投了毒,现下病势已到几成,可能转圜?”
张惘道:“中毒首日应当入学当日,今日正好满第三日,小姐周身、面目浮肿明显,动辄关节疼痛,全身紫毒瘀斑,为热毒入血、病及肾元之象。幸而之前有高医为其刺络放血,并及时服下了紫雪丹,三日内都服用清热醒神的药物,现在神志尚清,亦未见呕吐、癃闭,如若及时治疗,当还有转圜的余地。如若再拖延二日,那后果怕是不堪设想了。”
赵沛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江荨一眼,又道:“请张太医移歩列举药材明细,本官立刻着人采办。”
而这时,张惘却摇了摇头,答道:“无药可用,寻常药物能遏制病势已然不错,但都解不了江小姐的毒。若解毒不能及时,蕴毒日久,脑络受损,即便后续解了此毒,江家小姐也要落个痴傻形痹之证。”
江荨道:“我家有个婢女,是先前从东洲逃回来的,她声称自己在东洲曾得了相似的病症,服了华昭国郭厌的解药才得以痊愈。凭张太医之见,芙儿此毒与那东洲死疫可有相似?是否可以到华昭求药?”
却不想,一直谦卑有序的太医张惘竟轻哼一声,面上难掩鄙夷的轻蔑神色:“华昭小国弹丸之地,山河贫瘠、五谷不生,举国智识荒芜、民生凋敝,怎能造得出那等逢解百毒的药物来。”
赵江二人不禁对视一眼,江荨再问:“那听张太医的意思,当去何处求药?”
赵沛接着问道:“大壅……晛都?”
张惘摇摇头:“举目天下,繁荣富庶之都确实非晛都莫属。不过正是巧了,前些日大壅使臣巡狩云澜,赐下了不少好东西,其中有味凤羽归元丸能解百毒,世间稀有。君上体恤朱妃诞育一子二女,近年体弱抱恙,故而将仅有的一丸赏给了朱妃娘娘。依小臣之见,远水解不了近火,现在江小姐病势危重,可以先考虑去求了朱妃娘娘的药丸,如若不能奏效,再疾走晛都。”
赵沛的视线不禁转向赵谨,父子几若未有的一下对视后,他又移向江荨,说道:“若是在朱妃手里,便也好办了。”
张惘见两位大臣已然有了见地,便抬臂作揖说道:“小臣的谋见或有不周之处,两位大人明日可再邀请太医署其他医官再过来诊视一番。”
赵沛却问:“若非中毒服下那凤羽归元丸又当如何?可会气血逆乱生出其他的病证来?”
张惘略略思虑,回道:“小臣未亲眼见过那凤羽归元丸,但小臣在太医署听同侪们有说起,那药之所以珍稀少有,首先药方机密,为晛都医仙齐宁所制,而医仙齐宁向来神出鬼没,在晛都绝迹已近三年,此药再无旁人可以仿制。其次是此药功效有毒解毒,无毒延元,便是三岁幼儿吃了,也是有益身心,伤不得性命。”
赵沛点点头,说道:“如此,我便与江大人商议行事,劳烦张太医明日再过来为小芙诊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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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惘走后,赵沛对江荨道:“朱妃是阿柔的外亲,朱妃当年入宫依仗了阿柔家不少功劳,阿柔应当能说得上几句话。”
江荨面带难色:“但是这风羽归元丸比不得旁的物件,过于珍贵,想是会十分增添尊嫂的难处。”
赵沛拍拍他的肩,道:“若是对症良药,使些手段也须讨得!”
“那背后的歹人,这般处心积虑施毒,要的怕并非仅是一个童女的命。你只管静候,他自然会来寻你索要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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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巳时,日头极好。
定春医馆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堂内的座椅条凳坐满了人,其余只能到院子排着,当院子的人群像蛇一样蜿蜒了两圈站满了后,便只能排挤到街口来了。
一行老少男女,衣装各异,有自己拄着拐杖的,有子嗣背在背上的,有妇人怀里抱着的,有捂着肚子口中喊疼的,还有看着身子硬朗、叉着腰满面愁容的,也有些闺家女眷罩着帷帽扶着身旁丫鬟的,整个密密挤挤、熙熙攘攘。
毕竟王青梧不明停诊三日后首日开诊,一些往的新的病患闻风而来。
虽然青色瓦肆上还堆着积雪,屋檐上挂着的冰棱逐渐融化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滴,街上青石板上的霜冻亦已融化,但人站在这日头下已能感受到被烘烤的洋洋暖意。
是出门看病的好天气。
阿天忙着给患者排队,每人分发一个小木牌,上面标记着朱色的序号,从1、2、3直到10,患者领了序号,叫到姓名后便可进去里间诊病,末了领着药单和木牌到阿天那支付诊金,两个小药工忙着查验药方、称药抓取,老白则负责将有特殊炮制要求的或需要在医馆内煎煮配制的拿进后面屋子。
虽然人声鼎沸,但也井然有序,一行人一个个排着队,未有争执吵闹。
直到一个戴着黑色软帽的瘦小身影出现。
因为他身上散发的恶臭,即便他排在队伍的最后面,离末二隔了老远,众人仍纷纷掩起口鼻,侧目以避,不时互相对他上下指点议论。
“诶哟,怎么那么臭哦……”
“这是谁家的孩子,真臭啊……”
“他怕是哪里烂了吧,诶呦,天可怜见的,这么小还没个人陪……”
“看这样子,像是个要饭的吧,哪里有钱诊病来哉?”
“定然又是个冲王大夫仁善来白手乞医了!”
这些话,都听在赵圆的耳朵里,但跟见惯东洲腐尸上的苍蝇蚊蛆一样,他已见怪不怪,只眼睛落在双脚前方,用手捂着帽子,害怕帽子被风吹走了,或被人有心摘了去。
这是他从赵家被赶出来的第三天。
那天晚上,他与赵启两个人,在赵沿主管、赵炳头子以及另一个不知名姓的下仆的注视下,吃完了那只鸡,并且把汤舔的一滴不剩。他根本吃不了那么多东西,撑得肚子都胀痛了,但在赵沿总管未说停之前,他们都不敢停。
一直吃一直吃,直到全部吃光!
最后他忍着满到喉咙眼的强烈的呕吐感,看到赵启将一碗汤抢了咕咚咕咚喝下,再舔干净盆子,吃得心满意足,吃得满心感恩,最后眼睛亮晶晶地跪下来给赵沿总管磕头。
谢谢赵总管!
谢谢二公子!
谢谢赵大人、赵夫人!
那天晚上,他与赵启两个人,互相揉肚子,揉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晨,那个不知道名姓的下仆过来带走他,扒了他的衣服,再扔给他套又脏又臭的衣服,然后拎着他的耳朵提到赵府后门,把他给扔了出来。
三天内他一直在找地方缩着,但即便他什么坏事都不干,不偷不抢,只静静一个人蜷着,旁人看他也充满戒备,看他三秒不走人,就随手抄起棍棒来驱赶。
这些棍棒打在身上,那疼痛,其实跟在东洲遭受的是一样的。
后来,他终于蹭到一伙乞丐讨饭的,坐在他们旁边,终于没人会用异样的戒备眼神看他了,但是乞丐们不容许自己的地盘再多个人,又集体心照不宣地把他赶来赶去。
这些轰赶、排挤、驱逐,跟他在东洲遭受过的,也是一模一样的。
从被赵府赶出来之后,再没有人主动给他窝头吃,更别说饭团、肉汤和菜蔬。他已连路边尸体的腐肉都吃不上,只能趴人家门口,舔几口臼子里喂猪的泔水,舔的慢了,还得遭打。
他原先穿得那套赵家家仆的衣服也给剥走了,重新给的这套跟东洲死人堆里扒来的不一样恶臭交加?
现在也一样,随时有人可以随手打他,无非操起的家伙不是刀戟和枪矛罢了,但是这些棍子、扫帚乃至巴掌,拍在皮肉上不是一样疼?
原来,富饶宁和的天府上国,也不过如此。
……
笑死了,哪来的天府上国啊。
什么只要听话、什么都肯干,就会有人要他,就能享福?
都是骗人的。
可是骗他的人是爹爹啊!
他最亲最爱最想念的爹爹!
……
云澜有什么好的……
他好想回到东洲去。
什么时候才能把头上这些癞疮都去掉,什么时候才能重新穿上白衣?
他印象中的父亲,早年也是一名巍峨高冠、白衣出尘的儒士模样。
爹爹在东洲,一定也是寂寞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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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天注意到这个乞丐身影已经很久了。
原本瞧着他,以为只是街上随便站的乞丐,若没人施舍也便走了。但等到两个时辰过去,随着看病的人越来越少,这个乞丐不但不走,还跟在末尾亦步亦趋,甚至已经排到了医馆门口!
医馆内三两坐着的人正捂着口鼻对他指指点点。
阿天直接炸了。
定春医馆虽然经常义诊施善,但定春医馆不是善堂!
即便定春医馆是善堂,你们这些乞丐贱民也是要讲规矩的!
这样直愣愣站在门口,是想砸医馆的招牌吗?
阿天操起门后的棍子,直要冲出门来。
但是王青梧突然出现制止了他。
他在里面诊间已经听了个七七八八,甚至还有好几个病患对他说:“王先生,今天你又要被乞白诊喽!王先生真是大善人!王先生真是积德的活菩萨!”
王青梧对赵圆道:“孩子,且抬起你的眼睛来。”
王青梧又说:“你是饿了来讨点吃食么?”
那日头金黄的曦光正好照在这位五十老者白面团一般和善的脸上。
赵圆感到自己的眼睛里不争气地涌出了滚热的东西,他摇摇头:“不。我不饿。”
“哦?你不饿?”王青梧上下瞧了他一眼,“那你到我的医馆,所求为何?”
这是真正的菩萨吗?
据说向真正的菩萨祈祷祝愿,是真的能灵验的!
赵圆眼中的两道热流滑下了面颊,烫得他冰冷干裂的脸生疼生疼的。
他舔舔同样干裂的嘴唇:“我想请先生回答我一个问题,只要回答就好。”
“唔,那么简单?那你问便好!”
“请问先生,癞头疮能不能治好?”
王青梧笑了,“我不是神仙,任何疾病,都须得先治了方能知晓能不能治好。”
“……”
“那便不能治了……我没有钱。”赵圆脸上的泪终于凉透。
写小圆子流了好多眼泪![爆哭][爆哭][爆哭]
希望世界上永远不要有战争,希望所有的孩子都可以依偎在自己的父母身边健康平安长大[爆哭][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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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谁说疾病面前人人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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