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似再回房时,抱着一沓破破烂烂的青灰色的布料。
说是布料,实则也能勉强看出个形状,大概天底下的将帅都离不了几杆子旗,石壕虽小,凑不出崭新的料子现制,却也有昔日的商道酒家,招招摇摇地挂着年久褪色的青旗。善织补的裁缝巧妇欣然为这么几块旧旗缀上一条纱红绲边——拆自赵似的旧衣。那一身又长又宽的亲王服饰被改的捉襟见肘,只因他病骨瘦削才不至于紧巴巴地贴在身上,实在有失天家气派。好在如非什么召集军民的场合,赵似与李彦仙往往同穿初到陕州时新制下的常服,在太原督军时的旧衣不剩几件,洗多难免色浅,还是妥帖收好为妙。至于塬上的风尘,本地的农家子常常扯些麻布裹头,他是习惯了散发,偶尔也任由李彦仙替他挽成发髻,带着风帽遮遮尘沙,免得不慎入眼,又止不住干涩落泪。红边青旗挂在寨门,好歹是已拆掉了酒旗上缝的客店招牌字头,又由赵似做主,题写了“李”字,算是勉强像样。李彦仙编石壕青壮成军后,自然不拘泥于固守堡寨,待新军众人终于能稍稍熟练地挥舞刀枪军械,这几张旗随着战线渐渐向西推进,也几乎是在石壕南北新夺回的村落山寨间遍插了一轮。
金人到底不能甘心,一路南下如出入无人之境,到了个山间堡寨处,偏偏连丢几回营垒,简直是一桩怪事。娄室虽暂无心思集结大军到此,也令他们加紧了攻势,不求一时连根拔起,而谋求耗尽穷乡僻壤为数不多的补给,好坐看李彦仙败绩。李校尉不得不更辛劳些,常常带着那几杆青旗在外连日不归,宋炎与吕圆登如今也算作是石壕义军的小将,同样不再长留寨中,赵似因此也略显得有些孤单。忧心是在所难免的,不过缴获的军械粮草倒是隔三岔五被送回寨中,昭示着众人平安无事,也能稍稍放心。李彦仙派回三觜的急脚兵自然是自西而来,而这日寨门前看守的来报,说竟有一人自东边乾壕道来,模样瞧着是个武人。范致虚兵溃后,乾壕路口已久无人烟,守门的新兵拿不准不速之客的来头,只得报与简王裁决——
赵似正与王清讨论火器的改良。王娘子实在是个忙人,送在寨里安置的伤员眼下统统划归她父女二人安置操持,但凡得了空,还要上后沟无人处试她新做的火药。李校尉走时交代过,简王的汤药是一日不能停的,催赵似用药的活计自然被她一口应下。听有外客求见,王清识情识趣地拜道:“民女告退——”
赵似摇摇头,示意她无需在意这些虚礼。话正说到一半,等王清忙完伤员的事,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抽出机会多提几句。王清也顺势退到后屋灶上煎药,方才谈得久了些,药汁渐渐凉下来,是要温一会儿才好拿给本就孱弱的赵似。她只管答应下多留一会儿,等那外客走后,再来监督殿下用药。
外客进了房,先向靠在破木椅子上的赵似跪拜,他哪里认得简王的尊容,只是听自家为首的翟兴说,简王人长得清峻,又年少白头,虽说陋室里光线昏暗看不仔细,又不能直直照着贵人端详,这人也在心里暗自惊叹了一声。等赵似开口问他姓名来历,他俯身再拜,立即答道:“草民渑池张玘,乃是洛阳翟氏麾下的来人。”
洛阳来的使者,属实是难得的稀客。赵似对洛阳义军并没什么太深刻的印象,按前生的记忆,少严在时二翟同陕州并没有什么交集,当然也对眼前这个还未崭露头角的年轻人无甚了解——倘若他晓得此人乃是海州之战力战而死的老将,甚至他此时尚未出世的长子还要被张浚断送在符离的尸山血海当中,恐怕还要更加感慨些。这年轻人眼看着并无骄悍的草莽作风,规规矩矩地送上翟氏兄弟的拜信。
信里除了对简王的问安之外,翟氏几乎只提了一件事。靖康过后,翟兴兄弟在西京,俨然已将守卫皇陵视作己任,而到底是西京的守军无力支撑,以至于连哲宗皇帝的陵寝都难以保全。简王昔日为皇兄几乎哀毁骨立,怎忍见如此荒唐境地?翟兴亦有心组织人手夺回皇陵地界,好叫那天不假年的圣主不至于曝尸泥涂。而除去二翟对朝廷和皇室的天然迷信之外,这封信函则还有另一重意味——纵然备驾荆襄、关中的议论于南渡朝廷中从未停止,最为坚决的李纲李相公已被再度罢相贬斥,眼见天子车驾一日日向东南巡幸,洛阳真可保乎?朝廷还愿向西京进派更多的兵力吗?远水难解近渴,翟兴有这般悟性,若能借赵似的声势,连接崤渑,兴许他麾下的义军处境也能稍稍好些。正巧张玘驻在渑池,离石壕更近些,面见简王的重任便托付在这年轻人身上——
张玘实则有些紧张。同洛阳尚未溃逃的那些官人打交道显然更难些,至少简王毕竟是从不轻慢他们这些不入流的“群盗”的。然而正因为简王温和,才叫他心里隐隐惭愧,按自家头领所言托简王的旗号,说不定能捞到个官军的名头,免得朝廷的命官呼他们作“盗贼”而处处为难,何况翟兴也宽慰,他们未必拿不出贵人所求的条件——殿下总不会抛开哲宗皇帝的,他日收复天家陵寝,也算各取所需。简王,简王……将这残忍的现实告于这位殿下,是否过于残忍?
赵似将信放到了一边。他不曾哭,也不曾叹息痛恨,只留张玘稍等,转身回到内间。这破败院子的内间也小,外头连窸窸窣窣翻箱倒柜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在赵似捧出一件锦袍之前,张玘始终悬着一颗心。简王殿下接下来的话让他更加震撼——
“若是他日有机会,便烦请以此为皇兄稍稍收敛”,赵似的声音仍温和,“眼下也该保重自身,再做打算。”他何尝不知道兄长遗骨的凄凉境地,甚至到了后世也难免荒置于麦田草野,让人不免生出黍离麦秀的感怀。毕竟是来到此世所最为亲近的兄长,哪怕一开始就已参透结局,难道就全然铁石心肠而不管不顾吗?他暗自伤神过,垂泣过,却也更不愿将对皇兄的悲惋作为与洛阳义军交接的条件。二翟并没有做错什么,该怪罪的是只给了空头支票而连粮草都不肯给的赵构,又或许是这无计可施的世道,但归根到底,活人的性命要更重要些,他的私心再盛,也绝不忍心由陌生的无辜的义军百姓为此轻易冒险。
赵似在一张白纸上盖上印玺,端端正正写了几行字,同样交给张玘。简王不过也只是个名头,他心想。这毫无法律效力的任命书或许能有些用,又或许无济于事,但那仍是后话,至少二翟所求的那个名正言顺的旗号已顺利得到。张玘欲告退时,后屋煎药的王清也终于端着一碗泛热气的汤药回到赵似身边。他还没来得及尽快离开房内,免得耽误简王私事,就听见那年轻女子大大方方地地把碗往赵似面前一推,劝道:“今日校尉要回来,殿下若再不喝,可不能交代。”这显然不是守规矩的侍女该有的言辞,因此忍不住好奇回望。王清猜到这人误会,也行了礼,拜道:“我是寨中的军医,来同殿下议些琐事。”
尚在恍惚中的张玘问道:“妇人也在军中行医么?”
他问完便自知失言,这女医者行走军中,必然得了简王首肯,何况简王也不觉得她那话冒犯,老老实实地饮尽了味道酸苦的汤药,亦有过人的肚量,哪是他该臆测?
王清在一旁失笑,这年轻武夫大概是不曾见过什么世面,须知石壕的妇孺老弱虽不能提刀亲临战场,也各尽其力,甚至连今年秋收都未曾耽误。她也不愿为这点事与个勇毅好汉结下恩怨,赵似却先替她解围:“阿王好医术,自然是能者多劳。”
张玘连忙告罪,叫了声王大夫,带着简王的衣袍匆匆退下,王清微笑着看他落荒而逃。“怎么反而这么高兴?”赵似问。
“我笑他叫我呢。”阿王答道,“差点以为是在喊我家那个王大夫。”赵似被她逗得也笑,她家父女俩感情亲近,相处久了,才发现王大夫也是个妙人,比如王清捣鼓她那火药时,这老医者老老实实的煮了三日的硝,烧炭烧得灰头土脸,仍乐呵呵地去给人治伤。说回火药,王清又说最近捣鼓出个稍微好些的方子。
“但是也不太够。”她补充道。作为从小接受科学教育的现代人,赵似完全能理解化学实验有这样的进度,也顺势宽慰了几句。她忙,再详细的过程得留到给伤兵换完药后才有功夫说,干脆先出门做手头的工作。
但还未走出几步,王清抬头,远远看见了一面青旗。
朱红绲边与如血的暮色化做一团,李校尉的白马并无杂乱的毛色,这么一看,也沾染泥色与血渍。寨内渐渐回响起一片马嘶。吕圆登把那酒旗插回寨门,宋炎抱着弩朝她走来,王清转身回房,喊道:“十二哥,校尉回来了!”
外头得胜的将士开始聊起什么“柳林”、“清涧”的字眼,赵似出来时,众人围着他讲在外几日的胜绩。这群小伙子喜色洋洋地笑:“校尉叫我们埋伏在山头,小宋放令箭……叫那金人有来无回……这一趟得了三百匹良马!”
赵似抬眼,那沾了不少灰尘而更显破旧的旗子飘着摇着,飘摇得他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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